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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冬子老师,上完间操到校长室开会哈。”校长助理小高老师通知冬子。
“OK。”冬子教英语,她调皮地做了个手势。
一中操场上,学生们上完间操,迈着整齐的步伐回教室,班主任老师跟在后边。学校三个年级共有30个班,冬子是唯一的女班主任,走在操场上格外抢眼。
间操后,冬子来到校长办公室,所有班主任和相关领导围着中央的大办公桌,正襟危坐,气氛有些严肃。
会议第一项,年级主任宣布高一第1次月考成绩。
月考成绩能反映出班级的整体实力和基础水平。冬子深吸一口气,极力按住心中那只扑腾乱撞的猫。打麻将的人都有经验,如果上手抓了一把烂牌,想“胡”可就难了。7班若是个“烂班”,以后的麻烦事就会更多。
主任戴上眼镜,一字一板地开始公布成绩:“第一名,3班,第二名,5班……”他依次按着排名从上往下念,“第10名,7班。”主任读到最后还死劲顿了顿,好似向宁静的水面投入一枚炸弹。
“倒数第一!”冬子心中的那只猫一下子蹿出熊熊火海,她只觉得浑身滚烫,脑袋膨涨,各个毛孔在滋滋地冒烟,眼睛在喷火,嗓子瞬间挤兑到一块儿了,她有点喘不上来气。
屋子里的人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你班考第一,恭喜你,周老师!”“你班也不错,潜力巨大。”“7班怎么和倒第二还差那么大?”
会议余下的内容冬子一句也没听见。她不敢抬头,仿佛无数蔑视的目光如铁钉般扎进自己的后背,心火辣辣地疼。她趴在桌子上,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泄。
冬子调到这个重点高中有三年了。三年教了三届毕业班,她教的班级英语成绩能甩下其他班级一大截。
“一个能把课上得漂亮的老师,班主任管理一定能行。学生喜欢你这个老师,也会听你的话。”校长想打破多年来唯有男老师当班主任的框框,他动员冬子接一个高一新班。
冬子犹豫了。丈夫在离家30公里外的海岛搞海水养殖,经常不回家。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如果班主任带班一干三年,自己的家可就不像家了。
“一个老师不当班主任,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老师,是一辈子的遗憾。”冬子最忌讳“遗憾”这两个字,校长的话直戳她的痛点。
冬子爸爸、姑姑都是当地响当当的教师。老爸听说这件事,笑眯着眼说,“我的女儿就是强,校长这么重用你,就干一把试试呗。”
丈夫张强坚决不同意,“当班主任有什么好处?那么多女老师你逞什么能?把儿子管好才是正儿八经的。”
“我不图什么好处,就是想挑战一把。”最终丈夫拗不过他,冬子接受了聘任,当上了高1.7班的班主任。
一中是个寄宿制学校。7班有52个人,男生38,女生14,因为是理科班,男生多。
开学第一天,冬子进班级着实吓了一跳。有几个男生头上的黄发底色还在,走没有走相,站没站相,痞气十足。有个大个子看见一位女班主任进来,呲牙咧嘴,一脸的不屑。一个女生脖子戴着项链,还搽了口红,这哪里是重点高中学生应有的状态?
冬子暗自下了决心,过几天我就让你们老老实实,纵然你是只狐狸,也得把尾巴藏起来。
班风建设是班主任工作的重中之重,开学初的首要策略就是“跟紧”。
每天早上送完孩子,冬子必定在6:30前到校。放学后,学生上晚自习直到22:00点,冬子天天陪读。儿子每天放学后和妈妈在学校食堂用餐,然后在办公室自己做作业,她已经顾不得儿子了。
这一个月,冬子每天来往于办公室、教室、学生宿舍……鞋跟都磨掉了半截。
“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各班主任回去多做些反思。”主任宣布会议结束,冬子这才回过神来,她像贼一样赶快溜出校长室。
“你一个女的,相夫教子是本分,别得瑟了啦。”“当班主任想往上爬怎的?将来就算升个一官半职有啥用?女同志把课教好就行了。”她当初不听朋友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冬子回到办公室,拿起学校总排名成绩单。7班王大治,数学8分,物理3分,英语,25分,总分排名学校倒数第一。李晓龙,数学白卷,物理和化学加起来不够两位数,马虎和张飞飞数学都是12分,要知道满分是150呀。
冬子心里大骂,让你妈来考,闭眼答卷,也不至于考这么个水平呀。再看看班级整体情况,九科考试,八科倒数第一,一科倒数第二。
这些孩子都怎么了?
突然冬子想起一件事。“冬子老师,好好干哈。”有一次校长在校园遇见冬子,“当初分班的时候,许多熟人让我给他们孩子挑个好班主任,我都送你班了,我说全校唯一一个女班主任,你说能不好吗。”当时冬子以为是一句玩笑话,但现在看来并非玩笑。
在一个处处看“分”的时代,成绩好的班级堪称好班;好班的班主任堪称好班主任。冬子怎么也没想到,这开门的第一炮就把她炸得七零八碎。
晚上躺在床上,冬子像油锅里的煎鱼,翻来覆去。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几乎一夜没合眼。
02
第二天冬子上完课,她去了校长室。
一中校长在当地教育界赫赫有名,是数学特级教师。他抓教学相当有一套,每年学校能有十几个人考入清华、北大。
“怎么?有负担了。”校长笑吟吟地看着她。
冬子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下来,如同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妈妈一样。
“校长,我辞职。”
老校长呷了一口水沉吟片刻,“那可不行,干得好好的,遇到点挫折就撤退,不是咱的作风啊。”
冬子没回应,但脑子却在千回百转,如果高考考不好,那才丢人呢,这一手烂牌,不如撤为上策。
“冬子,你来这个学校时间短,我给你讲一个人哈。”校长介绍了叶君老师,她是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冬子,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叶老师的影子,执着、坚定。相信我,你的付出一定会得到回报。”
冬子不得不佩服老校长的谈话艺术,他能把一个蓬头撒野想投河的人劝说得服服帖帖上岸。冬子没有辞掉班主任,但是叶老师的事迹却在她心中刻上了印。
富家多败儿,此话一点不假。一中虽是重点高中,但是自费生不少。拿钱进来读书的孩子大都不好管——王大治谈恋爱、玩手机、打游戏。李晓龙逃课、抽烟……还有张飞飞,赵闯、马虎……都不是省油的灯。
班主任就是个大家长,如果做不到一呼百应,班级势必就会摁起葫芦起来瓢,必乱无疑。
“从现在起,我们首先要做到守信。从最小的事做起,老师和你们一起做,谁没做到,接受惩罚,不同意的举手。”冬子找到了一个规律,让不同意的人举手,这事基本就搞定了。
冬子要求,6:30的铃声就相当于部队的冲锋号,如果谁迟到,就自罚清扫走廊分担区一周,老师和学生一样。
然而第二天,冬子却没有来。
03
冬子家离学校骑自行车需要40多分钟,为了保证6:30准时到校,冬子不得不老早把孩子从被窝里拖起来。
早晨出门,天空灰蒙蒙,细雨如丝,一会儿工夫,风斜斜地刮起,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冬子披着斗篷式雨衣,儿子钻在雨衣下。路上行人寥寥,冬子的自行车就像雨雾中的小船,飘摇在静寂的街道上。
她一边骑车一边想心事,昨晚宿舍老师打电话告状,查寝的时候发现两人玩手机,今天怎么处理呢?学校禁止体罚学生,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若是哪个学生出了事,老师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辆大货车呼啸迎面驶来,冬子连忙躲闪,本能地向右一拐,笨拙地连人带车栽倒在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大货车飞驰而过。
儿子嗖地一下子从自行车底下钻出来。 “妈,你怎么样了?”冬子腿不能动弹。但看到儿子没事,她松了口气。
她被路人送往医院。“大腿韧带拉伤,小腿裂纹。”医生要求她必须住院一个月治疗康复。
住院并非像冬子想得那么简单,腿被固了石膏,人像僵尸一样静卧在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班级里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处理,冬子满嘴起了燎泡。
住院期间,冬子开始给学生写信。“……说句心里话,我对班级有太多的放不下……”
冬子隔几天就写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当能起来拄拐走路的时候,冬子让丈夫送她到学校。
“老师回来了,老师我们好想你啊。”看见老师拄着双拐,像一个刚从战场归来的英雄,学生们前呼后拥,欢呼雀跃。
冬子上班的第一天,她提前10分钟到,然后开始清扫室外走廊分担区。
学生们陆续来到教室,看到老师的举动他们惊呆了,纷纷上前夺老师手中的拖把,“老师,给我。”“老师,你腿刚好,快歇着…...”冬子毫不相让,坚持把走廊拖得一干二净。
周一下午第八节冬子主持例行班会。
“同学们,你们知道清华大学的校训是什么吗?”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刘燕抢先回答。
“大家讨论一下,它的深层意义。”一石激起千层浪,孩子们的心灵火花迸溅四射。
“一个人首先要学会做人,然后再想怎么成才,没有好的品行,只能是个废才。”班长程天高总结道。
“一个月前老师跟你们说过我要6:30到校。尽管那天是意外,但是我走路不专心负有主要责任。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所以老师为那天的迟到,今早来扫地。”下面掌声哗然。
“冬子,你班这些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马虎现在上课听课精神头可足了,张飞飞作业完成得干净利落。那个王大治呀,天天跟着我问问题。”数学张老师一个劲地表扬,冬子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04
“韩亮,怎么不去吃饭?”晚饭后冬子走进教室,看见班里一个瘦小的男生,蜷缩在座位上。
“中午吃多了。”韩亮低声回了一句。
冬子回到办公室,翻开韩亮的入学档案,在家庭成员这栏里,韩亮写的是爷爷、妈妈和自己。
“难道韩亮没有爸爸?”冬子纳闷。
冬子和韩亮作了一次长谈。
“我爸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遭遇车祸,司机跑了,案子现在也没破。”韩亮用手背抹着眼角,“我妈精神受了刺激,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所有的事都得靠我爷爷。”
冬子得知韩亮每天只吃中午一顿饱饭,早晨一个馒头,晚上基本不吃。她瞧见韩亮脚上那双“解放鞋”,花花斑斑,辨不出底色,扔到垃圾箱都不会有人捡。
周末,冬子求朋友开车,爬坡越岭走了三个多小时才找到了韩亮的家。三间茅草屋孤零零地隐藏在山沟里,房子是土坯墙面,窗户是带网格的,现在很难看得到。房盖好像是被大风掀过,房顶还压着瓦片。
进到院子里,冬子看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弓着腰,走路颤颤巍巍,手里提着个大桶,从屋里出来。
“你是韩亮爷爷吧,我是韩亮的班主任。”韩爷爷耳朵有点背,看见冬子有点懵圈。
“我是韩亮的老师,听说了你们家的情况,我今天特地来看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冬子朋友从车上拿下来了两袋米面和一壶豆油。
“谢谢老师啊!”韩爷爷抓住冬子的手,嘴角颤抖着。“快到屋里坐,别嫌弃哈,俺这家不成个家样呀。”
冬子看见一个中年女人趿拉个鞋从屋里出来,头发蓬乱。
“亮亮妈,这是亮亮的老师,来看咱啦,还拿东西来了。”韩爷爷激动地有些慌乱。
那女人不说话,只是傻呵呵地笑,目光呆滞。
韩爷爷说,亮亮爸出车祸后,儿媳妇精神就不正常了。韩亮奶奶一股火得了脑血栓,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可是两年后奶奶还是走了。
“老师啊,你一定要帮帮俺孙子,这孩子命苦啊。”韩爷爷说到这,已是老泪纵横。他说韩亮考上重点后,幸亏他叔叔和姑姑帮忙,才凑够了学费。
“我在家种点苞米,养了一头猪,后院有两棵苹果树,就靠这点东西供亮亮读书。”韩爷爷说着竟呜呜哭起来。冬子看见韩爷爷的一双手满是老茧,粗粗咧咧,黑黢黢的指尖满是裂纹。
“韩亮爷爷,你就放心吧。韩亮交给我,我一定帮他顺利念完高中和大学。”冬子的眼睛湿润了。
晚上冬子躺在床上,闭上眼,韩亮家那座老屋、残年的爷爷、失能的傻妈和韩亮忧郁的眼睛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韩亮和冬子姐家的孩子同岁。冬子第二天就到姐姐家,给韩亮拿回来一大箱衣服、内衣、毛衫、鞋子,都是八九成新的,还有一件崭新的羽绒服。
丈夫回家,冬子说起韩亮,“他真可怜,我先每月从我工资里拿出50元块钱,暂时解决他吃饭问题。”实际上冬子一个月工资仅为500元。
“哎,亲爱的,你那朋友胡海不是土豪嘛,想办法帮韩亮拉点赞助呗。我无论如何得帮他念完高中,读完大学,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冬子今晚特地早点回家,给丈夫做了两个菜,张强满口答应。
国庆节放假,其他学生奔着回家,冬子把韩亮领回家,“不差你一口饭。”冬子还收拾了一大包衣物,准备寒假让韩亮带回去给爷爷和妈妈穿。
冬子后来在学校为韩亮申请了政府特困助学金,每年2000元。韩亮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走路腰杆儿也挺直了。
05
高一下学期,周五晚上十二点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冬子惊醒,她一高儿从床上爬起来。这个时候来电话很瘆人,她害怕家里老人有什么事。
“你班番禺出事了,你赶紧到医院急诊去。”宿舍管理员气喘吁吁地在电话那头说。
“什么?”冬子只觉得头“星”的一下,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前几天冬子发现班里有个女孩子番禺情绪不大对劲。英语课上,她一会儿趴下,一会儿抬头东张西望。拿起书,看两眼又放下,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番禺,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跟老师说说呗。”下课冬子吧她叫到办公室。
番禺抬起头,眼角噙着泪水,一言不发,一张小脸蜡黄。
“老师,我不想念了。”好久番禺蹦出这句话。
“天呐,怎么了?”冬子很震惊,“重点高中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却轻松说出这样的话。”
“我妈早晚能把我逼死。”番禺说着竟呜呜大哭起来。在冬子的再三追问下,她说出了实话。
番禺从初一开始,业余时间就像走马灯一样穿梭于各个辅导班之间。语文、数学、英语都是单人单补,妈妈说给她辅导的钱能装一麻袋。晚上妈妈总在一旁陪到半夜。三年里,番禺的成绩在班级基本上都是第一,有次考了第三名,妈妈一周没理她。
她告诉冬子,她妈妈的目标是浙江,而她心仪的学校是东北财经大学,为此她妈骂她没出息。
“你看你班那小姑娘,以前在班级都不上数,你看现在……”番禺妈经常在番禺面前夸初中的同班同学王巧巧。
事实确实是这样。到了高中,学习难度一下子加大,番禺如一辆小马力的车冲坡,怎么踩油门,却在原地打转,且马上就要滑到坡底了。她越学越吃力,物理课跟不上老师的节奏了,数学也学得踉踉跄跄。
“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估计高考哪也考不上啦。”番禺长长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和失落。冬子一口气举了十几个逆袭的成功案例,好歹最后番禺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冬子与番禺妈取得了联系。
“这孩子越来越完蛋,没想到到了高中,竟学了这么个倒霉样。她爸在外地上班,这些年我容易吗?”番禺妈是卖服装的,说话没什么分寸,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哭起来。
“高中和初中不一样,高中更看重知识的活用,而不是单纯的重复记忆。”冬子在给家长讲道理。
“每个学生都有他自己的特质,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铁,有的是铜,我们不要期望铜变为金子,别给孩子过分的压力 ,孩子的心理健康非常重要。”
但是番禺妈很不理解,她说她自己的压力并不比女儿小。她不想让女儿和她一样没出息,所以把所有的宝都押在女儿身上。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番禺妈精神几近崩溃。
在妈妈的重压下,番禺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头越来越低,看人不敢正面瞧,躲躲闪闪。
冬子劝番禺妈带女儿去看心理医生,番妈答应周六上午来领,因为周六学生上自习,不会耽误课程。
周五晚上,冬子告诉舍长要多关心番禺,宿舍在4楼,务必保证番禺别出什么事,可是……
冬子按着管理员的指示,打了个出租车,下车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直接到了附近医院的急诊室。
番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左手腕子被白布缠着。
舍长告诉冬子,周五晚上,大家和往常一样按时闭灯就寝,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在抽泣,便赶紧打开灯。“天呀!”她惊叫一声,原来番禺拿水果刀把自己的左手腕割开了,鲜血直流。
舍长报告了宿舍管理员,叫了救护车。“让我死,别救我!”番禺大叫。好在抢救及时,番禺没有生命危险。
冬子长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要是番禺在学校出事了,这责任可就大了。
番禺妈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又哭又叫,边骂边怨,“养了这么个孩子,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呀。”
番禺一声不吭,双目紧闭,眼角哗哗地淌着泪,不想和母亲说一句话。
知道这母女俩的疙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冬子让番禺母亲回家,她自己留下来陪着番禺。
06
冬子丈夫自己单干搞水产养殖好多年了,前几年风调雨顺,生意不错。但是水产养殖业是靠天吃饭,头年夏天,整个东北大旱,连续多天高温,网笼里养的扇贝几乎全军覆没。张强把所有的本钱赔了进去,一场急病差不点要了他的命。
“找你这样的老婆真够呛,你把自己卖给学校了?你和你那些学生过吧。”冬子丈夫一开始就反对冬子当班主任,生意场上不顺,到了家本想吃个热乎饭,可是冬子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他一肚子怨气,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每当丈夫发脾气,冬子从不回怼,她知道自己欠丈夫的太多,确实没有尽到妻子的义务。
“你这次是幸运的 ,前两天六中有个学生跳楼死了 ,家长控告学校,班主任被开除公职了,你不知道吗?”这次学生割腕事件冬子的丈夫吓得不轻,他本就神经脆弱像个惊弓之鸟,现在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戳乱他的神经。
张强见冬子不吭声,更来气了,“你再不听我的劝,咱俩离婚算了。”说着他摔门而去。
“离就离。反正到了这个时候我没法半道撂挑子。”冬子没有哭,也没有追他。她觉得如果丈夫实在不理解,那就由他去吧。
其实冬子这次也是受惊不小,她更加明白教师不仅要教书育人,也是一个高危职业,如果曹禺这次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她这个班主任是脱不了干系的。
好歹这件事情的结果还好。番禺在医院住了三天,冬子陪了三夜,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开导加上她妈妈的思想转变,番禺精神大为好转,出了院就来上学了。
这个班级接手已经一年有余,尽管7班这个50多人的集体“烂事”不少,但冬子就像黑夜里见到了曙光。在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中 ,班级的总成绩由倒数第一上升为中游。王大治由全校倒第一,进步200名,张飞飞数学成绩原来是个位数,现在都及格了。
班级学生的学习劲头如破土的竹子,成绩蹭蹭地向上蹿。但是念四年级的儿子,考试成绩着实给了冬子一个闷棍。
冬子去开家长会,“你是英语老师,你儿英语才考29分啊?”同座家长很惊讶。
冬子的脸涨得像紫茄子,自己的学生能教好,儿子的成绩却在班级垫底。
冬子的心里像吞下了热豆腐,火辣辣地烫却无法吐口。张强说我净是外路精神。朋友也劝我别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自己总觉得孩子小,学习来得及。她意识到是自己对儿子的放任才得到今天的结果。
“今天老师讲的都会吗?”儿子每天放学,冬子问的总是这样一句话。
“都会。”
“那去把作业做完,然后就出去玩吧。”儿子的回答让冬子很安心,她没有心思看也没有时间去管他。
一天晚上,冬子带儿子在食堂吃完饭以后,去教室找学生谈话,留下儿子独自在办公室。
8点钟回来,冬子发现儿子不见了。学校没有全封闭,前几天冬子晚上想往家走,结果发现刚买的山地自行车被人撬锁偷走了。
校园内一片静寂,学生们都安静地在教室内自习。冬子在莫大的校园内仔细搜索一遍,不见人影,她的心开始慌乱起来。
学校后院有个小门,24小时不锁,儿子应该是从这里出了校园。
冬子心急如焚,眼泪扑簌簌地淌。不会被人拐走了吧?是不是丈夫做生意得罪了谁,把儿子绑架了?……心里全是些不好的预感。
校园附近有个影剧院,影剧院楼下有很多娱乐场所,夜晚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
“张…...亮…...亮…...”冬子像疯了一样在影剧院门口狂喊。
冬子给丈夫打电话。自从上次离家,他已经好久在岛里没回家了,此时她感到好无助,蹲在影剧院门口呜呜地哭。
“把儿子得瑟丢了,你这会儿过瘾了吧!”张强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冷嘲热讽。
“你得罪什么人吗?”冬子没有跟他吵,她需要他赶快帮忙找儿子。
“我现在回不去,你赶快报警。”丈夫在吼叫。
突然,她发现一个熟悉的黑影向学校后院的小门奔去,冬子确定是儿子。
“你去哪儿了?”冬子又气又喜,百米冲刺过去,她挥起拳头欲砸向儿子。
“妈妈,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儿子央求道,“我去游戏厅了,白天小朋友说那里可好玩了,今晚我就拿了一元钱去试试。妈妈,那里一点不好玩,我再也不去了。”
冬子把欲加在孩子身上的拳头收回来,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一块宝石,失而复得。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儿子的身上。“儿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太不称职了。”
回到家,儿子直接钻进书房,一会儿拿出来一份检讨书。冬子一看,心里五味杂陈,儿子的检讨书和她学生的检讨书一个套路。
07
高三是最关键的阶段,但是随着高考的临近,学生心理压力也像充气过量的气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而这种爆炸往往是毁灭性的。
在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冬子见过王少峰的妈妈。她头发拢得老高,脸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香气。她第一次见到冬子就把自己的情况抖了底。
“我和儿子他爸在孩子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离婚后他对孩子不闻不问,抚养费也不给。”
“我自己带个孩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找了个人。可是这个老周真不是个东西,后来我知道他在老家还有个老婆。”王母说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小三。
在这种特殊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心理往往都有些畸形。自卑,懦弱,但有时候又异常胆大走极端。
王少峰个子中等,脸挺黑,平常和女生不怎么说话,学习成绩中等。但进入高三下学期,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愿穿校服,时不时地照镜子,有人说他晚上还涂面膜。
根据冬子的经验,学生突然有这样的变化,十有八九是谈恋爱了。老师通过多方考证,证明王少峰确实跟邻班一个女生交往过密。
学校有明文规定,一旦发现学生有这种迹象,轻者通知家长领回去回家反省,对执迷不悟者学校勒令退学。
冬子百般相劝无果,便打电话联系他妈妈。
“老师想找你妈谈谈,可为什么总是空号?”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我和她失联好久了。”王少峰的回答让冬子半信半疑。
天冷了,冬子看见他穿得单薄便给他找来棉衣;生病了,冬子给她包饺子,他也渐渐跟老师掏心窝子。
事实她,他妈给老周做了小三,老周后来又找了个小四,他妈逐渐失宠。老周三个老婆打翻了天,他妈东躲西藏,不过定期会给他银行卡里存钱。
周日早晨,冬子到学校,发现王少峰周六晚上拿手机聊天,被值周老师发现了,随后便不知去向。
冬子报告学校,学校报了案。警方抽调市内所以网吧记录,发现王少峰在周六晚10点在X网吧上过网。
虽然王少峰失踪和冬子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学校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教育局。学生失踪是个大事件,冬子在教育界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冬子必须全力找到家长,多方努力最终联系到了王少峰的表姐,找到了他妈妈的下落。
王母是个泼妇,见到冬子不分青红皂白扯着她的衣领要人。冬子又急又气,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经过警方全力追踪,一个月后他在远离家乡2000多公里的山东被找回来。
“你为什么要出走?”冬子问。
“因为我觉得对不起老师。”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头天您还给我送了衣物和饺子,第二天我就违规犯了错误,我实在没脸见老师。”
“这些天你在外面做什么了?”
“去过网吧,后来在洗车店里洗车,干了两天就不干了,太累。”
“你出走哪里来的钱?”
“我妈给我卡里打的钱,我手头有1万多块。”
王少峰瘦了很多,但是态度却是180度大回转,他坚决要求回校备考,参加高校入学考试。
但是学校有规定,这样的学生一定要开除,除非班主任担保,日后再有类似情况,一切后果与学校无关。
王少峰的妈妈来求冬子,她给冬子跪下了。
冬子百感交集,这母子俩给她的声誉败坏得够呛,内心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们从身边踢开,以后一了百了,图个清净。
但是王少峰以后会怎么样?真就成了一个爆炸的气球?她又于心不忍。
冬子把王母扶起来,把王少峰送进了班级。
08
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儿子小学毕业了,冬子的学生高考结束了。
高考发榜:韩亮688分,全市状元;班里600分以上15个,是全校最多的班级;全班所有人都过了本科分数线。
8月份陆续发榜,韩亮被清华大学录取。当地电视台《寒门学子被清华大学录取》的报道上了头条。当地一家企业老板,决定出资提供韩亮四年大学的一切费用,韩亮爷爷感激涕零。
“老师,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成抑郁症患者了!”俊俏,阳光的番禺递上了东财的录取通知书。
“老师,我来了!”当初那个把冬子搞得名扬全市的王少峰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7班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向老师报告好消息。刘燕和班长程德高:北京大学;王大治大连理工大学;张飞飞南京大学;李晓龙、马虎也被省工业技术学院录取。
8月的校园繁华盛开,每一朵芬芳都浸透了园丁的汗水和泪水。
“同学们,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班歌《爱拼才会赢》。
“昨天,我们用执着换来今天的成果,明日,老师希望你们继续发扬坚持不懈的精神!”冬子在7班学生的毕业聚会上,慷慨激昂。”
“让我们举起酒杯,今天会喝不会喝的,都要喝下这杯酒,以此来感谢我们的班主任!”班长提议。
他又面向冬子老师,“老师,没有你,就没有7班的今天。”
冬子眼睛湿润了,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此时三年的辛苦都化为啤酒的飞沫,留下的是满嘴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