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于我国农村的女孩子，有很多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辍学，外出打工贴补家用，打几年工以后，便会嫁人。”我的好友刘娟就是这众多女孩中的一个。
01
从火锅店里走出来，我把脖子缩进高高的衣领里，寒风夹着小雨，朝我扑面而来。12月的南方，竟似到了隆冬一样。刚才的那一顿火锅，并没有暖热我的心，我想起刘娟那挂着两行泪水的脸，只觉得这风，夹杂着雨，吹进了我冰凉的心。
刘娟是我的小学同学，幼时，我们都在村小读书。六年同窗，我对她印象深刻。我们两个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经常争全班第一名。我记得那时的她，性格比我更活泼，很受大家喜欢。
幼时的我有一个小秘密，曾在心里暗暗的嫉妒她，因为语文老师在班上夸奖她，说她的作文写得非常有灵性。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我的好朋友，小学六年，她是我最好的玩伴。我们两家隔得并不远，从我家出发，穿过一片田野，再沿着村里的马路走五分钟就到了她家。
有时候周末我会到她家找她玩，但她总是没空陪我玩。
因为她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的父母亲都是农民，以种地为生，此外家里养了牛，猪以及一些家禽。因此她每个周末都很忙，她要照顾他的弟弟，还要忙着做家务。
小学毕业后，我随着父母搬离老家，去了县城的初中求学，而她则留在了我们乡的初中。一开始我们还互通书信，相互倾诉自己的心事。
但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连着给她写了两封信，都没有收到回音，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直到我读高二时，爷爷放在老家操办七十大寿，我才知道我们失去联系的原因。
爷爷大寿当天，同村的小学老师也赶来贺寿。他特意把我拉到一旁：“你爸妈说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还说只要你愿意读书，就一定送你读下去。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一定要好好读，考个好大学。”我忙答自己一定努力向上。
但他仿佛觉得说的还不够，沉吟了一下接着说：“小学时经常和你抢第一名的刘娟，在乡里读中学成绩也一直很好。初二还没读完就去打工去了，她去打工之前还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够劝劝她父亲，让她继续读书。我也去了她家里，告诉她父母，她是一个读书的好材料，辍学太可惜了。她的父亲只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将来反正要嫁人的。他还要留着钱供两个儿子读书呢！”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早早就辍学了。从那次之后，我很少回老家，也就再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高考前两个月，父亲带着我回乡祭祖，希望祖宗们能够保佑我金榜题名。那一次我碰到了她，也是自小学毕业之后，我第一次见到她。
02
那时老家的交通还没有现在方便，镇上没有通往村里的的班车，都是一些私人的慢慢游（老家的一种交通工具，是由三轮摩托车改装，速度较慢）在道上跑。
我跟随父亲上了一辆载满乘客的慢慢游，勉强挤在车尾坐着。父亲在和车上有一个熟人打招呼，聊着天。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看到车里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抱着个小宝宝低头坐在最里面。
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很像刘娟。可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可能，我记得刘娟只比我大一岁，我们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有小孩呢？
但我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看，许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正想仔细看看，却不料她迅速的低下头去，好像没认出我来。我一时间有点摸不准，可能是自己认错了吧！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潜意识里是不想确认的。幼时和刘娟在一起的记忆虽然朦胧却又真实，尤其是初一初二互来的书信里，有许多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天真美好的向往。
因此我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时，刘娟还是那个和我一样天真，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小女孩。
那次从老家回来之后，我内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高考一结束我便开始打听刘娟的消息。事实证明，车上的那个女孩就是娟，她嫁人了。
我有点震惊，随后也就释然了。其实这在我的老家很常见，许多的女孩都是初中未毕业就被迫辍学，然后外出打工，用打工得来的钱供哥哥或者弟弟读书、抑或取亲。
打几年工以后，十七八岁开始就会有媒人上门来做媒。大部分家庭里，女儿是否真正看中男方并不重要，男方本人的各方面条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男方的家境。
刘娟嫁的是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的，她当时十八岁，男的二十八岁。据说，男的家里是在柳州做五金生意的，将来可以把刘娟的两个弟弟带到那里去做生意，刘娟的父母亲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结婚第二年，刘娟就跟着她的老公去了柳州，随后生了个儿子。她的老公也没有食言，把她的两个弟弟都带到了柳州做生意。
03
那次无疾而终的相遇之后，我和刘娟依然没有联系。我毕业后，父母亲回老家安渡晚年，我每年也回去过春节，偶尔会听到她的消息，只说她嫁的好，两个弟弟跟着沾了光，在柳州扎下根来了。至于我想听到的，她过的好不好，并没有人关注。
去年，一个热心的小学同学建起了微信群，我们都加入了那个群中。我是万年潜水族，但有时会看一看群里的消息。她仿佛还是儿时那个性格，开朗的很，经常在群里发言。
看来，她家里生意做得还可以，在柳州也买了两套房，此外还有两个商铺，女儿和儿子又都乖巧可爱。
后来，她加了我的微信。我们间或会聊聊天。因为儿时那份纯粹的情谊，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
我渐渐地发现，她的生活，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幸福。但也觉得，她不会不幸到哪里去，毕竟她家里的硬件条件摆在那里。
直至她回老家办事，我们相约聚一聚，这次见面，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在我以为自己还是小孩的年纪，她却已经尝尽世间艰辛。在我还被爸妈呵护着的时候，她却被她爸妈作为工具，身不由己，从未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04
我把刘娟带到我最爱吃的火锅店，我让她点菜，她也不推辞，很熟练地点好了菜。我们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她看着繁华的街道感叹道：“家里变化真大呀，算起来，我已经有六年没回来了。”然后我们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锅开了，热腾腾的蒸汽直往上冒。刘娟尝了一口：“这火锅不错，比我在柳州吃的好吃。”我随口问道：“你在那边经常吃火锅吗？”
刘娟沉吟了一下，随后说道：“也不是经常吃，每年快过年的时候，要邀请那些大客户聚餐，吃火锅热闹，气氛好。有件事你可能不一定清楚，我家老彭腿有点不方便，所以这些应酬一般都是我出面。”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往火锅里加菜，催促她快吃。
隔着浓浓的蒸汽，她看向我：“还是你们读书读得多的好，不会说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上次刘平平到柳州，见过我老公，出了我家门就质问我怎么嫁了个瘸子。”（刘平平是我的另一个小学同学，高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了。）
我笑了笑：“我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要说读书，小学那会儿，你还经常和我抢第一名呢！没想到后来你初中没读完就去打工了，我初中时有次碰到刘建国老师，他还一直为你惋惜。”
许是我这句话说中了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痛，刘娟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爸叫我不要读书了，去外面打工。我那时好想读书，所以找了他去和我爸说情。不过最后还是去打工了，你不知道，我爸那个人，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想认他。我说不去打工那会儿，他还骂我是白眼狼，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作姐姐的不懂得替两个弟弟想一想。”
随后，刘娟就边吃着火锅，边向我讲述着她的经历。
05
我在东莞打了五年工，然后就嫁给了现在的老公，跟着他到柳州来做生意。去东莞打工的第一年，我爸叫我不用回家过年，车费太贵了，把钱寄回家就好了。
第二年，我回家过年，我爸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娟儿，带了多少钱回来呀？”
第三年，我爸打电话给我：“你在外面不要乱花钱，弟弟读初中了，我想送他去县一中读，需要一笔大钱。”
第四年，我爸竟然早早地催我回家过年，我很高兴。回家才发现，他已经四处散布消息，媒人不断地往我家跑。我在房间里，听他大声的和媒人讨价还价：“我家娟儿可是个好女娃，能干的很，彩礼至少要有五万。最好家里是做生意的，把我这两个儿子带出去做生意。”
第五年，我依然被催着回家相亲，遇到了我的老公。当时我看着他一瘸一瘸的向我走来，心想媒人怎么给我介绍一个这样的人，还比我大十岁，我可看不上他。
没想到我爸对他的家境很满意：“娟儿，你嫁谁都是一样嫁，人家腿也就有一点点瘸，走路慢一点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人家条件好着呢，能出五万元彩礼，而且答应带你两个弟弟去柳州做生意……”我看着我爸一个劲的夸着，心里明白他已经拿定主意。
鼓起勇气向他说了句：“爸，他太老了，腿也不利索，我不同意。”我爸顿时瞪大眼睛看着我，张嘴就骂道：“啥，你不同意，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告诉你，老子已经答应那边了，你不嫁也得嫁。”我看着在一旁泪眼婆娑的妈妈，没和我爸吵下去。
还好我老公虽然有残疾，但人还不错，我公公婆婆也待我不错。我去柳州之后，就慢慢的跟着公婆，学做五金生意，后来把我两个弟弟也叫过去了。
06
我听刘娟说完这一长段话，悲伤和气愤之下不知该如何反应，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也不好在她面前骂她爸爸。
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情，无奈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又很可悲。其实你不用这么想，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现在日子过的还不错。在村里，能像你这样读这么多书的女孩子有几个，大部分是和我一样，早早辍学外出打工，然后嫁人的，你要感谢你的父母。”
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在那时的农村，我们这一辈人的父母，大部分都重男轻女，姐姐和妹妹外出打工供弟弟和哥哥读书或者取亲的事情很常见。
我无话可说，只好随口转移话题：“叔叔阿姨现在身体还好吧，也在柳州吗？”
“嗯，在柳州，我们三姐弟都在那边，他们还能去哪。身体好得很，我爸说话中气十足，常常和我吵架。你不知道，我大弟生了两个女儿，二弟媳妇第一胎也是女儿，刚怀上二胎。他拿两个小年轻没办法，经常要我劝他们去医院检查性别，我不干他就和我吵，气急了我就说检查也是个孙女。”
刘娟边说边不停的夹菜吃，一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得停不下来，我忙倒了杯水递给她， 透过蒸汽，分明看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