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不易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这是一首小公务员的辛酸之歌。“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天还没亮就踏上征程,天色已晚还未归家,皆因“寔命不同”,身负使命,不得不行。那天边闪烁的小星,微弱的光亮,有几人真正在意过它们呢?
不由得想起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一个文官的死》)来。
庶务官伊凡·德米特利奇·切尔维亚科夫,因为在剧院里看戏时,意外地到一个喷嚏,唾沫星子自然而然地飘落到前排的文职将军勃利兹查洛夫的秃顶和脖子上。于是,切尔维亚科夫开始赔礼道歉,对方倒没有什么,可是可怜的切尔维亚科夫惶惶不可终日,就此死亡。
内心里的恐惧、卑微,折射出沙皇专制制度下强悍的等级。
每日吟诵着《小星》,早出晚归的小吏,面对长官的倨傲专横,只能暗自叫苦,连声唯唯而已。只在抬头看到寥廓星空时内心才有片刻的安宁和舒展。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这一首更加显出受到召唤时的忙乱不堪。仍然是“东方未明”,或许还有小星零落。“颠倒衣裳”,衣服都穿得颠三倒四,内心的忙乱可想而知。
《诗序》中解为: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意思是这首诗是讽刺国君号令不准,司时的官员又不够负责任,导致时辰错乱,听到召唤时,手忙脚乱,忐忑不安。
学者何新认为,《诗序》的说法迂曲无稽,这应该是一首应召服役者离家告别情人之诗。
无论是哪一种解读,诗中显现出来的为了官府的事务,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要出发,确是事实;时间紧张导致的“颠之倒之”,也确有其实。
诗中并不描写公事或者劳作多么繁重不堪,只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黑暗中东抓西摸,抓着裤管套上胳膊,撑开衣袖伸进双腿,恐怕天黑只是一个原因,疲惫的睁不开眼,大脑尚未开始运作,也是重要因素。用这个戏剧性的无伤大雅却令人难堪的场面,使人发笑之后,不禁感叹一声“不容易呀!”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前面两首是微涩,那这一首便是苦楚难耐了。
从“王事”“政事”可知,主人公是一位官吏了。
公务自是繁忙,“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王家的差事、政务统统推到我的身上。他一定也有走在路上,只有头顶的小星陪伴的时刻,一定也有东方未明时即要出门办差的“颠之倒之”的尴尬。
这样的繁忙对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而言,足以应对,而终日的奔波劳碌,还要经历“终窭且贫”的生活,就是雪上加霜了。本已牢骚满腹无法言说,还有最后一根稻草在等待着他。“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谪我”“室人交徧摧我”。在外面看人眉眼,受人揶揄训斥,可以忍耐,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是也。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家人的一片指责,往往就令人崩溃了。
家人的指责里会有比较。你看东门家的谁谁谁,年薪百万,住着别墅,开着宝马。你看西门家的谁谁谁,孩子送到了国际双语幼儿园,一个月的学费就要上万,人家毫不眨眼。你看南门家的谁谁谁,他老婆出来进去穿金戴银,一家子总是飞到国外度假。
家人的指责里总有鄙夷。看看你,一年到头忙得顾不着家,天不亮就走,天黑还没回来,孩子从来没管过,家事一点没做过。升不了官,发不了财,现在还住在这破茅屋,你有什么用啊!
仕途不顺,经济不丰,家庭不睦,内外交困,整日价只有“忧心殷殷”了。
古往今来,这等生活这等人比比皆是。诗经时代的人们就已经歌唱出奔忙者的辛酸、痛苦和无奈。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的生活比现在更加不易,可是先祖们能够在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在黯然神伤时“歌其食”“歌其事”。是不是实现了人们经常念叨的“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他们在苟且里已经到达了远方,拥有了诗意。
罗曼罗兰有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谨借用此句献给诗经中的歌唱者们,是他们,留下这些质朴无华的篇章,穿越千年,抚慰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