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转眼到了2008年,那年我爹的烦心事多了起来,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明着敬他、畏他,暗着恨他、骂他,最麻烦的是,这几个矿主的矛盾越积越深。孙不二和钱不多终日吵闹,孙家的老太太被抬到钱不多矿洞口的次数越来越多,孙老太太一身的病,连路都走不了,儿孙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贪心越来越大,而钱不多本是个小气的人,每被抠走一块肉就疼好几天,于是一个贪婪的人和一个抠门的人终日撕扯不断。
闹到最后,双方开始打官司,钱不多告孙不二盗采他矿石,钱不多索性把县政府告了,告他们划错了采矿范围。
而魏成龙和周通吃的矛盾也变得不可调和,双方也都说对方盗采了自己的矿石。
魏成龙和周通吃的矛盾渊源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爹不是写了个协议把村里的一个无主矿山送给魏成龙了么,魏成龙就大摇大摆地挖了好多年。
但魏成龙拿着我爹的协议除了哄哄无知村民,哄不住别人,那块矿山最终还是落在了周通吃的手里。
周通吃拿下那个矿山是付出了代价的。
县里的高中太破烂了,县政府让周通吃捐五百万盖校舍,周通吃出了这笔钱,但跟县里提了个要求,让县里把我们村的一小块矿山划给他,县里那帮常委讨论了一番就同意了,并给周通吃下了个文件,上面明确写着,“某某村某某处矿山,由周通吃开采。”
周通吃拿到文件兴致勃勃跑我们村一看,魏成龙正在那热火朝天地挖呢,并且已经挖了好多年的样子了,双方就打起来了。
周通吃说:“你别干了,这块地方是我的了。”
“哪写着你的?”
周通吃拿出了县政府的文件。
魏成龙说:“谁先发现的就是谁的,再说你有文件,我也有文件。”
魏成龙也让人回家拿出了我爹的“文件”。
周通吃看了魏成龙的文件哈哈大笑:“你懂不懂法?你拿个村书记的协议就冒充文件,村书记大还是县政府大?”
魏成龙一听有点懵,心想县政府自然比我爹要大上好几倍,有点胆怯。但他自恃是本村人,强龙难压地头蛇,不肯示弱。
“我先占下的,就是我的!”
两人第一次碰面,不欢而散。
魏成龙事后赶紧找了个“知名律师”咨询了一下,“知名律师”一听,说“村书记的协议不叫法,那县政府的文件也不叫法啊,矿产资源是国家的,得按照正规手续一级级往上面办采矿证,得国土资源厅批。”
魏成龙一听,气势汹汹又回来了,说“你周通吃五十步笑百步,你那东西也不合法!”
周通吃一看这土老帽还真去咨询,倒让人刮目相看,他自己也知道这事自己也有点漏洞,但至少比魏成龙强百倍,好歹他这是县政府的文件,他魏成龙那个算什么?
双方为此吵到了县政府,县政府当然向着周通吃啊,谁让他们在这里面也有不当行为呢。
为了缓和双方矛盾,县里成立工作组,专门协调解决魏成龙和周通吃之间的矛盾。
可解决了无数次,花了无数冤枉钱,也解决不了。这次把双方拉到一个游船上,商量一回,崩了,下次把双方拉到一个高档会所,商量一回,又崩了。商量了几回,钱没少造,事情没一点进展。
魏成龙一看,县里面还肯出面协调,说明自己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更加坚持盗采有理。他索性还是不搭理他们了,谁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专心在家盗采矿石。
周通吃找不到人,就只好去村里堵他,每次都被魏成龙骂回来。
魏成龙仗着是本村人,行事放浪,他想着靠一些流氓手段把周通吃打退了算了,有一次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追着周通吃骂了一里地,“问候”了周家家里所有的女性和祖宗。
周通吃挨了骂,自然很窝火,他是个有点书生气的人,最怕遇到这种混蛋有理的类型。但他心思深沉,心想这种人明着斗肯定不行,不如来暗的,开始筹谋一些大手段。
周通吃与官场通熟,他的大手段离不开他们的帮助。
魏成龙也与官场通熟,但他是人傻钱多型,那些官员跟他来往多是看他是个方便的提款机,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心里面其实瞧不起他。
矿主们的斗争一牵扯官场,就复杂了,有扯不完地皮。
钱不多和孙不二的争斗,我爹是隔岸观火,说他们“王八打杂种,谁打死谁发送”魏成龙和周通吃两家,他就明显偏着魏成龙了,一是因为利益,二是因为感情,魏家的矿上有我爹的股份,所以他明里暗里帮着魏成龙。
周通吃的狂妄让我爹如芒针在刺,加上他要帮着魏成龙,所以常常恶心周通吃。但周通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根本不吃我爹那一套,二人常常斗法。
周通吃新买了一辆豪车,刚开几天被我村被一个叫六愣儿的撞坏了车门,周通吃扣住六愣儿让掏一万块钱,六愣儿哭丧着给我爹打电话,我爹赶到了现场。
“老周啊,你看我这脸值不值5000块钱呢?”我爹戴着大墨镜,背着手傲气十足,他到哪里都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卓尔不群。
周通吃正心疼被撞得坑洼不平的车门,抬头看我爹来了,赶紧说:“值啊!怎么不值!你这大书记的脸,何止五千,五万也买不来啊!”
“那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既然我这脸值五千,你跟他要一万,再给你五千咋样?”
没等周通吃说话,我爹接着又说了:“这六愣儿家里穷得就快揭不开锅了,这样吧,我先替他把这钱出了。”
我爹自顾自地就从包里抽出五千块钱给周通吃,他以为周通吃不会接他这钱,谁知周通吃眨了眨眼睛把钱就接了过去。
“哎呀,人都说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儿,真是不假,这钱我收了,虽说修车远远不够吧,但谁让是你出面调停呢!”
说完周通吃上车一溜烟儿,跑了。
那六愣儿受宠若惊,从没见我爹如此仗义,千恩万谢地给我爹道谢,我爹瞅了瞅他,没好气地说:“晚上把五千块钱给我送家去!”
“老小子,我的钱你也敢接!”我爹恨恨地骂了周通吃一句。
六愣儿晚上乖乖给我娘送来了五千块钱,我爹跟我娘骂了半宿周通吃,“没眼色东西,那么大的老板,我的钱也接得起来。”
其实那周通吃根本不在乎这点子钱,他就是想戏耍一下我爹。
为了把这五千块钱弄回来,我爹想了好几晚上。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箱子假茅台酒,他拉了五箱去找周通吃。
“哎呀老周,你们这么大企业,平时应酬多,用得着,按市场价给我就行啦。”
“好呀,太及时了,你真是想我们之所想呢。”
周通吃高高兴兴地收了这五箱酒,按着市场价一分不差地把钱给了我爹。
我爹收了酒钱,又假装想起什么似的:“我说老周啊,上次我给六愣儿垫的那修车钱,六愣儿也还不上我,你......你把那钱还退给我吧!”
周通吃哈哈大笑:“你个老小子,我就知道你得把这钱要回去,等你这么久了。我可没想花你这钱,那不是做给那六愣儿看么,怎么样?那五千他给你送去了吧?”
我爹被周通吃拆穿把戏,脸上十分挂不住,哼哼着说:“你把这退我,我回去把那个退给他去”。
“退什么退呀!你有病吧?难道我还会去告诉六愣儿不成?”
我爹虽然挨了骂,心里却凉快下来。
周通吃再怎么喜欢戏耍我爹,终究奈不过强龙难压地头蛇,适当的时候他也让我爹尝到点甜头。
六愣儿闯了个祸,我爹赚了五千。只不过为了这点甜头,我爹常常,吃相难看。
【14】
周通吃对我爹的态度,常常因着他们和魏成龙的矛盾有所转化,魏家占上风的时候,我爹常能尝到一点甜头,因为得拉拢一下,周家占上风的时候,我爹常常被打压,因为得警告一下。
周家开始算弱势,后来一点点逆转了过来。我爹的命运也就从偶尔的蜜枣围攻,转变为常常的花式吊打。
在利益面前,兄弟情分算什么。
那年冬天,周通吃邀请我爹去县城吃饭,感谢我爹一年来对他们企业的”照顾“,还让我爹带两个朋友,我爹叫上了隔壁几个村子的村书记,那些村子,都是穷村,书记自然也没我爹风光,我爹叫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
那顿饭,周通吃带着一个副总,在县里装修最豪华的酒店里,那副总搬出一箱茅台酒,这群人一看好酒就摩拳擦掌地狂喝了起来,周通吃和那副总,都推脱有病,滴酒未沾。
那天周通吃一反常态,说了很多好话奉承我爹,我爹见这家伙突然顺从起来,以为是向他求和,表面上虽满不在乎,心里很高兴,借着机会,又在这群穷村干部面前吹了一通牛,一箱茅台酒很快就进去了半箱子。
我爹那天感觉自己风光极了。
他是被人抬着送回家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两箱酒,来的人是周通吃的司机,司机到家对我娘说:“过年了,我们周总说,这两箱子酒留着你们慢慢喝。”
我爹夜里吐了好几次,胆汁都快出来了,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起来还头疼,浑身酸软,像被人暴打了一顿。
我爹躺在床上,回忆这些事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喝酒从来没么难受过,何况是好酒。听说昨晚一起送来的还有两箱酒,赶紧让我娘拿来一看,竟是自己强行卖给周通吃的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