幼时养过很多猫。然而盘踞在我的记忆里久久难忘的,却是野猫大黑。
据说,它也曾是一只家猫。但就连它的主人也从不掩饰对它的厌恶。正因如此,天生爱猫的我对它充满了爱怜和疼惜,并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大黑。
大黑并不因人们的厌恶就自卑怯懦。相反,从它那一身铠甲似的短毛,浑圆粗壮的身体,灵活矫健的四肢能看得出来,它活得逍遥自在。
大黑偷鸡。据说,想捉到它暴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的人大有人在。包括它曾经的主人。
姥姥每次见到大黑都会吆喝着把它赶走,哪怕它只是站在别人家的屋顶。而我总是堆起殷勤的笑意,口中轻唤着大黑的名字。
路过我家屋顶的大黑只是偶尔用冷峻的目光扫过我渺小的身影,无视我这幼小的,人类的,含了友善的笑容。
大黑对受到的那些白眼和威胁,统统嗤之以鼻。我却为此担惊受怕,忿忿不平。每每看到大黑姜黄色眼瞳中那冷峻的目光,我就分外地想抚摸一下大黑结实的后背上那铠甲一般的短毛。
于是,我常常在等待中寻到大黑出现在屋顶上的身影,飞快地跑到院中央,用含着夸大与造作的温柔轻唤:“大黑!”。大黑见到我突兀的举动,警惕地稍作停顿,瞬间就消失在屋脊之上。
慢慢地,大黑见怪不怪,对我的骚扰变得毫不萦怀了。
我欣喜地发现大黑蹲踞在屋顶的次数多了。在刚起炊烟的清晨;在太阳高照的正午;在饭菜飘香的傍晚。
大黑那姜黄色冷峻的目光之中竟偶尔流露出一丝柔和。于是,我以为大黑懂了我的心,便冲宛若站在云朵里的大黑扬一扬眉毛,眨一眨眼。
就这样,我和大黑成了知己,至少我这样以为。
每每大黑迈着庄严又优雅的步子踱到我的视线里,我都会打着只有我俩才懂的招呼:扬头,眯眼,翘嘴角。国王似的大黑就心领神会地重复一遍这番见面礼,只是动作轻微了许多,透着一股猫的威仪和自尊。
真希望我和大黑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天夜里,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棂吱吱作响。一向胆小的我吓得缩进被窝,紧紧贴着已经睡着的姥姥,一动不敢动。
这时,忽然感觉脸边一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那颗本就咚咚乱蹦的心更是鼓声大作,呼呼的心跳声像风一样灌进耳鼓!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正要尖声惊叫,忽然,我看到了一双梦幻般的莹绿色眼瞳。再看那威仪的姿态,那冷峻的眼神,不是大黑又能是谁!
屋顶上的大黑此刻来到了我的眼前,离我那么近,触手可及!
大黑犹疑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那张大的,准备尖叫的嘴翘了起来,惊恐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冲着老友大黑眨起了眼睛。黑暗中的大黑一动不动,这是它第一次离一个外人这么近吧!这个人能不能像白天一样值得信任呢?
我用最轻微的动作把被子撑了起来,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怕吵醒姥姥,惊跑大黑。冷风灌进了被子,温度渐失。
也许,我的目光融入了月色的温柔,也许我张开的被子融化了北风的凛冽,也许并没什么也许。大黑犹疑片刻,轻迈着步子,带着泥土和风的香气,矮身钻进了我的被窝。
清晨,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床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忽然想起被子的大黑,我心里一阵紧张——被姥姥发现怎么办!
我动动脚趾,哪里还有它的踪影,机警的大黑早已悄悄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没有吵醒熟睡的我。
就这样,大黑和我共同守着我们的秘密,每当月亮的柔光洒进小屋的床上,大黑就会悄无声息地跳上床头,钻进我的被窝,享受片刻温暖。偶尔,大黑允许我把它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它铠甲般的短毛。这时候,大黑会有节制地打几声呼噜作为礼貌的回应。
当然,这个秘密最终没有瞒过姥姥,但是善良的姥姥并没有赶走大黑,是不是姥姥因了对我的爱也爱了大黑呢?
从那以后,在我们的对视里,大黑目光里的冷峻化成了含了沧桑的温柔。阳光里,屋顶上,大黑会轻眯起眼,长者似的,远远望着我这小小的孩童。
但在白天,姥姥并不欢迎大黑,常常把它轰走,恐怕是怕它偷吃了院子里几只四处游荡的母鸡吧。
大黑并没有偷吃我家的母鸡,并且再也不会偷鸡吃了。它在一个我无从记起的夜晚来了,又走了,从此再未出现。听说,它终被人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