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
……
屈原的一首《哀郢》道尽了来马来西亚的大多数第一代华人的酸辛苦辣和对祖国的深深眷恋。从鸦片战争时期到抗日战争时期,国内时局动荡不安,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一大批沿海百姓为了讨生活下南洋来到马来西亚,这一时期是华人移民马来西亚的鼎盛时期。
在马来西亚工作的这段时间接触了不少的华人。大多数在第三代和第四代有过交集,而这一群体的华人在各个不同阶层广为分布,与他们交流必不可少的话题总会牵扯到:祖籍在哪?与大陆的亲戚是否有联系?有没有回过大陆等等。在得到不同的答案过后有一惊人感悟,对于生活在底层的华人来说祖籍地是回不去的故乡!这些华人基本上对祖籍地只有一个大的概念,大致回答是广东、福建两省的,至于更小一点的地名如市、县、镇这些大多是不清楚。
网约车司机陈姓华人,祖籍福建,第三代华人,其祖父在抗日战争时期避战乱携家人下南洋到马来西亚谋生,大伯在大陆出生,其父和小姑在马来西亚出生,祖母在小姑不到两岁时去世,祖母的离世成为他们这一大家子命运的转折点,祖父好不容易打拼下来的一点家业因祖母的离世逐渐中落。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安"字的构造,屋盖头下面一个女字,一个家里面如果没有女人了这个家便不得"安″宁了。
到了他这一代有四姊妹,一个哥哥和姐姐,他是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日子过得都不是很宽裕,网约车这个行业在马来西亚的大抵收入一天在200一300RM(马币、与人民币的汇率1马币≈1.65人民币)左右,刨去一些费用开支一个月也就4k左右,勉强能够维持生活,而他妹妹一家两口子收入加起来也只有这么多,都是在一个大卖场上班,妹妹工资只有不到2k,妹夫稍微高一点也就2K多一点,这样的一个收入水平在马来西亚是断然不敢去一些高消费的地方了,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得到保障!更谈不上回大陆来寻根问祖了,祖籍于他们而言便是到不了的远方!祖籍的一些信息从心心念念到模糊再到陌生随着代传而渐行渐远,直至完全从所有的记忆中抹掉!或许他们的家族以后追奉第一代迁移祖先为始祖而以此记录传承、也可能只对在生活中有印记的先祖才所有怀念,抑或斯人已逝,记得也好忘掉也罢已无关生活的紧要,生者好好地活下去才是他们唯一的信仰。
一个名叫"中国超市"的老板是吴姓华人,祖籍广东江门台山,第四代华人,妻子祖籍天津,三次大陆探亲,但都没有去过江门台山,回的是妻子老家,妻子原本是中国人,与之结婚后入了马来西亚籍,两个小孩都是在崇文华小上学,曾问及为何没有去过祖籍地时,他眼神暗淡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祖籍地已没有亲人联系了,也不知道祖籍具体在台山什么地方。寻根之念,只是天空飘着的一朵云,一种虚无飘渺的念想罢了,有却不浓烈!祖籍于他而言是回不去的故乡了。
在吉隆坡工作的一段时间,有幸结识了一位曾经做通信工程的孔姓华人,祖籍福建南安人,第五代华人,高祖在19世纪50年代末(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举家南迁来到马来西亚扎根,曾祖父是南洋抗日救国侨团(简称南洋侨团总会)成员,与当时的南洋总会主席陈嘉庚私交甚好,在抗战初期曾两次携赈济物资回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国华侨,其祖父在抗战后期也跟随曾祖父往返于大陆作了不少的贡献,因轮船失事而牺牲。父亲在抗战胜利后尤其是在新成国成立之后多次往返于祖居地和马来西亚,祖籍地修路修学校都有过慷慨捐资,也为祖籍地带去了不少福祉,间或几年都要回去祭祖,现在他父亲也是耄耋老人了,所幸的是到了他这一代由于家族基因的传承和他们自己努力奋斗都打拼出来一番事业,他和他大哥在吉隆坡开了一家名为"兄弟家电"的卖场,大都是卖中国家电,美的、海信、海尔等品牌家电布满了整个卖场,基本上是由他大哥负责打理,他本人除了做通信工程外现在名下还有一个旅游公司,他是警察俱乐部V丨P会员,这个身份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少便利,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回大陆两次,与大陆家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和互动。在他家不远的一个早茶点他带着我去见了他老父亲,八十多岁非常健谈,一口的闽南话很难听得懂,聊起抗日的一些往事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当表情狰狞到额头青筋凸显的时我虽然听不太懂但猜得到这个时候是对日本人的痛恨到了极点,一根拐杖顿个不停恨不得把地板戳穿。其实老人家在日寇侵华时还是童年时期,所讲述的内容也大抵是从父辈们传下来的,但那刻骨的恨却用一种最性情的方式表达出来。揣着一份对老人家的敬重离开之后因工作原因便再也没有见面了。祖国与祖籍地对于他们这一家族而言是未了的乡情,一直在延续……。
讲完这三个故事,再回过头梳理一下不难发现,其实家族情怀建立在民族情怀之上。有民族情怀的人其家族世系源流自然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很显然网约车司机陈姓华人的家族已经出现了断层,从这一代(也就是第三代)开始祖父便是他们今后这一家族延续下去的始祖了,或许再过几十年祖先于他们的后代而言记得也好忘掉也罢,在他们后代的生命里已并无多大意义了。家谱也随着文化的侵蚀而随之消失。
而对于像孔姓这样的家族有不少并未曾忘根或一直在苦苦追寻,华人标签在他们身上特别明显,他们都是有家谱在保留和延续,除了民族情怀之外,家风家教其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整个家族的经济实力也是不可或缺的支撑。
从1963年新加坡以自治联邦的身份加入马来西亚到1965年新加坡被迫从马来西亚分离独立建国,这是一次因资源、经济、政治、种族多种因素的和平分离。新加坡国父李光耀是第二代华人,父亲从大陆来新加坡之后混得不好丢下孤儿寡母独自回国了。李光耀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华人、英国人、马来人而是以新加坡人自居。当时合是为了从马来西亚谋求资源,分的导火索是因为李光耀的"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和东姑的"马来人的马来西亚"带有种族歧视的执政理念严重分岐,新加坡自此由一个华人为主体的国家从一个资源匮乏的小岛国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而马来西亚的日子由一个马来人享有特权的主体东南亚大国从分离到现在至今也比没有马来人特权的新加坡人过得更差,这是对马来西亚奉行马来人至上主义的辛辣讽刺。基于这些历史原因,新加坡华人骨子里有一种他们才是华人中的上等人,对马来西亚和其他地方的华人甚至连中国人都有一种瞧不起的高傲。马来西亚虽然是以马来人为主体并享有一定特权的一个多元多民族国家,但是随着中国的崛起,当地华人的社会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马来政府背后有China的影子,马来的财政收入靠华人支撑。母国就好比一个家族的族长,是海外华人的支柱,是最后的依靠和避风的港湾。族长有威望则族群有地位,族长有信仰则族群有信仰,族长有力量则族群有力量。
迁居和移民对于一个家族的繁荣是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迁移无国界但情怀有边界,边界一旦超越了国界,民族情怀有可能在经历代的更替而将逐渐丧失,家族情怀也就随之变得非常狭义了,祖宗于他们而言似乎变得很近,以国为界。有时也很遥远,生死为界!
为国存史,为民立传,家谱作为家族情怀的铆定物之一,在溯源和传承方面有着非凡的意义。家谱如果没有走出国门,只是家族历史变迁的见证,是家族情怀向民族情怀的高度延伸纽带。家谱出了国,是民族向家族的一种情怀浓缩。刘德华在马来西亚演唱会上演唱的《中国人》已沸腾不起来当地华人的多少热血了,而《酒干倘卖无》当中的歌词"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却能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共鸣,走在马来西亚的大街上听到商铺播放的这首老歌的时候内心很有温度,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