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汽车划出长长的黑线,我来到这个地方,祖父将几束雏菊插进玻璃瓶,像是欢迎。
我从未出过远门,只在书上见过海,那是一望无际的广阔,云和雾相接翻腾,两三飞鸟掠过,惊起淡淡波纹。沿着回廊,推开木制的满是红漆的窗户,外面是滨海,高楼大厦隐没在对岸,风也带有当地的特色,腥咸的感人,沙滩剩有半米左右长,碎石子铺洒在路上,真的是小的仿佛不是海。
祖父是本地人,我第一次见,他是穿正装的,站得很直,很人模人样,我只能这样说,这老头是个烦人的角色,至少看起来是的。
“你住那儿,怎么傻傻的?”
“那儿?”
“对啊,就是那儿!”
他双手放在背后,踱着步,眼睛鼓得圆润。我应声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转头就高冷地准备离开,嘴里嘀咕着,“不会把傻子塞给我吧,得好好问清楚,多要点钱,嘿嘿”,脑勺后的我脸色一黑。
“糟老头子!”
我叫他糟老头子,他也不恼,总是奸笑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怂了,当每次父母打电话过来大声斥骂我时,才知道这家伙是个狠人,坏得很,估计仍保留着小学的优良传统,他也的确没上过中学,只简单的识些字,道理却是用箩筐装的。
水泥微微砌过的路进去就是我的房间,地面是土筑的,没有光显得有点昏暗,开关是糟老头子自己做的,看起来很肿大,灯是LED节能式,瓦数不高,只够个勉强看清,房间里也没几件电器,旧得发黄的风扇,转动时总有吱呀的怪声,最大的以及最贵重的还是比彩电岁数更大的黑色电视机,靠着楼顶竹制天线搜台,风雨稍微刮得大点,屏幕上便是一层层雪花。
这乡下的生活趣味性是足份的,顺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树木高大无比,枝叶直接垂落,人一伸手就触碰得到。
“喝点小酒不?”
“我还没成年呢!”
“没事,酒量要从小抓起,跟娃娃一样。”
“……”
糟老头子凑在我耳边,浑身酒气。他极爱喝酒,吃饭不来几口,是难受的,犹如上千上万只蚂蚁又挠又抓,反正我是体会不了。
房屋的历史很悠久,墙上的有些洞的泥都泄了出来,父母告诉我时是有些许怨气的,据说全是花他们在外面辛辛苦苦扛包做工挣得钱,家里是有块老坑料玉的,而他们结婚糟老头子啥也没给,甚至是多说几句话。周围的屋子大都空了,打工潮盛行,个个出去赚了点钱,便巴不得急切买城市里去。
白附子是少数几个没有走的人,至于她原名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所有人仿佛选择性失忆,她的老中医父亲是突感风寒去的,所以改成了这味药材。她是被人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命虽然保住了,但脸被烧成一团团红色的,错落有致,掉了皮,两颗黑黝黝的珠子嵌在凹槽里,孩子们很怕她,不敢对视,遇见过的人夸大其词,说晚上做了一夜的噩梦,搞得根本没睡好,就这样以讹传讹,越传越远。
我叫她白姨,她住得很近,在一片树林里建了屋子,像是隐世高人,会些小医术,手是灵巧到妙,常来这里串门,聊些家长里短,闲话有时也特别多,打趣我更是她的拿手好戏。
“你咋不跟你父母一起呢?”
“他们付了钱的,就当借宿。”
“感情是买不来的哟!”
“那你呢?”
“他们也付了钱的。”
“不一样的。”
“……”
她用染了灰指甲的手轻轻揪我的耳朵,“你拿你姨开玩笑啦!还想吃我带的东西不?”我看不出来她的表情,面部僵硬,仿佛无悲无喜,黑黑的脸,头发扎成日本女人常用的头型,夹杂着银白色,眼泪被掩藏在沟壑里。
像白附子这样做的奶奶我很少见,只见过孙子一面,还是懵懂期。我甚至可以想象,年幼的孩子问,“我爷爷奶奶去哪了呢?”他的父母顿了顿,含糊其辞,“他们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要等你长大了!”“嗯好,那我要快快长大,早点见到他们。”
她有好几天没来了,刚开始没大注意,后来糟老头子觉得奇怪,叫我去看看情况。她的房屋潮湿地透着阴森,我一直记得那个画面,白附子躺在地上,已经发了臭,依稀的蛆虫在她身上来回蠕动,我吓得愣在原地,大脑像是兀地死了机,咽了咽口水。
记不清我是怎么回去的,常走的路也模糊了,我坐着,糟老头子问我,我没回答。他将大拇指和中指弓成椭圆形,在我的天灵盖弹了一下。
“到底怎么了?”
“死了,死了!”
糟老头子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抽了抽他的旱烟,空气有点冷,有种冬至来临的仪式感。
我吐了很久,把中午未消化的饭菜以及苦涩的胆汁都扔进了大自然,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便发烧了,接连持续几天都躺在木床上。
等我好转,白附子的葬礼已经快结束了,我只听到鞭炮的炸鸣和客人的闲聊,她的儿子脸上印有泪痕,棺材摆在灵堂中,开了半口,上面是黑白照,旁边是纸做的俩小人,我跪在蒲团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绕着棺材走,她的衣服是新换的,化上精致的面容妆,我仿佛看她的嘴角上扬了些角度,她在笑,她见到了孙子,这是第二次。
过年的时候父母大包小包,坐着长途火车直奔回来。糟老头子起得很早,极为热情,眼睛半眯地,我看到了散发的精光,估计酒的品质又要提升几个档次,我赖在被窝里,尽管意识飘荡开来,但我硬是装睡不想去。
他们喘着粗气,我背对他们,心不争气地狂跳了几下,莫名的闪过愧疚感,但很快压进脏府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总怀揣着某种恶意,喜欢呛他们的话,或者不理不睬,冷漠应付,平时的好脾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也从不向他们撒娇,渴求一些少年人心心念念的礼物,所有欲望在我看来都是下对上的谄媚。
我依旧叫祖父糟老头子,祖父笑呵呵地接着。他们却眉头皱了皱,神情严肃,气氛凝固地像暴风雨的前夕。
“你对我们有没有什么不满?”
“没有!”
“有就说出来,我们也谅解。”
“没有!”
母亲还是惯用的温和方式,我估计真的是有点欠,父亲却粗暴的不像话,问得很直接,态度也极其恶劣。
“谁准你叫糟老头子的?”
“我自己。”
“你再说一遍?”
“我自己……”
父亲的脾气是蜇伏的火山,平静时温暖适宜,可一旦爆发,力量便尤为惊人,他打了我一个耳光,很响,母亲也惊愣住了。
“没家教的东西,跪下!”
“关你什么事!”
我跑了出去,门被我撞得啪啪直响,父亲顺手抄了一根木棍,准备追上我。我带着泪水,隐进黑夜中,刚好是大年夜。
滨海晚上的沙滩凉得刺骨,风声也很恐怖,我心底有些想打退堂鼓,但仍想保留自己的尊严,强忍着惧意,坐在倒塌的已半腐朽的树上,青绿色的苔蔓延了大整块面积,像披着绿皮大衣的长水桶。
糟老头子也在我身边坐下,没经得我同意,抽着烟,很呛人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城里而待在这里看孤海吗?”
“因为穷?”
“不。”
“那你说为什么?”
“只是那里不值得我!”
说完,他盯着滨海,水面黑成一面战盾。
“今晚的星星很少,天是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