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19年9月14日23:30
大兴安岭乌尔旗汉林场李长喜住所
深夜,护林员李长喜回到水泥房里。他脱下皮靴,发现老旧的木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上面写着红色的四个字:内部材料。
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两页文件,愣了一会。也是,习惯在大山远望的他,好久没读过这么密密麻麻的文字了。他俯身摸向旁边的绣花枕头,从底下取出一副老花镜,没有戴上,而是当放大镜那样对着字看。昏黄的灯光下,眼眶周围的皱纹突然加重了。
文件上写着:2020年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森林抚育任务39.367万公顷,乌尔旗汉林场400.264公顷……
他塞回文件,打开保温杯嘬了一口热水,然后打开手机微信,看到自己的微信步数稳稳排在第一,一口浊气顺着气管缓缓吐出。
9月的大兴安岭,夜间温度已达零下。
李长喜即将入睡,身体控制权由大脑移交给脊髓。在这期间,他无意识地挠了挠大腿,随后整个身体开始发痒。
是蚊子吗?
迷糊之中,李长喜的潜意识无法判断,他只好重启运动神经,强行抑制自己想要抓痒的冲动。一根烟的时间,他的身体果然就不痒了。
意识就是人类的另一个空间,如果李长喜能在第二天醒来,他肯定分不清「昨天半夜被子里很痒」这件小事的真假,或者根本就不记得了。就像屋子里常年听到水声,他无法仅凭听耳朵判断它是附近流淌的山泉,还是真的下雨了。
有些事只有通过双眼才能得到确认。
但是,眼见一定为实吗?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2019年9月15日8:45(案发当天)
大兴安岭乌尔旗汉林场李长喜住所
这几年警队基本有新鲜血液,像牙克石这种内蒙小城,稍有能耐点的年轻人都在往南方跑,以至于现在出了案子,我连能指挥的小跟班都没几个。
“说说情况。”我示意蒋敏汇报现场信息。她是队里的法医,也是我已婚8年的妻子。
“死者叫李长喜,57岁,是这边的护林员。死因初步判断是氯化钾过量,具体要等鉴定报告出来才能知道,另外……”
我看到尸体上方盖着的白布已经渗出血水,还没等老婆说完,我决定先直观看看尸体的情况,但眼前的景象确实有些骇人:一位中年男性闭目合嘴,表情平静,但全身上下长满丘疹,血水在一小时前还在从丘疹中缓慢渗出,一滴一滴地顺着床板中的缝隙滴落在地面。
疑点很多,看来我得拍几张照片作备份。
“你也看到了,死者身上长满脓包型丘疹,全身上下总共有42处。”老婆指着死者大腿根部附近的丘疹,示意我靠近看,“你看这里,它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在人死后还能不断成长、膨胀,直到血水爆裂,我刚来检查的时候就溅了一身。所以你要是还想回家,就赶紧把手套给老娘戴上!”
老婆狠狠拧了我的胳膊,一种芥末冲鼻的快感瞬间贯穿全身。
“张队,这荒郊野岭的您也不等等我。万一有野兽,此去经年,你恐怕都要对着怀着深深的愧疚。”正在气喘吁吁说着话的人叫徐浪,是刚入队的新人。25岁,天蝎座,牙克石本地人,哈工大化学硕士辍学,材料化学专业第二,学术论文据说还上了国际知名期刊,最近迷恋上说唱,平时说话总喜欢带一些尴尬的韵脚。
这要是在前两年,他这种目无领导、嘻嘻哈哈的工作态度,撑不过一天就得给我滚蛋。但他的学历、年龄、专业都无可挑剔,上面领导对他非常重视,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也不太好多说什么。
话说回来,一个履历辉煌的化学人才来这里当刑警,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说来这里的动机,如果真想来刑侦,为什么去念化学?还有一点,他今天原本另有任务,所以案发后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但他却一路跟踪我到这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徐浪好像事先知道今天会有事发生。
“小徐?你怎么在这?”我假装意外地问道。
“张队,事先声明我不是在摸鱼啊,”徐浪咽了口口水,“本来我看到您车,准备跟上来打个招呼就走的,但前面有辆金杯好死不死地一路堵我,也不超车,后来我发现这辆车好像在一直跟着您,我担心您会出事,就一路跟了过来。不过现在看好像是个误会。”说完徐浪摸了摸后脑勺,憨厚一笑。
呵,还在闪烁其词!
“好吧,现在我也没时间追究,但我提醒你,这种事别让我发现第二次,明白?”
“Yes Sir!”徐浪应声答道。
“你既然来了,就帮忙勘察现场吧。郑茜,你先回去盯着化验,这里剩下的交给徐浪。”郑茜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刑侦队,比徐浪早两年,是我们队里唯二低于30岁的年轻人。
案发地在乌尔旗汉林场的半山腰,一个不到15平的水泥平房里,也是死者李长喜平时的住所。
屋内近门处有一个生锈的巨型铁桶,上面放着一台电磁炉和一个调味罐。旁边地上有一个不锈钢脸盆,里面堆着菜刀、铲子和两套碗筷,砧板垫在脸盆下面。
门对角有一张木床,床头旁有一张木桌,抽屉里放着李长喜的身份证、银行卡、手电筒、充电宝、充电器、应急药物,以及一个包着近200块散票的蓝色塑料袋。木桌上方有一扇小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半百米外有一眼清泉。
“是你报的警吧?说说当时的情况。”
“警察同志,我是这个护林队的厨子,叫毛胜利。今天早上我手机点开微信步数,发现老李的步数还是个鸭蛋,就觉得不太对劲……”
“就凭这个你就跑这来了?”
“哎哟,警察同志您先听我说。是这样的,老李他这人没啥爱好,平时不抽烟不打牌的,每次大伙儿一块吃饭,他老爱炫耀自己的步数排名,说这已经是第多少多少天第一了。他这人好面子,脾气犟,平时就算感冒生病,他也要带上手机走个前三才能安心。有一次他挂点滴下不了地,还偷偷塞了包烟托我代他走一天……”
毛胜利顿了顿,继续交代:“老李几乎不请假,也不会睡迟。我今天瞧见步数反常,就打他手机,但一直没人接。他这人手机不离身的,之前怕手机没电还会专门带上那个,叫什么宝,什么宝来着……”
“充电宝?”
“哎对对对,充电宝。这荒山野岭的,平时和家里人也不怎么联系,我们自己人再不相互关心一下,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几个月前黑龙江不是死了个护林员,据说是死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
“你到的时候门锁着吗?死者是什么状态?”
“门是反锁的,当时叫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所以我就又给老李打了电话,发现他手机就在屋里响着。我想着去先窗户那边看看,结果发现床上还真躺着个人。我赶紧把门踹开,进门就闻到一屋子血腥味……”
“对了,李长喜的手机在哪?”我问道。
“在这呢张队,我给您拿来。”徐浪揣着手机跑来。
“你小子怎么搞的,怎么不戴手套?”
“我戴着呢!您看这是通过天然乳胶、石墨烯和聚氨酯合成的超薄手套,已经通过国家医学卫生标准检验了哦。”徐浪用手轻轻扯出一层透明薄膜。
“徐浪,我知道你之前是搞化学的,但现在不在实验室,而是在血淋淋的现场,所有最基础的东西你都得按流程来,不然你就是在毁灭证据!”
“张队,您别激动,我我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等会我给您和写份检讨。”
我无奈地接过手机,翻看李长喜的通话记录,近三个月他只有十几条通话记录,并且没有呼出记录。
“这个号码是你吗?”我打开最近电话记录给毛胜利看。
“对,是我。”
记录显示,最近两条未接来电均来自毛胜利,时间间隔为32分钟,符合他刚才的说辞。
“李长喜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反常的地方?”
“我想想……老李以前也就和自己单位的人吃吃中饭,平时很少串门。至于其他的……对了,半个月前我见他乐呵呵地捧着两箱东西上山,说是家里人寄的,后来就再也没来食堂和我们一起吃过饭,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吃啥。”
“行,今天就先了解到这,之后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初始之章·徐浪
*以下内容为徐浪视角
一个月前
开车前往临镇的路上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郊区和临县跑,做一些关于网络恐吓、小孩失踪等非凶杀案件调查,这其中大多是张勋吩咐的。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在磨练我的耐性,直到有一天出差,同行的郑茜突然向我说起一件事。
“徐浪,几个县最近都跑遍了吧?”郑茜问道。
“对啊,熟悉道路嘛,还好我这车省油,报销还能给单位省点钱。”
“少来了,你还需要报销?我可偷偷查过你的背景。”
“不是吧,我坦格利安王朝的皇室血统你也知道了?”
“少贫嘴了。不过话说回来,张队对你好像挺没辙的,你知道张队以前的绰号吗?”郑茜突然问道。
“不知道,不过看样子有点像杨坤,难道叫阿坤?”
“哈哈哈哈哈不是!张队外号叫石佛。”
“哈?”
“两年前张队出了车祸,儿子小宝不幸被撞成植物人,后来张队就总是板着一张脸,不怎么笑。”
“我听说那车好像是辆本田雅阁,肇事者至今仍未落网。”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这件事。”
“我还知道你开的也是一辆雅阁。”
“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别这么认真,我爸以前也是开雅阁的。”
接下来,郑茜继续谈起有关张勋的事。
一直以来,张勋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就在最近,他变了。你能在办公室里听到他的放肆大笑,也能看到他拍桌子骂人,并且话语极其难听。另一方面,妻子蒋敏最近对张勋恩爱有加,身为繁忙的法医,竟然每天能抽出时间给张勋带爱心便当,这在警队里也是破天荒的一件事。
听到这,我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起来。
“嫂子有怀孕吗?”我问道。
“他们这两个大忙人哪有时间。诶,你问这个干嘛?”
“你前面说,张队平时不苟言笑,但最近情绪变化很大,夫妻俩感情突然好了很多,这说明有事。”
“什么事?”
“除了孩子,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两个人变成这样?”
“你是说小宝有好转的迹象?”
“不全是。如果小宝病情好了,那么他们的情绪应该同步才对。但就你说的信息来看,嫂子心情不错,张队却情绪不定,这说明两人收到的信息不对称,张队很可能比嫂子知道的更多。你知道救治植物人这件事,什么最重要?”
“医疗技术?”
“错,是钱。对嫂子来说,钱就意味着希望,我推测她最近应该是收到一笔钱,是靠张队弄到的,但这笔钱的来源并不稳定,所以张队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变化。”
“停停停!张队拿黑钱?你这刑侦没干多久,YY能力倒是飞涨!”郑茜激动地说。
“淡定,淡定!这话题可是你先挑起来的,我这不是怕路上无聊嘛。不过你不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
“什么意思?”
“要不我们私下查查,就当是一个游戏?”
就这样,我和郑茜组成了二人小组,目标是验证我的假设。这个看似无厘头的调查,刚开始郑茜是抵触的,但没过几天,她却做得比我还要认真。
2017年7月,郑茜加入刑侦队,刚好比我早两年。不得不说,凭她的相貌,想要进演艺圈绝对没问题,但对于刑侦工作,这反而是一种累赘,比如外勤时她会更加容易暴露。
曾有同事建议她转内勤,但因为警队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领导不放人。更重要的是,郑茜的颜值对各部门的男同志杀伤力极强,对办案效率大有裨益。
尽管如此,将一个表现机会不多,不能调岗,有时候还要受点委屈的工作做了两年,对一个90后来说实属不易。
就我观察来看,郑茜目前的尴尬处境有三点:
第一,在外勤干内勤的活,让她失去了很多直接参与案件的机会,违背了她的入行初衷;第二,一年前经历分手,身边同事大多都比她大一轮,能有共同话题的人不多;第三,其他部门单身男同志总担心自己这点薪资不够格约她,平时交流也是点到即止,连约她出去吃饭的人都没。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她总在边缘游离。所以当我提出联手调查后,她会逐渐投入到这个游戏中,并且非常认真。
2019年9月14日20:15(案发前一天)
郑茜家附近的麦当劳
下午,郑茜在楼道拐角处无意间路过,听到张勋小声说道:“喂,帮我问问,一周都快没了,确定是这种周吗?”之后张勋往楼上走去,后面的内容也就不得而知。
于是郑茜约我当晚在麦当劳见面,一起商讨下一步计划。
“你说张队在和谁通话,‘一周都快没了’是什么意思?”郑茜问道。
郑茜穿着勾勒出身材曲线的橙色连衣裙,裙摆未及膝盖,脸上画着淡妆,还戴了浅棕色美瞳。麦当劳的餐桌很小,她凑过来说话的时候和我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
“大美女,你问的我一个都不知道,他在询问,说明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且还是通过中间人。”
“咳,要是能多听一点内容就好了。”郑茜叹气道。
“想什么呢,你已经做的足够好啦!这句话最重要的是时间信息,今天是周六,如果什么事真的会在这周发生,那么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嘻嘻,高材生你还挺会安慰女生的嘛。”郑茜笑道。
“也不是所有女生,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