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六岁写到十八岁的诗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天,许久不用的QQ响了,高中室友阿巧发来信息:“子君,我们五个高中室友加了一个群,你愿不愿意进去呢?”

  她想了片刻,回复“好的”,再加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很快,她被阿巧拉入一个群里,刚进去,一条信息跳出来“许久不见啊,子君”,是陈竹,曾经一起在深夜哭着做高中数学作业的盟友。

  子君瞬间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在心里喟然叹一口气。

  有段时间,子君总梦到自己在写数学卷子,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不到五分钟就到交卷时间,却依旧没写完。

  有时候,她知道这是梦,但已经工作多年,年近三十的她还是替十六岁的自己感到着急。

  1

  她是第一次来市里,没想到市里的道路,也因为众多违章停车,变得歪歪扭扭。

  爬一段上坡路时,沉闷的轰鸣声从公交车机箱里发出,那是一个白色的铁皮平台,上面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红色编织袋,里面装着子君的棉被和衣物,旁边还立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插着衣架,红色袋子着实有些扎眼,如同一口暗红的血液,迸发在绵密的白雪里。

  那块平台被栏杆围住,乘客没有机会踏上去,她和母亲则紧紧抱着栏杆,绷紧脊背,像只红虾一样,贴紧平台,竭力不让身体被刚上车的人群给冲走。

  每一个上车的人都被那一团复杂的行李所吸引,同时将目光转向旁边局促不安的母女二人,她们表情呆滞,动作僵硬,用眼神守护着她们的家当。

  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车窗紧闭,车厢里密不透风,充斥各种气味:汗臭味,皮革味,还有劣质的香水味……

  子君从小在宁静的乡村长大,很少坐车,胃闻够了乡村的新鲜空气,在这里很别扭地紧绷着,她努力咽了咽口水,试图压住一股往上涌的酸水。

  车程很长,接近二十个站的距离,每次公交车停靠在站台旁时,都会响起一段悠长的提示语:新牌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车……

  这播报声使子君感到局促不安的同时,也将她年少的目光拉向窗外:灰扑扑的树、疲惫的行人以及慌张的车辆,她想,这就是城市了。

  她是来市里念书的,她中考成绩不错,有了进市一中读书的机会。

  那时,她带着少女独有的敏感和细腻闯进这座城,满脑子的理想主义,还相信努力的意义。

  她认为她和车上的,以及车下的人都不一样,未来绝对不是灰扑扑的一片,高中再努力三年,前途肯定一片光明。

  在天快要彻底黑下去时,子君和母亲一人提着几包行李,匆匆赶到高中门口。

  市一中的保安好心地解释:“抱歉,你们来得太早了,是明天早上报名呢,明天再来吧。”

  母亲急了,凑上前说道:“大哥,我们就是怕赶不上报名,才提前来的。您体谅体谅,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能不能让孩子先住进宿舍?”

  保安面露难色。

  母亲赶紧说:“你要不看看孩子的录取通知书,她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呀!”母亲放下行李,弯下腰打算找出那一纸通知书。

  保安伸手拦住母亲,耐心解释道:“大姐,这我们做不了主,明天再来吧!”

  子君和母亲坐在校门口的马路边上,数不尽的车辆从面前驶过,缠绕在行道树上的彩灯已经亮起,路过的人偶尔朝她们瞥去一眼。

  母亲突然说,她想起有一个远房阿姨,就在市里的一家超市打工,母亲打电话过去,聊了一会儿,才提出借宿的事。

  阿姨为了工作方便,在市里租了一个单间,虽然空间不大,但也热情,欢迎她们去借宿。

  天色不早了,奔波一天,子君和母亲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听具体到阿姨家的公交路线,第一次破费叫了出租车,子君束手束脚地坐在一堆行李之间,忐忑盯着计价表上跳动的红色数字。

  终于抵达目的地,花的钱在她们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倘若再超一点,心就要疼了。

  阿姨的小孩儿也在,来他妈妈这儿过暑假。小男孩见到子君很兴奋,也很亲热,也许是一个人在单间里待久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朋友,也不管年纪大小,掏出绘本就要念给子君听。

  母亲跟阿姨一起在外面的公共走廊里做晚饭,不时传来锅铲触碰铁锅的哐哐声,这熟悉的家常声安抚了子君紧张一天的神经。

  很快,冒着热气的米饭被端上来,还有两个炒菜,一盘回锅肉,一盘炒青菜,剩下的是一盆番茄鸡蛋汤。

  吃完饭后,子君取出编织袋里的牙膏牙刷,还有一小块香皂,简单洗漱后,侧身躺在临时搭的地铺上,想着今天经历的琐碎杂事,意识逐渐模糊,很快抵达梦境,又听见那无边无际的轰鸣声,她站在车里,同那团红色行李一起变得模糊……

  2

  等她睁开眼睛时,一束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她伸出手掌,逆着光推过去,仿佛看见了自己带着光圈的未来。

  她感到头脑清醒了,起身洗漱,母亲和阿姨端着早餐走进来,招呼着她和小男孩一起吃早饭。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阿姨是一个懂沟通的人,不停夸奖子君的懂事和能干,作为交换,母亲也将小男孩的优点细数出来。

  距离报道的时间快到了,子君和母亲拎着行李告别阿姨,又匆匆赶往学校。

  校门口停着好多小轿车,有一个漂亮的女生从车上下来,她身着飘飘扬扬的绿裙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个像她母亲的人,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一个白色行李箱递给了女孩。

  子君只是看了一眼,便扛着编织袋同母亲一起踏进学校的大门,小广场里立着指示牌,她们按照指示找到分配的宿舍。

  宿舍空荡荡的,子君没想到她是第一个到的人,母亲还要赶车回到县城,她给子君铺好床,再交给子君一份生活费后就离开了。

  等母亲离开后,子君坐在单人床上,捏着那叠纸币,眼睛突然酸起来。

  “妈,就是这里了。”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拖着行李箱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优雅的阿姨。

  女孩没想到里面有人,所以见到子君的第一眼反而一愣,有些尴尬,空气凝固了。

  “你也是被分到五班的吗?”女孩突然试探性地问一句。

  “嗯嗯。”子君调整好呼吸,坐直身体。

  “你好哇,我叫阿巧。”女孩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子君。”子君也伸手握住那只软软的手掌。

  “据说有的宿舍住着的是不同班级的人,还好我们是一个班的,真庆幸。”阿巧感叹道。

  “爸爸,是这里呢。”第三个女孩走进这间宿舍,她剪着一个短发,面目清秀,这短发女孩就是陈竹了。

  在宿舍的第一个晚上,子君并不好过,这是她的第一次失眠。

  前半夜,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睡不着,她能听见上铺传来的梦呓,肌肤与布料摩擦的声音,以及窗外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她的大脑在寂静中孤独地膨胀,似乎下一秒,两侧太阳穴就会生出一对巨大的翅膀。

  后半夜,她又在周而复始的怪诞梦境中疲惫穿行,所有梦的结尾都是惨烈的,从一个迷宫冲进下一个迷宫,她似乎在劫难逃。

  早上七点,暴躁且单调的起床铃声准时响起,子君感觉头要裂开了,但铃声还在无限拉长,当她已经穿好衣物准备出门时,铃声这才停下。

  陈竹看见子君的黑眼圈,露出惊讶的神色,关切地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子君僵硬地拍拍脑袋,无精打采地应道:“来到一个新环境,大脑兴奋得活跃了一晚上。”

  陈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她说:“那你今天上课就难受了。”

  她们一起走向食堂,在一番闲聊之下,子君发现她们竟然来自同一个县城,不由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后面自然成为最好的朋友,一起写作业,一起挨骂,一起憧憬美好未来。

  3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一个中年男人飘到讲台上,扫视一下底下的学生,他说:“我们第一堂课讲集合,一般地,我们把研究对象统称为元素,把一些元素组成的总体叫作集合。”

  子君一边昏昏沉沉地听着课,一边握着签字笔正准备划重点的时候,男老师说:“好了,接下来的内容你们自学。我相信,你们能来到市一中,说明都不是过于愚蠢的人,有比较强的自学能力……”

  听到这话,仿佛是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子君瞬间清醒,她看看旁边的同学,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慌的表情,但碍于老师的权威,教室里没有一人提出异议,下一秒,他们都低下头,翻动着数学书。

  在课间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也许第一堂课太简单了,老师才让我们自学,下一堂课就好好教我们了。”一个同学嘀咕道。

  “我排斥用脑啊,没老师带着,这数学可完蛋了。”陈竹委屈地说。

  旁边的阿巧没有表现出一丝紧张和不安,云淡风轻地转着笔,做着数学习题。

  “阿巧,你不慌吗?”陈竹凑上前问道。

  “慌什么?”阿巧冒出一句。

  “数学啦,老师不讲课,我们怎么学下去?”陈竹解释道。

  “哦,我在暑假的时候,已经把高一上期的数学学完了,就是这个老师教的,你们难道没有补课吗?”阿巧端详着她们的脸,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子君和陈竹沉默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子君摊开握着笔的手掌,里面是湿漉漉的一摊汗水,她知道,她的数学从此在这里打上一个结。

  后来,数学老师依旧让他们自学,不甘心的同学曾向班主任反映数学老师的敷衍,班主任安慰他们说,数学老师是省里的高级教师,学校费老大的劲儿才请来的,能来教他们班已经很不错了,要自己努力跟上老师的教学节奏,有压力才有动力……

  在这样的状态下,第一次月考,子君很自然地败北了,她呆呆地望着那份糟糕的成绩单,两位数的学科成绩让她耳朵发烫。

  她很是失望,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但也没办法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数学老师,她只是觉得,自己就如同班主任说的那样还不够努力。

  坐在后排的阿巧有些高兴,因为这次月考,她的总成绩排到了年级第三,不仅各科成绩都拔尖儿,数学甚至还考到了满分。

  “你数学多少分?”旁边的陈竹问道。

  “91,刚刚及格。”子君小声回答。

  “我95,比你好不了多少。”陈竹苦笑一声,说道,“再这样下去,咱们离不及格也不远了。”

  “不会的,咱们一起努力,攻克数学难关。”子君说。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陈竹意外地提出这个问题。

  “还那样,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做噩梦。”子君的话里透出无奈。

  “接下来,我可能也要失眠了。”陈竹扬了扬手中的成绩单,露出一个俏皮的笑。

  有天晚上,数学作业特别多,在小台灯的照射下,她们写到了凌晨一点。

  陈竹丢下笔,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继续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子君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陈竹闭起双眼,表情痛苦地说:“太绝望了,再做下去,也没有任何改变,在考试的时候,压根不会允许我们花十分钟来解决一道填空题。”

  子君握住陈竹的手,说:“好,你去休息吧,我待会儿做出来以后,帮你把答案填上。”子君感觉陈竹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时候,坐在床上刷英语试卷的阿巧看不下去了,她跳下来,呼地站在她们身边,问道:“哪道题不会?”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陈竹指了指练习册。

  在微弱的灯光下,阿巧坐在她们中间,快速地列出解题过程,耐心地讲解关键点。

  “还有哪里不懂?”阿巧停下笔问道。

  “没……没听懂,阿巧,要不你再讲一遍?”陈竹仰起头说道。

  “好吧。”阿巧又把那道题解了一遍,只不过速度慢了很多,从此,阿巧就自愿地成为了她俩的数学补课老师。

  在阿巧的帮助下,两人的数学成绩有了明显的提升,尽管如此,子君也不敢有一丝松懈,因为她的理科成绩越来越低,其中化学已经有好几次不及格了。

  盲目的努力就像一种药,会上瘾,子君的桌上永远摆着一垛厚厚的化学笔记本,她总是显得很匆忙,因为有做不完的化学题,解不完的方程式。

  即便把悲苦浓缩在脸上,可在年级里吊车尾的总排名,以及化学老师的冷嘲热讽,还是宣告了子君的失败。

  心里绷着的弦断了,她在夜里哭着给母亲打去电话,她说不想读书,要回家。她想用这种极端方式来结束一切。

  母亲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好像冥冥之中感受到她的痛苦,母亲说,再坚持一个月,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回来吧。

  子君在第二个星期收到一个包裹,那是母亲寄来的一罐辣椒酱,每当她胃口不好的时候,就想吃点这种辣椒酱,吃完以后,出一身的汗,人就清醒许多。

  最终,她还是坚持下去了,一坚持就是一年,期间脑海里无数次掠过退学回家的想法,但她明白,那太自私,无论如何,她不能辜负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供她上学的母亲。

  4

  时间痛苦地慢进到高二,开学的时候,学校通知下个星期进行分科。

  子君需要做个简单的选择,能够肯定的是,她的文科并不差,但是如果选择文科,未来就业的方向可能很窄。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文科,阿巧和陈竹则选了理科,在分班后的那个周五,阿巧兴奋地邀请她们说:“明天是我生日,到我家去玩儿吧。”

  在周六的那个上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校门前,是专程来接住校的子君和陈竹的。

  她们上了车,阿巧坐在副驾驶,回头兴奋地说道:“我老爸今天有空,我就让他来接你们了。”

  坐在主驾驶的就是阿巧的父亲了,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用浑厚的声音说:“哈哈,欢迎两位小朋友啊!”

  过了一个小时,车终于驶进一个小区,里面栽种着高大的棕榈树,道路两侧还摆放着喷泉和雕塑,一栋栋红色小别墅从眼前滑过,这是一个静谧洁净的世界,子君靠在车窗边,微张的嘴巴一时闭不上。

  直到如今,子君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区有个高雅的名字:文苑。

  车驶进一栋别墅的地下车库里,阿巧先下车,领着她们从一道小门进去,那里有电梯,把她们运到一楼。

  电梯门开,阿巧的母亲看见她们,脸上荡漾着亲切的微笑,连连说道:“欢迎欢迎!”

  子君和陈竹换上拖鞋,假装镇定地朝前走去。客厅装饰得很大气,顶上挂一盏水晶灯,客厅中央摆着一排白沙发,沙发对面的酒架上陈设着十几瓶茅台酒,阳台上还有数不尽的绿植。这一刻,子君的诧异无法形容。

  “阿姨说话好温柔啊!”陈竹趴在子君的耳边悄悄说道。

  很快,保姆把菜做好了,阿巧母亲招呼着她们落座。

  阿巧看到桌子上的菜,嘀咕一句:“又有虾啊,好难剥。”

  “乖乖,有什么难剥的嘛,我来给你们剥。”阿巧母亲笑盈盈地用筷子夹出一只虾,戴上一次性手套,把虾壳一点一点卸下来,再把第一只虾仁放进子君的碗里。

  刹那间,子君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这一顿午餐,阿巧的母亲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就乐呵呵地给她们三个女孩剥虾了。

  阿巧的父亲单独开了一瓶酒,他一个人喝,喝得也是很尽兴,偶尔与三个女孩碰碰杯,再拍拍阿巧的肩膀表示:“阿巧在学校多亏你们的照顾呀,你们是她的好朋友,也就是我们家的贵客,别客气,想吃啥就吃啥……”

  子君喝下一口果汁,再把杯子放下,拘谨地夹了一点青菜。

  这时候,电话响了,阿巧的父亲看一眼手机屏幕,接着匆匆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等阿巧的父亲返回来时,子君已经喝完大半杯果汁。

  阿巧父亲郑重地对阿巧母亲说:“局长就要调去外地了,我得去送送他。”

  这话刚说完,他转而又换个轻松的表情,对子君她们说:“小朋友你们慢慢吃哈,叔叔有事先离开了。”

  阿巧母亲也站起来,解下围裙说:“你刚喝了酒,我开车送你。对了,阿巧,你好好招待你的朋友们,鞋架上的盒子里有零钱,如果出门记得带上。”

  阿巧对零钱不感兴趣,倒是对阿巧父亲的话表示很重视,她问道:“老爸,那下一任局长是谁呢?会不会是你呢?”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阿巧母亲瞪了她一眼,厉声说道,“管好自己的学习就可以了。”

  阿巧没吭声,眼神黯淡下来。

  阿巧的母亲似乎不太在意这点变化,接着对子君和陈竹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她说:“你们吃好玩好啊,家里的东西随便吃,我和叔叔去去就回。”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她们聚餐的心情,吃过午饭,阿巧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欢快地领着子君和陈竹来到书房,指着那满墙的书籍说:“这是我的书屋,你们随便看,还有,想借哪一本都可以。”

  阿巧就站在窗边真诚地说这些话,下午的阳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好看的光晕。

  子君看见那个长长的书架,在十七岁的心里涌起一阵隐秘的激动,并且展开一系列的幻想,幻想自己也能拥有这样一个塞满书的房子。

  子君抽下一本《小王子》翻了翻,她以前没看过这书,只是单纯地被书名所吸引,她捧着它,坐在书桌旁静静地看。

  5

  看了一会儿书,阿巧觉得无聊,天色还早,她提议去新开放的湿地公园玩,余下两人都表示同意。

  出门前,阿巧取走盒子里的一些零钱和电影代金券,她们走到小区门口,阿巧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其实,湿地公园距离小区并不远,她们如果试着站在别墅的顶楼,也是能看到湿地公园的一角的。

  在穿过几条大道后,出租车在公园门口停下,阿巧掏钱买了三张票,又是熟练地走在最前头,领着她们走进公园。

  她们沿着一条马路往前走,两侧都是高耸的树木,遮天蔽日一般,笔直地往上生长着。

  过了十多分钟,她们选择了一条小路,那条小路是木板铺成的,两侧开着紫色白色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的香味儿,耳边还有蜜蜂在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可爱和热闹。

  阿巧停住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码头,对她们说:“咱们去坐船吧!”

  自然,坐船还是阿巧掏的钱,她又爽快地买票,带着她们走上码头。

  两个人可以共乘一船,阿巧和陈竹坐在一起,子君只好一人坐一只船。

  随着船桨的划动,小木船往前破开一片绿盈盈的浮萍,这是湿地,软软的淤泥上生长着数不尽的红树林和其他杂木,它们中间只有一条一米深的水道,船桨甚至能拍到旁边的树木上。

  阿巧和陈竹的船就在前面,子君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跟到中途,船桨被水底的藤蔓缠住了,她靠着船沿,把手伸进水里,一点点拉扯那些藤蔓。

  等她把船桨弄干净的时候,前面那只船已经不见了身影,绿色的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她注意到水道竟在这里分成了两条。

  她大声喊了几句,声音在树林里回荡,没有回应,得靠自己了。

  她选择了右边那条水道,划行十多分钟,小船在穿过一片瀑布一样的藤萝以后,进入到另一片广阔的水域,以此为中心,往外放射出数不清的水道。

  她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朝着远方凝望,目光穿越红树林,再越过一片稻田,远方的地平线上显露出一抹晚霞,太阳正在下降,她迷失在湿地中央,找不到那个码头。

  不能放弃,她握紧拳头,继续在蜘蛛网般的水道里兜兜转转,终于,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子君!你在这儿啊,我们找了你好久。”阿巧喊住她。

  “我……我迷路了。”子君满脸通红地解释道。

  夜晚快要降临,阿巧也没埋怨子君,她决定带她们进行第二场活动:看电影。

  她们离开湿地公园,打了一辆车来到商场,这次,子君紧跟在阿巧后面,害怕再次迷失。

  在上了几条长扶梯后,她们来到一家电影院,影院门口张贴着《阿凡达》的海报,子君诧异地盯着海报上那些蓝色皮肤的人。

  这是一场3D电影,阿巧温柔地教她们如何配戴3D眼镜,还买上很多零食,塞进她们怀里。电影开始了,她们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陷进这场蓝色的梦境中。

  子君没有告诉阿巧,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电影,那些梦幻的画面,带给她无与伦比的震撼。

  身体陷在舒适的椅子里,让子君感觉,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成绩,没有排名,没有人来催她交明天的作业,她暂时与现实世界隔绝。

  很快,这场梦境结束了,子君和陈竹意犹未尽地回到学校,她们要继续面对成堆的卷子和试题。

  6

  分班以后,子君在文科班里学得如鱼得水,她还发现自己的英语天赋和潜力,从而找到更为明晰的努力方向。

  在课间的十分钟,她会待在走廊的尽头背单词,那里摆着一个垃圾桶,很少有人过去,所以没人来打扰她。

  慢慢地,她成为最后一个去食堂吃饭的人,最后一个回宿舍的人,最后一个得知班上八卦的人,尽管成绩已经进入年级前十了,她依旧不敢松懈。

  一天,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子君坐在教室里刷题,抬起头放松脖子的空隙,打量四周,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在奋笔疾书。

  看到这一场景,她突然想问:人,为什么要努力?

  这句话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进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她开始怀疑努力的意义,朦朦胧胧地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徒劳。

  她仿佛一直在黑暗中徒劳飞行,目标是前面的一点虚幻的光亮,那光亮看起来那么渺茫、那么微弱,似乎永远也飞不到。

  她发了一会儿呆,后来抬头望向黑板上的时钟,吓了一跳,竟然过去了十分钟,这时间可以做完一篇英语完形填空,她感觉有些惋惜,打散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又热血沸腾地投入到题海之中。

  那个关于为何努力的问题,后面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她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她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

  在进入冲刺阶段的时候,子君比以前更加认真刻苦,右手中指的茧越来越厚,英语成绩也有大幅度的提升,她在班上始终占据着霸主地位。

  她明白,她的优势不多,只能以如此刻板的方式在学习上取得一点点成绩。

  时间过得充实又迅速,很快就到了高考那天,天还在下雨,阴沉沉的。

  所有考生围着教学楼的旋转楼梯上楼,找到自己的考室,把雨伞放在外边,再把自己送到里面,恭恭敬敬地坐下,按部就班地填写准考证号和姓名。

  开考声响起,头顶惨烈的白炽灯照着,底下无数少男少女握着手中的笔,埋头狂写,卷子被一张张翻过,空白被一点点填满,他们像神话里追赶虚幻太阳的夸父。

  再往后,子君顺利进入大学,选了心仪的英语专业,继续死命学习,接着从一座城跨越到另一座城,去了北京,也去过国外,唯一无法跨越的,便是那第一次来到城里,在公交车上听到的轰鸣声,它绵长无尽。

  子君经常感慨,她是没有青春的人。

  她的青春都被埋进了卷子和无边题海里,她从未拥有过它,只是青春在她这里短暂停留一下,转眼间,她就变成疲惫的中年人了,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可避免。

  别人在酒桌上缅怀十七八岁,可她已经回忆不起那段总是充斥着尴尬和别扭的时光了,它黏黏糊糊的,带给她的只有痛苦。

  她唯一能想起的光点,就是那场电影和那座电影院,她后来也看过很多电影,什么IMAX版本,3D版本,可都不及十七岁看的那场电影带来的震撼。

  子君试图凭着记忆找过它,她记得影院前面有长长的扶梯,但相似的电影院太多了,她从来没有找到过,这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而出于某种执拗,她也从未向室友阿巧打听过那座电影院的具体位置,总希望能与它不期而遇。

  7

  手机响了两声,子君的思维被拉回到出租屋里,微信群很是热闹,高中宿舍其他五人介绍着自己的专业,坦然讲述着目前从事的工作:阿巧经过层层筛选考上公务员,陈竹也成为一名注册会计师……

  阿巧在群里问:“大家何时有空聚一聚?”

  她们商量一番,最终确定在这周六聚会。

  聚会的时间很快到了,子君提前来到预约的餐厅,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待,她的身体稍稍往后倾,闭上眼靠着椅背休息。

  “你好呀,子君。”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君睁开眼,似乎穿越到十六岁,看见那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

  “你好呀,阿巧。”子君笑笑说。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我看你在群里没怎么说话。”阿巧坐在子君身旁,随手把一只昂贵的包搁在一个木凳子上。

  “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子君答道。

  “我还记得,在每节课的课间,你都在走廊的尽头背单词,预备铃响后,才合上书,匆匆跑回教室。”阿巧一边说,一边拨弄着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不经你提醒,我都快要忘掉了。”子君苦笑一声后,淡淡地补充道,“可我跑了将尽二十年,也没抵达到你的起点。”

  阿巧的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意,随后她把视线转移到门外。

  “嘿,你们这么早就到了啊……”陈竹突然跳出来,打破了这场僵局。

  吃完饭后,几人捧着奶茶逛附近的商圈,在逛到五楼的时候,阿巧指了指扶梯,问道:“你们还记得这里吗?高二的时候,我们仨在这儿看过一场电影,那场电影好像是《阿凡达》。”

  “对,挺好看的……”陈竹补充道。

  子君抬头看着那节长长的扶梯,渺茫的光亮回来了,心里顿时潮湿一大半,这首从十六岁写到十八岁的诗,到这时候,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年少不可得之物,真的可能困其一生吗?

  在子君十六岁时,她第一次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困扰她的不只有数学成绩、文理分科和电影院,还有对城市树立的隐形鸿沟感到的深深无力感。

  不可否认,子君是一个性格敏感且别扭的人,究竟是大环境的影响,还是个人原因造成她这样的性格,我们不得而知。

  在那个湿地公园里,她一个人划船,闯进蜘蛛网般的水道中,在红树林里兜兜转转,像浮萍一样,铆定不到自己的位置,迷茫且不安。

  这也许就是,一个小镇青年要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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