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跟我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人都有两面性。我们胡同里的刘老三正具有这样的两面性——我始终说不出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们在北京的住所是丰台角门最后一处平房，这里的住户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住的这一排呈T形，一共有25处人家，其中20家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租户，只有5家是北京当地人，这5家之中有一家是一个单身汉，人称“刘老三”。
刘老三其实也是有家人的，母亲尚在，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但都各自安家，不在胡同里住。他母亲起初倒是住在这个胡同的，那时候刘老三还没搬来。待刘老三正正式式搬来了，老母亲便寻了女儿去，正正式式的搬走了。我猜想，这老母亲或许也是不愿意跟这个儿子住得太近，牵扯太多吧。因为这刘老三着实是我们这个胡同里的“毒瘤”，甚至是前后五排胡同里的“瘟神”——
他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无赖
初次见刘老三约摸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和妹妹放寒假到北京找刚搬来胡同的爸妈。有一天晚上，我和妹妹还有弟弟在屋里看电视，突然我们的门被“哐当”一声踢开，门口站了个瞪着大眼睛、身材瘦弱、衣着邋遢、怀里还抱了只小狗的人。他那只狗本来是白色的，可能因为主人护理不当，看起来像是灰色的。他的眼睛大不大我到现在也没有研究过，只知道他那双眼睛一般都是虎视眈眈地瞪着，一看就令人毛骨悚然。
我走到门前问他有什么事，他干脆利落地吼了两个字：“拿钱”！我问：“什么钱”？他说：“房租”！我说：“我们刚来北京，还不知道……”他可能看我罗嗦，一下子将怀中的狗丢进我们屋里，那狗顺势就往床上跳。把弟弟妹妹吓得大喊一声躲到床里面去了。我平时也是胆小且不喜欢小动物的，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个激灵抓起刚跳上床的小狗转身就塞给了门外的刘老三：“我们没钱，也不知道房租交没交，等我爸妈回来我问问吧！”说完我就把门关上，上了锁。
后来，听爸爸说，爸妈住的那间小屋的确是租他们家的，不过是跟他二哥租的，房租自然是交给他的二哥或者他的母亲，与他无干。但这个人精神有点问题，而且无赖，经常来胡同里找茬。让我们看见他躲着点。
我对刘老三的初次印象就是：这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无赖。
他是一个混蛋的酒鬼
从那以后我们就躲着他，远远看见他，就跑回屋里，关门、上锁。
只有一次没躲开，是他同租户打架的那次。
我在胡同最里面的水管处洗了手回屋，在胡同T口处撞见他，他又瞪着虎视眈眈的眼睛、脸上还有很多血。我当时就打了个冷颤，怏怏的往后退了退，给他让路。待他走过，就赶紧跑回屋里，关门、上锁。一会听见我爸大喊大叫的声音，我们以为是我爸同他打架，赶紧跑出去。原来我爸是在拉架。刘老三和那个租户一人手里拿一个酒瓶，恨恨的砸得对方身上脸上都是血。一个拉不住，酒瓶就砸在另一个头上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人打架打这么激烈的，害怕我爸拉不住两头凶猛的“恶兽”，让弟弟叫了邻居来一起拉架，纠缠半天总算不打了。
后来听说，打架的这两个人，开始是在一起喝酒吃饭来着，聊天的时候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
他的二哥亲口说，看他平日里没人管也可怜，有一回做了一桌子好菜好酒叫他去家里吃饭。饭还没怎么吃，刘老三的酒就喝了一瓶，开始耍酒疯，骂爹骂娘、骂哥哥骂妹妹，最后把桌子都掀了——真真可惜了那一桌子好菜。
这个刘老三经常喝醉了，大半夜来胡同里骂骂咧咧，从最外面一路骂到最里面。也经常跟人吵架，毁坏人家的东西。看来这个刘老三还是一个混蛋的酒鬼。
他的工作就是坐牢
我曾问过我妈，他每天游手好闲，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工作吗？我妈说，他有什么工作啊，他要是有工作那就是坐牢了，他一直自吹自擂，自己三分之二的人生都是在监牢里度过的。我们还曾亲自把他送到牢里过——
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我们当时已经不在胡同住了，但我妈偶尔会回胡同里找邻居打牌。那次我妈正坐在牌室最外面靠门的位置搓着麻将，突然，又是“咣当”一声，刘老三带着一身酒气破门而入。他拍着桌子对着一屋子的人嚷嚷：“拿钱拿钱！”没人理他，他拿出把水果刀用刀尖挨个儿指着在座的人，义愤填膺的说：“你们他妈一个个有钱打牌没钱给我是吧？”仍旧没人理他，他索性将刀子架在了我妈脖子上：“你，把钱拿出来！”我妈想站起来说话，被他的刀子按住，动弹不得。有邻居给我爸打了电话，我爸十万火急的赶过来时，刘老三的刀子已经离开我妈的脖子去指其他人了。见我爸来了就用刀尖指着我爸，我爸火气正旺，一把夺过他的刀，他又过来抢，争夺之中，刘老三的指甲盖竟掉了一个，流了很多血。这才消停一会，蹲在一边握着手指头喊疼去了。
邻居们被刘老三搅得不得安宁，又都知道我爸是个急性子的人，就绘声绘色跟我爸描述刘老三当时是怎么威胁我妈的，怂恿我爸报警。本来我爸只想打他一顿，后来在邻居的怂恿下报了警，去医院给刘老三包扎了伤口，在场的所有人集体去警局录了口供。最终，刘老三被判坐了两年牢。
两年之后出狱消停了段时间又滋事，又坐了9个月的牢。胡同里的人们总算安静了两三年。
至于他从来都是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愁吃穿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他有一套房子，租出去了，又吃低保，不差钱。
胡同回归，冤家路窄
刚说的是五年前的事，五年前我们已经不在胡同住了，五年后我结了婚，有了孩子，不能再跟爸妈挤在一处。我们一家三口单独搬了出来，又回到了这个鱼龙混杂的小胡同。我们刚来那会刘老三还在坐牢。
这回我们租的小屋是胡同最靠外的一间，卧室算是完整的一间房，外面还有个小走廊。走廊的墙外面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以外是一条宽宽高高的人行道，人行道以外就是马路。那条长凳是里面的一位老太太卖鞋垫常坐的凳子，老太太将长凳视为她的个人财务，平日里我若脱了鞋踩了长凳去搭衣服，下来再用手整理下椅垫，她会摆摆手说：“不碍的，不碍的。”我们刚搬来胡同的时候是夏天，那会半夜经常有人在长凳上歇脚打电话，赶不走赶不尽，有次夜里，我们索性将长凳搬到另一个胡同口去了——那个胡同口是家理发店，晚上没人住。白天还没来得及搬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起来，着人搬回了长凳，开始埋怨我们动了她的私人财务。
可是半夜仍然有人在长凳上说话、吵架、打架，吵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们仍是晚上10点左右将长凳搬去理发店门口，早上5点多给搬回来。有一次夜里，3点多，我听见外面有个男声在喊：“以后谁再动这个凳子就是跟我刘老三过不去，这个凳子是我的，谁他妈都不能搬走！”
得，我们刚搬回来，瘟神也回来了，而且他也正正式式搬到胡同来住了，还真是冤家路窄！
从那以后我们也不再搬那个长凳了，天也渐渐变凉，不再有路人在此歇脚了。我们不至于跟一个精神病人过不去，否则没完没了，徒增烦恼。
刘老三刚出狱那会还算消停，见了人也不说话，只是瞪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我家小宝见了他就害怕。
过了三五个月，他就砸了人家的车，因为那辆车停在我们胡同口，太占地方，还打了人家媳妇，将一家人生生从胡同里逼走了。警察来了，劝解一番就走了。后来他又砸了人家的洗衣机，因为洗衣机放在了水管旁边，但是刘老三不愿意让洗衣机放在水管旁边。警察来了，劝解一番就走了……
这个坏人还有点小善良
我本来担心他这么个不正常的人在眼前会对孩子不利，况且我们跟他有过节。后来渐渐发现，他对我家小宝倒是真心不错，我爸也变成了他口中的“兄弟”。我们一直将他视为“冤家”，殊不知跟他是冤家的人那么多，他可能都不自觉吧！
他经常给小宝买一些巧克力、冰棍、山楂之类的零食，趁我和我老公不注意就塞到小宝嘴里（到现在我家小宝的牙还因为吃了他几块巧克力黑得刷不掉）。有时候他见了我们，问，宝儿呢？我们说，睡了。他会放低自己大喊大叫的声音，开始捏着嗓子说话。居委会的人嫌我们把衣服晾在外面影响市容，把晾衣绳全割断收走了，小宝衣服没地搭，我就拿张椅子，将衣服堆在上面。刘老三见了，跑去买了一根新的晾衣绳扯起来，将小宝的衣服一件件搭上去了。呵，我感激之余其实还膈应他碰了我家小宝的衣服！
每次他在外面不停地叫小宝出去的时候，我的语气都不甚耐烦。可当我们出去的时候，他总是要给我们点什么，比如，过年的时候给了200块压岁钱（那次我爸给他买了三条烟）；有次给了小宝一条十分好看的观赏鱼；还给过据说是从国外带来的黑面包……他给的吃的我们一般不吃，待他走了偷偷给愿意吃的人，若谁都不愿意吃就干脆扔掉。但他喜欢小孩，真心对小宝好，这点善意我们是看在眼里并打心眼里感激他的。
老公我俩感激他对小宝这点好，又十分同情没人真心待他，觉得他可怜。因着他跟我爸称兄道弟，恭恭敬敬喊他一声“舅舅”。
平时不理他，他尚且会因着这事那事去叨扰这个叨扰那个，我们对他恭敬起来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来叨扰了——有了什么好吃的都给小宝拿过来，每天在外面问“宝儿呢宝儿呢？”着实使人烦恼。但我不让他进走廊他从来不敢迈进我家小走廊一步。我自然是不想要他的东西，每次他要给什么我都各种借口连连拒绝，可是他仍是将东西扔下，转头就走了。每次我爸总要再给他买点东西，不欠他人情。
我们前排胡同有个小孩叫珊珊，她家之前也是住在我们这排胡同的，刘老三经常给珊珊各种东西，后来他们经不住刘老三的叨扰搬到前排去了。
刘老三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醉的时候会把胡同里的人当自己人。他的狗爱叫唤，他总是呵斥道：不许叫啊，这都是咱自己人！哪回胡同口有摆摊的，我们去买，他就吩咐小贩：我跟你说，这都是我们胡同的，不许缺斤短两啊，少一个都不行！小贩听了这话竟还真的多给一点东西。胡同口的空地临着大马路，我们经常在电线杆和树之间的绳子上晾衣服。园林部门和电缆部门的就不同意了，每每来巡查，都勒令我们把衣服收了。有一次，前排一位阿姨晾被子，被园林部门穿制服的人看见，就强令将被子抱走。一旁的刘老三比穿制服的人更横，骂骂咧咧将人赶跑了，阿姨才得以继续晒被子。
还是让他可怜下去吧
刘老三最近酒喝得越发多了，话也多了。大冬天的喝了酒，裹个绿大衣往长凳上一躺就是一个晚上。晚上还神神叨叨、骂骂咧咧。最近几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在胡同里瞎转悠——有时候拿了邻居家的锁，摘了挖耳勺，将锁丢到屋顶上；有时候开心了叫老太太们一声“娘”，不开心就把人家煤炉踢了。他把邻居惹恼了，他们又报警，警察来了又走了。刘老三自诩警察来了也得忌惮他三分，这些胡同全是他家开的，警察要来甚至还得经过他同意。其他人，没有权利没有资格去惹他。
平时跟他搭话的是几位老太太，老太太若是也不理他了，他就跟他那两条大黑狗说话，自吹自擂。昨天听说他又弄了一条更大的大黑狗，他的这些狗也是我们胡同的麻烦。因为刘老三会偷偷盛了邻居家的半锅红烧肉来喂他的狗；他的狗曾把我们的鞋带鞋刷叼走；刘老三也会把我们尚未吃掉的饭食当成剩饭剩菜去喂他的狗……由他去罢，刘老三我们尚且不予理睬，何况他的狗？
许是我们对他和他的狗越来越容忍，他越来越没规矩了。
有一次，他没打招呼就进了我们屋，端着碗羊杂汤非要给我老公喝，我老公不喝，他那羊杂汤一滴滴滴在我们屋里，浓浓的膻气加上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我差点吐出来。小宝也怕了他那身邋遢的行头，直往后退。刘老三却一直端着羊杂汤给我老公往前递。眼看小宝就要哭了，老公恼了，将他赶走了。老公说，如果小宝真吓哭了，他就打给刘老三一顿。可是，他原也是一番好心来送汤，可他就是领悟不到他的这点好恰是我们的烦恼。而且，我们打了他又怎样呢，这种人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他蛮横无赖又不讲道理，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喊过他舅舅，他喊我们，我们也只是敷衍应两声，见了他通常是回屋、关门、上锁。
我们仍然感念他那点善良，但都不想再领受他的好，我们对他的容忍和同情只会让他对我们的搅扰变本加厉。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点难得的善良被他的不可理喻所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