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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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1 月 10 日  星期五  雪,冷

寒冬腊月里跳河,很冷吧!

这是老莫那本日记里的某一天。日记是杨桃老师给我的,她是老莫的妻子。这个冬天,我正是接替老莫升任云烟镇刑侦大队档案科科长。虽不算什么肥差,但总还算清闲。每天就那么丁点儿活计,干完就歇下。所以在我们档案科,有句话叫“一杯好茶,一本卷宗,一个下午”。这可是真话!咱不看书也不读报——都比不上这儿的卷宗精彩。但凡那些欺世盗名的伎俩,杀人越货的手段,伤天害理的勾当……是要比任何穷尽构思的小说还更精彩!我正在找的这本就是,这是一本关于老莫的卷宗。你要问为什么是老莫的?

——老莫于 2014 年夏天投河自尽。

2014 年 1 月 15 日  星期三  雪化了,冷

档案科的规矩,投河上吊这种事不值得立卷宗的,但好歹是咱刑侦大队一个科长——一个科长投河,这事儿总教人觉着蹊跷。镇上流言早就起来,眼见着愈演愈烈!到今儿的是出事儿第五天。

“没有调查,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他自己作孽,什么好调查的?

“我不知道,什么也没对我讲,没留下半个字。

“大概他在日记里写些什么,可我不想翻开……

“马蛋儿!你写完作业了?洗手吃饭,快来!

“不嫌弃就在这儿吃顿便饭?”

走出老莫家的时候身后传来羊肉汤的浓厚滋味:淡淡的膻味处理得恰到好处——立三儿的老婆定是个过日子的女人,这羊肉里头一准儿搁了茴香……

胳膊里夹着老莫的那本日记,我回到一月里干燥寒冷的某个夜晚。

2014 年 1 月 17 日  星期五  晴,丁点儿冷

你找死也不会挑时辰!活该下辈子还是上下受气的命!你晓不晓得我儿子等着我明天陪他耍?!一个小科长跳河而已——当然我他妈也是个小科长而已——队里头喝酒的、打牌的、搞女人的全跑光,只剩我听使唤……我知道你为啥走了这么条道!你知道不——当然现在你不知道了——队长王虎,现在是坐立不安!可我又能怎么样?

问题就在这儿了!老莫总不能给他自己的投河案写卷宗,事实上我找遍整个档案室也没见老莫的卷宗。可我实在想看啊,这就上杨桃老师家去问问。你想啊,这一进门,我肯定不敢说“杨桃啊,上班儿闷得很,想看看你丈夫跳河的卷宗,死活不见,你帮着找找”?那我就说是上头派我调查此事!结果你们知道了,他就给了我那本日记。这一翻日记我就开了窍:可不是么!咱档案室的规矩,投河上吊这种事不值得立卷宗。他老莫就算立案,那也是算在“投河”的柜子里。这不,就在靠下一个抽屉里,投河案的卷子,就只一份!

我犹豫着没有翻开第二页,显然这是关于“牛二”投河的卷宗,然而我确定整个档案室只有这一份投河案的卷!我并不知道这个牛二是谁,但立卷人一项写着老莫——此前从未有人说过老莫经手了一件投河案!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着某种联系。于是再往下可以看到这样的描述:

牛二,男,系云烟镇后坂街居民,2013 年 1 月调任云烟镇刑侦大队档案科科长。后于 2013 年 12 月 27 日 3 时左右投河,致溺水死亡,现动机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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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牛二投河事件影响甚大,特立此卷。

你们看见了,这牛二竟然也是刑侦大队档案科科长!就像现今那些小年轻总对自己男女朋友的前任耿耿于怀一样,我也对自己的这两位前任充满兴趣(尤其是这两位还都跳了河)。几天前,我怀着无聊解闷儿的心情打开这本卷宗,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与他们紧密联系起来。走出档案室,冬天厚重的空气让我感到压抑,我看到云烟镇干燥而寒冷的一月。日色将暗之时,大多数人家开始晚饭。我属于那些少数,没有女人和晚饭的家,一副凋敝,没什么滋味。胳膊夹起那本卷宗,我走去回家相反的方向,那是羊三儿的拉面摊儿。

2014 年 1 月 19 日  星期天  阴,冷

牛二啊,看个头,你的小杂种过完年也该送去幼儿园了吧。今天老子和那个小杂毛耍了一下午!这算什么星期天,自己老婆孩子都不陪,却要给你那小杂毛儿子当马骑。小杂毛很开心,你老婆……差点儿没哭晕过去。

明天上班,做南街面摊儿的羊三儿的笔录。

请儿子的班主任吃饭,我儿子开春要跳到三年级……

“香菜葱花辣椒麻油,都要?”

“口重,都得要!”我掰着蒜回答羊三儿,“辣椒要多!麻油要多!天冷!”

“腊月的晚上,还上我这儿吃面的,”羊三儿钳着砂锅走过来,“都是没媳妇儿的怂!”

“我有媳妇的!”先拣一丁儿牛肉嚼起来——果然是正宗的云梦村黄牛肉,腱子肉!牛肉面还就得配这个肉!最好是筋头巴脑,切丁子炖,多久也煮不烂,香!我再招呼面摊儿,“牛肉再给切一盘儿!”

“捞完你这碗面今儿就收摊儿啦,牛肉丁点儿没剩,这半斤牛杂咱俩下酒吧。”羊三儿扯过椅子对面坐下,“有媳妇儿没饭吃?知道跳河的牛二?你俩一个德行。”

我当时放下筷子,我知道来对地方了,我掏出卷宗,那是我偷偷夹带出来的,我顾不上指头上的牛油就翻到羊三儿那页:

羊三儿的笔录:

羊三儿:零四年腊月初九,我羊三儿张罗了这个面摊子。摊位正对西水路,对面一排单元 楼——那是后来盖的楼,听说叫什么“滨河水景房”,一个平方要比别地儿贵出千儿八百!

记录员:不要扯这些无关紧要!

羊三儿:你不要急,我要告诉你他牛二就是一二年搬进对面“滨河水景房”的!

记录员:你怎么知道?

羊三儿:我说过,寒冬腊月还上我这儿吃面?!没几个主儿,今天你算一个,他牛二算一个。你我不知道,他牛二可是有媳妇儿的!云烟镇哪有媳妇儿不伺候爷们儿吃喝的道理?你奇怪?我也奇怪!这一奇怪我就憋不住问,我说,牛二,你媳妇儿不给你饭吃?

这牛二头也不抬继续吃面。

我说,牛二,你怕媳妇儿?

这牛二抬头看看,放下筷子,嘴也不擦站起来就走。

我说,你他娘还没给钱!

这牛二立在门口,他指着对面一家窗户说,瞧见啦!那是我家,我媳妇就在屋里,灯,亮着!

这牛二撂下这句就走了,你也奇怪了吧,那他干啥上我这儿吃喝?他媳妇儿在家干啥?你奇怪不是?我说你别奇怪,容我先喝口水……

“你他娘的做笔录还是说书!”我实在无法再读下去,“老莫倒是啥都往卷宗里写!”

“这就是你太年轻不懂道儿了,你看我儿子写作文非得凑齐八百字,你们办案子做卷宗可不一样么?”羊三儿喝一口酒说,“那你歇歇嗓子,听我给你读读,这都是前年的事了,我也忘得差不多——到这一行了对不……”

羊三儿:他牛二见天儿晚上我这儿,哪是吃什么面?他是在捉奸!还能有谁?他媳妇儿!

记录员:我是问那男的。

羊三儿:哟,那我可不敢说。这么告诉你吧,白色小车子,来回接送。那车门一开,满街的香水气、烧酒气。那女的,就他媳妇儿,那脸蛋子红扑扑的,耳朵根子,脖颈里都是红的……再往下,那我可瞧不见,自然有人给瞧啊!男的上去一把揽在腰上,腾出一条胳膊插在腿弯子里,那女人就像团面给提溜起来……

记录员:你严肃点!

羊三儿:那就上楼去了呗。剩下的我上哪儿瞧?

记录员:牛二呢?

羊三儿:早灌个死醉。哪里是赌气,这分明是没出息啊。那可是眼瞅着这一对儿——要是换成我……

记录员:这个不用你管。

“要照我说,这牛二铁定是情变生恨,自己又是个窝囊主儿,哪有别的出路?”

“这个不用你管,”我觉察到点儿什么,站起身的同时听到镇上火车站钟楼敲响九下。他家孩子要写作业,那么女人应该还没有睡下。我应该赶过去。

“面多少钱?”我说。

“七块!”羊三儿接过钱说,“西安都卖十块!”

2014 年 1 月 24 日  星期五  晴,好

马军又在学校揍了人;

杨桃每天晚上给我摆一副死鱼脸;

明天做队长王虎的笔录;

牛二的事儿就这样结束吧;

说明来意之后,杨桃老师招呼马军回自己屋写作业。小子站起身来,约摸已经到了一米七五。好家伙,初中正是长个儿的年纪,脑子消耗也大,所以吃喝不能亏着孩子,有鱼有肉当然不够,男崽子就不爱吃水果,你再怎么忙也要眼盯着他每天吃一根香蕉,或者一个苹果……

“你好!”杨桃老师的话打断了我,“孩子如今作业都多,所以……”

“一定轻声言语!”

“关于我男人的工作——”女人的声音显得很抵触,“我不过问。”

“但你们同样是女人,”我取出第三张笔录,“这是你——老莫科长给牛二的老婆李仙儿做的笔录,或许你能听出门道……”

李仙儿的笔录:

李仙儿:大概王虎本来有意继续提拔我男人的。还有谁比我更知道他呢?办事踏实,人也实在,笨是笨一点,但总教人放心。不加班的时候,天蒙蒙黑就回家了,一定是买了菜提回来;加班呢,总要提前给我打电话……

记录员:说说请吃饭的事儿。

李仙儿:你们已经知道了?

记录员:知道什么?你是指什么?

李仙儿:我家男人知恩图报,是王虎提拔了他,请一顿家宴怎么说也是应该的。我不懂我男人也不么吗?这也算行贿么?

记录员:说家宴的事。

李仙儿:菜都是照男人列的单子采办的,接孩子放学回来,我就淘洗拾掇。

记录员:你在家不做饭吗?

李仙儿:(很明显她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慌张,手中的纸杯被她捏扁,一些水泼洒出来)是男人嫌我手艺不好!因为是请王虎,他要亲自下厨。

记录员:你和王虎在客厅?

李仙儿:(我看见她的脸色沉了下去)我只听他说。

记录员:还有印象?

李仙儿:没有!(她用很厌恶的口气)我只看见这个男人配胖的屁股陷在我家的仿皮沙发里,他的同样肥胖的手捉住我家的紫陶茶盅就像捉住一只嫩黄的鸡仔儿。他说话的嘴唇柔软而灵巧,湿漉漉的,不停抖动,偶尔听到一两个词:照顾、走动……他就像一只肉皮球在我家里跳来跳去,指指点点——对,我男人就是他给逼的!

记录员:请你安静一点。王虎当天是开一辆白色比亚迪吗?

李仙儿:……(这个问题她最后也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李杏儿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我看见杨桃老师两手捋着怀里的毛线,她大概是要织一件毛衣,然而领口的针脚出现错误,拆下来的毛线打着小圈,杨桃老师就一个一个试图把它们复原,她说,“他也没来我家吃过饭!”

我知道对话很难继续下去,手腕上时间指向十一点,我起身离开。马军写完作业迎面跑过来,身后传来那个叫杨桃的女人的最后一句声音:

“这是你们小科长该干的事么?”

2014 年 1 月 25 日  星期六  雪,冷

这是你个小科长该干的事么?写卷宗谁不会呢,队里那么些人要你老莫充秀才?老油条熟悉程序,你能问出屁来。老莫啊,得罪人你总是一把好手——改天请顿饭呗?!——搁家里做,外面馆子太贵——家里?一个娘们儿,一个小杂种,没个省心的——看见了?这事儿没完!

王虎,现任云烟镇刑侦大队队长,投河的牛二和老莫,还有现在的我都在他手下当差。他们都提到了王虎——无论是前面几份笔录还是老莫的日记——定是个人物!所以我泡一壶云梦山新近的秋茶,切两只猪蹄儿(我从老莫日记里知道王虎就好这口)。现在他王虎就坐在我跟前,他看着我翻开写着他自己笔录的那一页——

王虎的笔录:

记录员:那我们按程序走。

王 虎:哈哈哈,自己人犯不着那一套,多费事儿!我说啥你就记就成,你就这样写,下述系王虎口述!哈哈哈,我开始说——

毕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干部。对于牛二,我还是怪心疼的,觉着可惜!这小伙子我是知道的——老实人家的孩子,刚调来大队,待人接物上,可不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处在队长的位置上,我也不合适直说,当然提点是有的!(王虎举起手里的猪蹄儿晃一晃)干了三个月!不行!傻小子不开窍——为这事儿请我吃饭,上他家吃的。

要不怎么说他牛二不开窍呢?我停下车在雪地里,抽完两支烟,这才见门缝里探出个脑袋。那牛二满手油腥,缠一条围裙就凑上来——你说这哪像个爷们儿?烧菜做饭、扫地洗碗、不近烟酒……看看,咱镇上有这样的男人?还是我手底下一个科长……

得亏有他媳妇儿,哈哈哈,他牛二的媳妇儿倒是不错——哦哦,我是说酒量大!就那天晚上,我差点儿让这娘们儿给收拾咯!你看她一仰脖子,那肉乎乎的脸蛋子就蹿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脖颈里,哈哈哈,再往下可就看不着——咳咳,小马啊,这段儿你就不用往卷宗里写了——总之,牛二投河的事情虽说我不清楚,那我身为队长也是有责任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几次三番的指点,他还是不开窍,终究走了这条道,那也是没办法!小马你是知道的,他要是多往我这儿靠靠,至于这样?哦,哈哈哈,我是说乡下毛小子,干到科长这份儿上,也是难为他……

“嘿!他个老莫儿啥都敢往里头写倒是!”

听我读完,王虎差点儿没把我花一个月工资买的土陶茶盅给捏碎了。他呼哧呼哧喝了好几盅,又燃起一支烟,直到整个屋子云雾缭绕,这才怪笑一声对我说:

“立三儿做笔录那会儿,谁料到他也布了牛二的后尘?”

他再怪笑一声继续说:

“你给断断?”

他一口沥干茶根儿,摇晃着肚子起身,他说:

“你也不似他俩,乡下毛小子不成?”

2014 年 1 月 31 日  星期五  雪化了,冷

牛二啊,你生没能干一番事业,死却死得精彩,死得漂亮!你看你这么一跳,有了多少比电视剧精彩百倍的故事啊。你看到我给他们做笔录的时候那些脸上神采飞扬的表情了吗?是你的死给了他们灵感啊!我愿像你这么死,死得壮烈,死得风流,死得精彩!

可是你能告诉我该相信谁吗?

在云烟镇的冬天,今天这样的好日头是难得的,腊月里,庄户人家都讲究除秽辟邪,就是把被褥家什收拾出来晾晒一番。刑侦大队房子虽破,却有个敞亮院子,我背着那张双人棕床在院子里铺开,还有两只破沙发,一只对开门衣柜……最后我把电视也搬出来,我想只要从门卫室牵一个插座,调好天线,我就能晒着太阳看电视了。

嘴里吧唧着旱烟斗,手里提一个黄色插座,老张拖一条瘸腿就过来了。他走到我跟前喷一口薄烟:

“你调过来满三个月了。”

“你认识我?”

“门口瞧见你进进出出的,胳膊里夹个袋子,那是卷宗,我认识。”

说完他用烟斗指了指我放在电视机上的卷宗,他继续说:

“是牛二的事儿吧。”

“你也知道?”

“就这个大院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知道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我起身去拿卷宗,老张把电视插上,他说:

“老莫把我说的放在倒数第二页。”

老张的笔录:

……我叫张含义,在刑侦大队看门,到开春满六年。我每天早上六点半开大门,半夜十一点关大门。关门后倒也没有立刻睡觉,总要留意再有人进来。那天晚上,白色小轿车就是后半夜回来的。我当然认识,因为每天起得早,王虎就开这车来上班,他一摁喇叭,我就看见车窗里伸出一只小圆脑袋……但那一次是后半夜,我已经睡下,没有喇叭响,倒是听见王虎扯着他那烟酒嗓子在叫唤。我打开大门,小车子就溜进来。接着听到皮鞋响,叮叮叮……你听,这里头有大头靴子,也有尖脚皮鞋,还有女人的高跟鞋。你为我为什么?没人能比我更清楚,听说过狼狈为奸这句老话儿吗?这狼咱们云烟镇有,这狈咱们云烟镇也有,你知道一万条公狼和一万条母狐狸才能配出一只狈!反过来可不成,母狼一口吃掉公狐狸!所以你知道这狈的聪明了?可他狈再聪明也是缺两条前腿,所以你听见了?走在前面的就是他王虎的两只大头皮鞋,你问高跟鞋?那可不就是一条母狐狸?牛二是狡猾的,但这大队院子终究还是人家王虎的地界儿!狼撤了前腿,那狈可不就要栽跟头?

“这叫什么?”听我读完这页笔录,老张像是听完一段精彩的评书似的拍手叫好,他用评戏的唱腔说完剩下半截儿话道:“丢——卒——保——車!”

“照你这么讲,这儿的档案科科长……”

“老莫我可不知道,”似乎他这句话里尽是无奈,“这人露面少,大概和王虎也搅合不到一锅,整天就是写写画画,这些卷宗就是他的手笔。老实告诉你,也就是他才会接这茬——不是说老莫业余写小说嘛!你说这人是不吃饱了撑的?”

2014 年 2 月 1 日  星期六  晴,回暖

还少一个人的笔录。

老张抽完最后一袋烟就回门卫室里,日头已经变得昏暗,他说他的膝盖马上就受不住寒气了。电动的铁栅栏一边收缩一边发出骨折一样的声响,门口等着出去的是那辆白色比亚迪,王虎摇下车窗,探出脑袋——他有一双食肉鸟一般的眼睛,眼珠子周围的皮肤猩红而臃肿。红色尾灯闪过,一条藏青色牛仔裤来到我跟前,散发浓重的尘土气息,他说:

“这些家什全都卖?”

我说已经晒了一下午祛霉,我让他趁着没返潮赶紧装车、运走!

“让我歇会儿脚,”他说,“借你沙发坐坐。”

我说马上就是你的了……

天还有些亮光,我也还有地方坐,趁他歇脚的工夫,我就给你们念念最后一份笔录:

菊翠的笔录:

我叫菊翠,牛二是我的儿。原来在云梦乡,我儿子当上科长以后搬到镇上,不到半年;

家里三口人,我家媳妇儿教书,中学还是小学,她家务事利落,饭也做得好吃,我儿子不会做饭,我说得讨个会做饭的媳妇儿;

儿子媳妇都孝顺,也讨你们王虎队长喜欢,他上家里吃过饭,还送我一尊菩萨;

我不知道我儿子有这打算,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是腊月初八一早,媳妇儿给他熬了腊八粥,他吃了一大碗,说是糖放得有点多;

我儿子那天没上班,我儿子什么也没留下……

冬夜黑得发紫的黑暗里,只剩我的电视机哗啦啦响,那是水花的声音,它正在转播一场跳水比赛。荧光屏上有一些健美的年轻人,他们都只穿一条花裤衩,从各种台子板子上跳水。据说谁的花样多、水花小,谁的分数高!借着荧光屏的亮光,我看见藏青色牛仔裤递来的清单:

双人棕床一张(破一个洞,床脚被老鼠咬过)

铝管衣架一个(有磕碰,底座是铁的,已经生锈)

仿皮沙发一套(两只,划痕都很多,其中一只的滚轮损坏)

对开门大衣柜一个(门上一个洞,里面三个铁丝衣架)

长虹 17 寸彩色电视机,包括天线(很好,还在放节目)

这些曾今是我的一个家。没怎么商量价钱,我把它们全卖掉。从沙发里站起来,他们已经不属于我。我只拿走那本卷宗和马三立的日记,这两样东西是同一天完成的,我的意思是老莫作完卷宗是在 2014 年 2 月 2 日,那天晚上他写了最后一篇日记——起码是这个本子上最后一篇!此后过了六个月,也就是 2014 年 7 月末,老莫投河自尽。

2014 年 2 月 2 日  星期天  明天上班

干嘛选在寒冬腊月呢,那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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