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抢红包和到处拜年外,同学聚会也变成了春节时一项重要活动了。
聚会就有酒,酒是茅台好酒,大学班长朱小琳带来的,倒在很小的玻璃酒杯里,在灯光下亮得发白,就像一轮明月被打碎了又掺进了每一杯酒里。大家猛的一仰颈,直欲把某种感情吞进肚子。
第八杯了。我晃着手里的雪碧,百无聊赖地帮他们数着。
忽然间传来一声惊呼,只见秦放倒在了隔壁女同学身上,右手还紧紧捂着嘴巴,喉咙里“呃呃”作响,明显是要吐了。
“走路都能被凳子腿绊倒,秦放这是喝醉了啊。快,扶他去卫生间,别把人家地弄脏了。小黄,这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副班长孙峰连忙站起来维护场面。
“好的。”我走过去架着秦放就要走,秦放却挣扎着要往门边的角落走去。
“吉他,我的吉他……”他的手不断伸着,在空气中抓了又抓。
原来是聚会时秦放随身带来的一把吉他,他刚进门就随手放角落里了。我架着他过去,帮他拿起吉他。“走吧。”秦放终于不挣扎了,靠着我慢慢走了出去。
“吃饭的家伙,喝醉了还惦记着,这是人类对生存的一种原始渴望吧。哈哈哈……”同学们开始了调笑,“不过我记得以前秦放酒量可以的呀,怎么今天没几杯就倒了?”“是啊,我以前亲眼看见他在宵夜摊上……”
我也开始觉得奇怪了,秦放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中唯一一个老乡,高中时我就记得他是有名的百杯不倒,大学时又混迹于各种机构社团,更是练出了一身不俗的酒量。
终于到了马桶前。“吐吧,不用客气。”我轻轻拍着秦放的后背。
秦放没有吐,反而盯着马桶盯了好久,好像从中悟出了什么“马桶人生”之类的哲理。在我开始不耐烦的时候,他突然直起了腰,走出去在水龙头处洗了把脸,又顺手接过了吉他。“走,陪我聊聊吧。”
看着他稳定的脚步,哪里像个喝醉了的人?看着他爬上天台,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连忙跟了上去。
天台的夜风很凉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秦放也点起了一根烟,不声不响地抽了起来。沉默了一阵,我忍不住问他:“你干嘛装醉啊?”
“你不觉得聚会开始变得无聊起来了吗?”
聚会一开始大家还聊着这些年工作生活中的经历,有的人艰难,有的人平稳,也有少部分人发展顺利。朱小琳就是发展得最好的人,毕业三年,已经成为了一家大型信息公司的总经理,年薪百万以上。巧合的是,孙峰也进了这家公司,还是朱小琳手下是一名主管。
于是在孙峰有意的引导下,大家开始了对朱小琳的集体夸奖,想拉关系的,事故圆滑的,更是不留余力地奉承吹捧,差点就没在饭桌后拉一条“朱小琳同志年度集体表彰大会”的横幅。
“你一杯酒都没喝,就喝雪碧,明显心就没在聚会上。”秦放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来了玩不下又干嘛不走?”
“那你呢?为什么也来了?”我并不想回答这个无奈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秦放眼光伸到远处,喃喃道:“我突然很想找人聊聊,聊点有趣的事情。”
“那你找你的朋友就行了吧?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同学会?”
“朋友?呵呵。”秦放好像有点无奈,“朋友啊……这几年来,我的朋友们都买房了,每一次我们聚会的话题就变成了哪个楼盘好,房价多少,装修请哪家公司,房子怎么设计,灯具家具用什么样式……基本没有别的了,一聊起来就是房子,房子,房子。”
“其实大家到了这个年纪,也是时候打造自己的家了,互相交流下很正常。可现在每个人搬进新家去住最少也有一年了,聚会还是在聊哪里的房子便宜,哪里的小区好,装修用什么木头好。他们好像聊上瘾了!”
“我好想念以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随便乱侃的时候。那时我们不管对一样东西懂不懂,只要觉得好玩就说出来,一起乱吹牛逼。外太空到11区,红烧肉到鸡尾酒,什么没被我们侃过?现在不聊嫰模海景房,净聊买房装修房了。”
“我开始觉得和他们聊不下去了。不是话题改变了的时候,大概是在以何为乐的时候。”
活在这世界上的人,特别是要经营家庭的人,无论你多么烂漫,多么超脱,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在云端建一座极乐楼阁,每天餐霞饮露,无牵无挂。哪里的房子性价比高,到小菜摊上如何砍价,每一个问题都是值得研究的。不是斤斤计较,也不是不依不饶,而是一种真实,一种挣扎,和对生活的无比用心。
生活只是你存在的方式。生活压力很大,生存已属不易,特别是我们这刚踏进社会的一代。但如果你完全跟着身体的基本需求,毫无主见地去过你的生活,丝毫没去考虑你要追求什么,你想怎么过,那你最终只能是历史这部呼啸前行巨大列车上的一枚零件,而不是一直在欣赏窗外美景的乘客。
“我现在还单身。”秦放还在说着:“我不是不想结婚。但我怕我一结婚生子,前四十年就要为了房贷和后代没头没脑地工作赚钱,等到退休后拿着退休金过活,整日去公园打太极下象棋消磨日子,然后直到快死了我还紧紧抓着医生的手不放,祈求他哪怕让我再活一天也好,因为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因为我这辈子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所以你现在改行去卖唱了?”我望着秦放身边的吉他,“记得刚毕业时你在全校找到的工作是很让人羡慕的,世界500强的公司是吧?”
“哈哈,卖唱,现在好像是这样。”秦放又点了一根烟,“刚毕业那时,我进了那个公司的确让我在全校面前威风了一阵。你知道的,全球500强,月薪两万多加提成,干了一年后我经理已经准备要提拔我当片区的营销主管了。”
“然后你还是辞职了?”
“是的,干了一年零二个月,我还是辞职了。”秦放突然仰起了头,“我进这家公司,纯粹是工资高。记得上班那段时间,没有一天不加班,甚至周末也基本没得休息。第一年的国庆,我在赶完三个项目后,给自己买了一张电影票,预约了一家很安静的音乐餐厅,打算好好休息一天。没想到我经理突然在早上七点多来电话了,表示有一个紧急工作需要我去加班。可能是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电话刚挂掉他就直接把三倍工资的加班费打到我卡里。”
“那时我望着手机显示的十万块银行存款,我突然觉得很悲哀,我刚出来工作半年多就存了这笔钱,我不是节省不是小气,而是根本没时间去花!”
“我夜里躺床上,时常感觉到一种寂寞和无依无靠。我的内心太空虚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都觉得很无趣,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慢。”
“于是我开始去酒吧喝酒撩妹,去健身房呼呼嘿嘿,去电影院和陌生人们一起哈哈大笑,有时候实在不知道去哪了,就去人很多的街道上静静站着。我不敢一个人呆着,就想找一个吵闹人多的地方。”
“后来有一天我去了一家清吧。那个驻唱的唱了一首宋冬野的《斑马,斑马》。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当时我就很感触,突然很想哭,很想去浪迹天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心情一不好就开始唱这首歌。”
“唱腻了以后我就开始去找其他民谣,整天地听,整天地唱。那时我发现音乐真的很神奇,不管我是失落了压抑了开心了激动了都能找到一首歌来唱,把内心完全释放出来,我简直爱死那种感觉了!”
“后来我在这个坑里越陷越深,单纯的唱已经满足不了我。于是买了吉他,学习声乐,更有逼格地唱起来。工作的事逐渐变得没那么上心了,挨领导批评的时候我还能想着这段和弦怎么弹。于是我终于明白,我是真心喜欢喜欢上音乐了,我想搞音乐!虽然直到二十多岁才遇见,但只要当即开始就不会太晚。”
“于是我辞掉了这份工作,回到老家找了一份安稳清闲的工作,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搞音乐。细细数来,也练了一年多了。”秦放看着放在身边的吉他,眼神极尽温柔,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初恋情人一样。
“那你现在搞到什么程度了?”
“水平算是有一点点了。最近一家新开的茶舍聘用我去当他们的驻唱,一晚也有50块钱赚。”
“50块的出场费,那你和大歌星的距离还很远。”我打趣道:“你觉得你未来能成为一个厉害的音乐人之类的吗?”
“哈哈,50块也是钱啊,我也要过日子的啊。我有父母,将来可能还会结婚,不赚点钱怎么行?保证成为音乐人的第一准则是别饿死,活到那时候。钱是有点少,那就慢慢努力提高出场费咯。”
“至于将来我能变成啥样,成为厉害的音乐人也好,只能写一些不入流的小曲自娱自乐也好,我不是很清楚。反正我不可能饿死,我追求的是音乐本身,为之奋斗能给我满足和幸福,这就够了。”
秦放慢慢地抽着烟,火光一明一暗。人生大概也是这样,时而光明,时而黑暗,时而给你希望,时而又把你打入深渊。所以我们才会欲罢不能,含着泪奔跑,苦苦追求。
“你还没回答我为啥会来参加同学会呢。”秦放突然话题一转,眨了眨眼睛,“我说了这么多,你再遮掩着就没意思了。”
“其实就是打赌输了。”我有点无奈。
十天前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大学班长朱小琳的电话,邀请我去参加毕业后三年来首次同学会。一开始我一直在婉拒,可朱小琳说这次全班人都会到,我不可以缺席。
“全班人都会到?”我并不相信,“那如果肖勇去的话,我就去。”肖勇大学时是出了名的孤僻,整个大学我听他说出口的话没有十句。
出乎意料的是,肖勇已经答应参加了。我十分无奈,朱小琳则十分得意。
朱小琳并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反而开始跟我聊起这几年的情况。她工作顺利,已经在去年结婚了,老公是某某企业的年轻高管,还没有生子。聊到最后她透露,十天后她老公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她怕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于是就组织了这场同学聚会,甚至私人还提供酒水。
最后她和我这个大学时基本没交集的同学聊了将近半个小时。
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仅是一种生物,还是一切社会关系的不同交叉点,只要你还存在于世界上,就会有和人交流的生理需求,也不能不和外界完全断开联系。
秦放是人,肖勇是人,朱小琳也是人,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都渴望跟人交流。但他们是不同的。秦放最多是孤独,不是寂寞。
孤独是一种客观的判断,脱离在主观意识之外。如果时常独自一人,我们就会觉得他孤独,这种判断没有深入到人的内心。
寂寞是一种自我内心的缺失,是一种不满足,是一种无依无靠,是一种无聊时的不知所措,无论身边有多少陪伴都会觉得若有所失。半夜里突然惊醒,蜷缩着双腿把自己紧紧抱住,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秦放不是艺术狂人,也不是什么有自闭症的音乐天才,所以他在闲暇时也会想找人陪伴,想和人聊点有趣的事。他其实早已明白,做一个有追求的人,一定会脱离普通人的圈子,价值观的不同,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然后越来越孤独。
但秦放永远不会寂寞,永远不会被世界抛弃。他在未来可能会认识很多同样热爱音乐的朋友,他还有吉他,有喉咙,有会歌唱的灵魂,音乐一直在陪伴着他,内心总深怀着满足。对某种美好事情的追求,正是源于对生活的深深热爱,一开始的暂时背离,突然猛的一个转身用力拥抱这个世界。
朱小琳则不同,她是真的寂寞了。她没有深层次的追求,小时候听父母的话认真读书,毕业后就在收到的offfer里面挑了一份最高工资的工作。她一直在被生活推着走,孤身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方向。她不想蹲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发呆,于是只能组织一场热闹的聚会,试图让时间过得快点。孤僻的肖勇聚会时依旧没怎么说话,他坐在一旁,大家喝酒时跟着喝,大家聊天时便看着,何尝不是和朱小琳一样是在打发时间。
“哦我得走了,我跟茶舍约好九点开唱。”秦放站起身,轻轻拾起吉他,就像牵起他女朋友一样,“下次再聊,拜拜。”
“拜拜。”我掏出手机一看,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聊了快一个小时了。“下次再聊吗?”我内心没有过多期待。秦放跟朱小琳的想法应该一样,一直都比较安静的我只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会被特别放在心上。手机上一个来电和一条微信都没有,同学们并不在意我和秦放现在的情况,为什么出去后就不回来了呢。下次大家见面,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恨无双羽翼,使我不得游。人生八杯酒,销尽一切愁。”秦放一边走一边哼着某个调调。
八杯酒……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刚好第八杯的时候装醉,这个做作的贱人。
“秦放!”我突然叫住他。
“干嘛?”他停住脚步,扭过头来微笑着问我。
“今晚你说了这么多,为啥不写出一首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