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晓石在火车站遇见了一个骗子，就是他哭了一下午的那天。他并不是个轻信的人，相反他相信“他人即地狱”这一说法，可是悲伤让他失去所有的警惕，像个溺水的人胡乱抓住一棵稻草。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喝了骗子一顿免费酒，可是他也以所有的行李作为了代价。

张晓石被当成诈骗犯的同伙抓到了警察局，因为诈骗犯声泪俱下说绝症云云的时候，他在旁边痛哭流涕。不管他是什么动机，那些人多半是感于他的痛苦与悲伤，才慷慨解囊的。最重要的是，他和诈骗犯一起去喝了酒还睡了觉。

因此，警察认定的是，虽然张晓石丢了所有行李，仍然具有诈骗犯同伙的嫌疑，因为他失去行李的原因，很可能是分赃不均引起的敌人内部矛盾。不管怎么说，他依旧是人民的敌人，是要被关起来的。

张晓石百口莫辩，但是他反倒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的衣食住行不用发愁了，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今天累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警察叔叔，我能打个电话吗？你看我行李也被偷了，鞋都没一双，总得叫人给我送点衣服来吧？”张晓石笑道。

警察叔叔不爱说话，就没吱声，还是给他电话让他打了。

“喂，阿贱呐……”

张晓石在电话里把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其实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跟熟悉的人说说话，让心里能好受些。

他选阿贱是知道他不用为自己担心，他觉得说给一个不用为自己担心的人听，不至于给对方压力，又能减轻自己的压力，这样很合适。

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正准备在公安局冷暖适度的包间里睡一晚上，可才下午两点警察叔叔就要放他出去了，说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之前都是误会。

02

张晓石有点纳闷，但他还算个识时务的人。这里面再好，它也是监狱。里面的人再冤，也不过犯人一个。他想做个完完全全的人，最好还是不在里面呆着。

“石头哥！”阿贱惊喜地叫道。

张晓石干咳了两声，说：“阿贱呐，谢谢你！”

阿贱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张晓石分明看见有白色的头皮屑扑簌簌地落下。

“嗨，我…也没帮什么忙。”阿贱又眨了眨眼道。

阿贱的黄牙还是那么黄，张晓石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把人家的缺点都看在眼里，让自己徒增难受呢？

他甩了甩头，将目光投向街对面的那个面摊，此时那里客人寥寥，他想去吃碗面。

“阿贱，我请你吃碗面吧。”张晓石说道。

阿贱有些扭捏地笑了笑，像个害羞的满口黄牙的乡村丑姑娘。

张晓石叹了口气，说：“面钱还是有的。”

阿贱这时又笑出了声，然后自己跑到面摊乖乖坐下。张晓石真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甚至他有点担心，阿贱会不会对他有点那方面的意思。

张晓石想到这里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不是半夜里过坟冈还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么？再者，他们住一起的时候，成人杂志和纸巾阿贱也没少看没少用的，性向应该是正常的。

虽是想得通也理得清楚，他还是跟心里头压着块巨石一样，难受。

阿贱见张晓石呆立不动，便站起来挥手大喊道：“石头哥！这里！”

03

一同吃了碗面，他们肩并肩在路上走着，两人都是沉默。

其实阿贱除了牙黄一点，头发乱一点，头皮屑多一点，他的身形和比例都比张晓石强得多。他是高挑瘦削的，脸部轮廓分明，很有些男子气概。张晓石是微胖的，中等身材，脸部线条非常柔和，是典型的圆脸，眉眼间微微有点女子气。

然而，他们的性格与身形样貌又是十分不匹配的。张晓石常常有种自我英雄主义和大男人主义，而阿贱则总是腼腆扭捏，甚至有点猥琐。

阿贱将一块小石子一脚踢飞，问道：“石头哥…你最近和小天有联系没？”

“小天？嗯……就说过几句话，怎么？”

“她喜欢你，你知道吧？”阿贱说着，将嘴张着看他，且没有闭上的意思。

张晓石停下来，干咳一声，将视线移开他的嘴，看向前方说：“有点知道，怎么了？”

“你呢？”阿贱又问。

张晓石又开始向前走，边说：“没感觉，我们都快十年没见了，哪里说得上喜不喜欢？”

阿贱愣了一下，又快步跟上说：“我觉得她挺好的，变了好多，特漂亮，关键是特有钱，今天就是…”说到这里，他呃了一声，像是被话哽住了喉咙，闭上了嘴。

04

张晓石停下，眯着眼看他，良久他说道：“原来是这样，要说都是你的功劳我倒要怀疑，你这么一说事情就清楚简单了。”

说完他转身向前走，阿贱无声地跟在后面。

张晓石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他的处境尴尬，属于低谷中的低谷。他从前经常幻想上天给他派来个田螺姑娘，从精神到肉体改变他的生活。

但当现实真给他一个机会时，他又陷入了犹豫和挣扎之中。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不用太多，够在城里生活就好。而这个小天，特有钱还心心念念喜欢了他近十年之久的小天，不就是上天故意扔在他面前的捷径么？

作为一个有着英雄主义情节的男人，面对捷径总归是鄙视的。他觉得依靠女人勉强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有便宜不赚不是缺心吗？这会他连房租都交不起，面子尊严就真的那么重要？

“石头哥。”阿贱突然叫道。

张晓石正在奋力地从这些事情里理出头绪，因为他需要做决定，很可能这机会过去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张晓石脱口而出，没想到他自己早已做好了决定。

阿贱怔了一下，笑道：“石头哥，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要不要见她？”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张晓石又问。

“嗯…她没告诉我，不过她说，自己会来找你。”阿贱挠挠头说道。

张晓石笑了，哦了一声，接着向前走。他觉得，至少故事开头还算有点意思。

05

他记忆中的小天，脸上有点小傲慢，皮肤白净，五官清秀，算是有个好印象。不过，她很早就辍学了，那之后就很少联络。

其实小天从来没有对张晓石表白过，他也只是从不同人的口中得知，小天喜欢他。他觉得和小天连话都不常说，至于这层意思更是无需多费心，估计余生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直到现在，他知道是他错了。

小天确实变了很多，她脸上小小的傲慢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温柔，她笑起来很甜。

“好久不见。”张晓石说道。

小天微微一笑，说：“你好像一点儿也没变，还是我喜欢的样子。”

张晓石好久不听情话，这才第一句就红了老脸。一部分是害羞，另一部分是惭愧。

“你都还好吧？”张晓石问道。

小天点点头说：“万事都好，除了一件事。”

张晓石心里明白，这句话后边跟着的将是第二句情话，可是他听了第一句后，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抵触的，所以他故意只是笑笑，没有发问。

果然，小天没接着说下去，只是沉默地走着。但张晓石余光可见，她嘴角浅浅的笑，像是春日的暖阳，使人心生好感。

但，张晓石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好感算不上男女间的喜欢，也就更谈不上爱了。正是因为这样，他很矛盾，很难受。他知道，她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06

良久，小天突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觉得非来不可，对于你，我实在没办法敷衍，我指的是敷衍我自己。”

张晓石长吁一口气，扯着嘴角笑道：“我…你饿了吗？我们吃饭去吧。”

小天背着手站着，低头看着脚，又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矜持了。”

“你……很好，都是我的问题，你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张晓石苦笑道。

“我可以帮你啊，我知道你还是很有才华的，我们，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在一起……嗨，算了，先吃饭吧，我在一家店订好了位，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小天笑着，却能从眼角看出她内心的沉重。她很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张晓石心里的欣赏无法满足她爱的需求。

在他心里，他们就像两块错了位的拼图，可以被硬挤在一起，但其中的别扭却是十分明显，又无可遮掩的。

“相信我，蹭饭我可是专业的，吃饭不讲口味，来者不拒。”张晓石笑道。

小天笑出了声说：“那倒是好养活，恩，我喜欢。”

张晓石表面笑着，心里却揪成了一团。常听说，爱一个人，他的缺点也像优点一样惹人喜欢。可是，换个角度想满身缺点的那个人，又该多么卑鄙。

他们吃完饭，小天提议去附近的公园里走走，她来这几天已经踩好点了，环境很好的。张晓石不想扫兴便陪着她去了。

07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天坐在草地上，仰头看天，嘴角噙着浅笑。

张晓石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想着为什么她的嘴角总挂着笑，那笑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喂！”小天对着张晓石大喊一声。

张晓石这才反应过来，说：“你刚说什么来着？”

小天噗嗤一声笑了，她说：“你那么盯着我，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张晓石一时语塞，正因为不是，又因为小天那般渴望，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既不说谎，又能不伤害她。

小天白了他一眼，撅着嘴说：“真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你哪一点。没多少优点，还不喜欢我。莫非是丘比特喝醉了，将箭射错了人么？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让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甚至一点都不爱我的男人。”

张晓石先是叹了口气，接着笑道：“既然是个意外，那么肯定有纠正的一天，我相信绕过我这条坎，你会遇上对的人。”

小天看着张晓石，她嘴角的笑，一点点消失殆尽，突然红了眼眶。她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搓到张晓石身边，她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问：“石头，我能借你肩膀一用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用上了。她挽着张晓石肉乎乎的胳膊，将头轻放在他同样肉乎乎的肩膀上，说：“你要我放弃你，我怎么舍得，你在我心里跳动了那么那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忘了你，可是除了你的肩膀，别人的我靠不下去，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张晓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他最擅长的是动心，他对很多人都动过心，可是说到爱，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至少，现在他觉得还不爱她。

08

张晓石和小天是一对矛盾。

张晓石认为，他不能轻易答应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小天则认为，她不能轻易放弃一个她爱的人。

他们像是数学里无解的追及问题，你追得越紧，我就跑得最快。当然，人与数字不同，数字不会累，人会。

小天带着张晓石上山下海，把这座城大大小小的景点网红店都逛了个遍。

她说尽了人间情话，耍尽了情侣浪漫，张晓石依旧如常，只说着她值得一个更好更爱她的人。小天为了走近他，翻山越岭，而他却一步也不迈出。

这天天气很热，烧烤摊依然人满为患。

黑色落地大风扇呼呼地吹着，依旧没止住如雨而下的汗水。纹身男们终于找到了秀赤膊的机会，一眼望去，这里坐满了山寨版的黑社会老大，哼哧哼哧吃着烤串儿，咕噜咕噜喝着啤酒。

小天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羊肉串说道：“张晓石，我累了。”

张晓石赶紧放下正在嘴边撕扯的羊肉串，笑着说：“累了啊，那我送你回去睡觉。”

小天抬起头，盯着张晓石说：“我是说，我累了！”

张晓石浅浅一笑，说：“哦，早就……你，应该这样的，那，你什么时候走？”

小天冷笑一声，说道：“你就盼着我走，就不能哄我安慰我吗？就不能告诉我你爱我，你不想让我走吗？”

小天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嘈杂的烧烤摊也因着她的喊声安静了，眼光齐刷刷投来，不过几秒就又恢复正常了，谁也不是多管闲事的。

张晓石愣愣地说：“可是……我不爱你啊。”

小天大叫一声走了，张晓石在她身后默默跟着。他怕她头脑不清醒，再做了什么傻事。

09

小天没有乱跑，而是回了住处。看来她做傻事的可能性很小，但张晓石却没有立刻离开。

小天是哭着回来的，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再安慰她一下，毕竟事情因他而起。二来，他还是有点担心，要看着她心情好了才能放心回去。

但，他又觉得半夜三更敲她门实在不太明智。进去了要么是尴尬异常，要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来。

正在犹豫之际，门突然开了，小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拖了进去，眼前的一切让张晓石慌了神。

没有开灯，四处用蜡烛点染，昏暗的灯光让人平白生出些许困意，不由得往那张撒满玫瑰花瓣的大床上看去。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不是什么高档香水，更像是妙龄女子的体香。张晓石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知道自己中了小天的计，但他不怪她，反而心生愧疚。他想，要是我爱她该多好啊。

小天穿着一件半透明玫瑰色蕾丝小吊带，虽然娇小的她算不上性感，但也是十分清纯可爱的。她含着笑慢慢走到床上，斜卧其上，像是那床开出的一朵似火的玫瑰。

张晓石站在原地脑子在奋力挣扎，他想既然她做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就满足她一次，以后的事交给时间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朝着床迈开了步子，小天笑着却不同了，似乎有些害怕，似乎有些惶惑，似乎有些无奈，她脸上小小的傲慢又回来了。

张晓石停在床边笑了，说：“好妹妹，你真的爱我吗？也许有一种爱叫做得不到吧，有一天你可能会明白。”说着张晓石转身要走。

“不准走，这件事我是没准备好，可是你不能否认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和你在一起特别有安全感，我粗心大意你那么细心，若你爱上我，我知道，你会比世界上任何男人都对我好，你，你，那么善良……”

张晓石又向前迈了一步，背对着她说：“有缘再见吧。”

“你敢走？你今天踏出这个门，我明天就去跟别人结婚！我要你后悔一辈子！”

踏着小天的哭声，张晓石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他的心里也好难过。

10

第二天，她真的结婚了。

“诶，石头，昨天跟你一起的女孩子呢？”老板笑问。

张晓石干咳一声，苦笑着说：“她结婚了。”

老板一愣，说：“她看你那小眼神倒像是很喜欢你，嗨，既然结了婚，那就算了，破坏人家家庭的事咱们可不能干！”

张晓石耳边满是嗡嗡声，时而响起小天一声声清脆地叫着石头，他哇的一声哭了，吃了半口的面稀稀拉拉夹杂着口水落到碗里。

“她昨天还说爱我，今天就跟别人结了婚，我以为她说的气话……”

张晓石没有后悔一辈子，只是在这座满是“石头”的城市里再也呆不下去，也许他早该离开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爱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感情才叫爱？他的爱又将是什么样的，他的爱情小鸟还会来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