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村人在婚恋市场的劣势,一直就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劲头。家境稍好,人才稍优的,20岁上下就速战速决娶妻生子了。
再次点的,也在被挑剩的姑娘里,逮着一个谈婚论嫁了。最迟不过25岁,过了这个坎,若家庭与自身条件再一般点,就算准单身汉了。
到三十上下,已不容置疑,如无重大意外,就属于终身光棍。所谓重大意外,就是走狗屎运,天上掉馅饼之类。这跟中六合彩一样,机率挺低,只能是安慰人时的一句话:“还有希望”。
所以娶儿媳妇现在成了王富家的大事,儿子王军已经29岁,一只脚迈进了终身光棍的行列。
王军是王富独子,长相挺一般的,又不爱收拾,更显得猥琐没看头。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从小宠得无法无天,肩不挑手不提,还爱打牌。
等成了人,拜托媒人四处找对象,都因名声不太好,被女家拒绝。这一拖就到了高龄。王军自己也开始着急,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双宿双飞甜甜蜜蜜,看着也是忒眼馋。
回头看看自己,每日倘佯牌桌,流连赌场。回去除了唠叨的父母与鄙视的邻居,连个温柔的笑都没人给。想想下半辈子都得这么形单影只,心里也都阵阵发紧。
于是也学着收敛了一些,偶尔出去打打零工,赚些钱花。牌也打得少了,没事就帮王富在地里干活。
王富就死马当活马医,又拜托媒人无论如何给说个媳妇。没要求,女的,能生育,好歹留个后。些微残疾缺陷也没问题,能正常过日子就好。
媒人昂着头为难地说,你家王贵年龄太大了,比他小条件又好的后生,都还找不到老婆,上哪给他寻去。花多少钱都不一定有呢!
王富陪笑道:我懂我懂!要是成了,谢媒钱翻倍!翻倍!
媒人笑说:这个好说,我明天去给你专门跑跑看。别做希望,未必有的。
还别说,这媒人真有些本事,才说了没几天,就有信了。
在离村三十里的村里有个姑娘,长行漂漂亮亮,啥毛病也没有。就想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别的没啥要求。
王富听了很疑惑,但又不好问。漂亮没毛病的姑娘,怎么会嫁王军这单身汉?难道祖上显灵,让他家走了运?
那天,怀着忐忑的心情,跟媒人去女方家看姑娘,王军心里直打鼓。他特意穿上了新买的T恤,湛蓝的牛仔裤,漆黑的皮鞋。
平时肿肿的双眼这天也特精神,扁扁的鼻子上那颗暗疮,都隐了下去。又借了理发店的摩丝,把头发梳得根根竖起。
他对那天的形象很满意,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倒饬,效果不错。他对着镜子打了个响指。
可临近女家时,还是紧张得直冒汗,他害怕人家看不上自己。错过这一次,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也许,真一辈子成光棍了。
他是抱着必须成功的心来的,王富在他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媒人的话信不得,到了那你仔细看看,像聋哑瘸的小毛病,我们都接受。但不能是疯子,这个会遗传。”
王军谨记这一点,心里又想,要是太丑了,要不要也娶回去呢?但他没问,因为答案是肯定娶啊!丑算什么,不比残疾强?不比打光棍强?
2.
当李子兰随媒人的手指出现时,王军差点没叫起来。那是个健康的女人!绝对没有任何毛病。
李子兰正在喂猪,一手提一桶猪食,晃悠悠朝猪圈走去。个子不高,很壮实,虎背熊腰的样子,脾气全长在脸上。
一到猪圈外,放下两个桶。一只手提起其中一桶,另一只手顶住桶底,向圈中的猪食盆倒去。哗啦的声音,透着孔武有力。
媒人得意地看了狂喜的王军一眼,在前头扭着身子进了李子兰家。
李子兰进门时已放下了桶,她随意看了王军一眼,没说什么,就进了厨房准备饭菜去了。
媒婆与子兰妈说王军憨厚老实会疼人。又说公婆待人如何好,家里房子有多大。
子兰妈看了看她爸,讪笑着说:“嫂子,主要看子兰的意思,我们是不做主张。”
媒婆打着哈哈说那是那是,就让子兰妈去问子兰。觉得合适,就吃了饭再回去。要觉得不合适,那就不打扰了。
王军坐立不安地等着命运的宣判。他很想自己冲上去说,我会对你好!你让我干嘛就干嘛!
但他没有,刚才子兰进门时冷淡的目光,让他沮丧与胆怯。
子兰妈在厨房半天才出来,脸上有一种不可描述的尴尬。王军心想肯定是不同意了。
她彳亍着走到桌旁坐下,示意王军喝茶。嘴里客气地说:“王军啊,我们子兰脾气很不好,很爆,不知你忍不忍得了?”
王军忙表态忍得忍得。子兰妈又说:“她毛病多,爱钻牛角尖,还倔得不得了。以后怕你会吃亏。”
王军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单身快三十年了,能有个女人让自己吃亏,想想都是种幸福。
子兰妈似乎还在绞尽脑汁找缺点,媒婆对王军使了个眼色,让他说话。
王军领会到意思,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对子兰妈说:“婶子,只要你女儿看得上我,不嫌弃我。你放心,我什么都能接受她。”
听了这话,子兰妈眼里闪过一道光,猛抬起头问:“你说真的?什么都能接受?”
王军吓着了,心想不会真有什么暗疾吧?嘴里却硬应下:“是的,我没什么要求,能生孩子就行。”
子兰妈死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有点艰难地说:“孩子当然能生,她健康得很。只是有些事我不知怎么说,她交过男朋友,但分手了,你懂吗?”
王军不懂,交过就交过,分手了不就行了,干嘛特意说给我听。
看他很困惑,子兰妈只好说:“你真的什么都能接受她?那到时候你知道,别怪她就行。”
王军懵懵地点头,说好的。
子兰妈就站起来朝厨房喊:“客人中午在这吃饭!”
这事就算定了,李子兰一句话也没出来说。只在饭桌上看了几眼王军,然后就沉默着低头吃饭。
3.
过了三天,就在媒婆窜掇下举行了订婚。按乡俗说,李子兰正式成了王军的人了。
那天李子兰跟在媒人后面,穿一双平跟鞋,虎虎生风的走在未来婆家村邻的目光里。
震天的鞭炮声,掩盖了背后的议论纷纷。浓浓的烟雾,模糊了那一道道质疑的目光。
王军家欢天喜地,终于否极泰来啊!在所有人都以为儿子要光棍了,甚至认为连残疾人或寡妇都娶不到的情况下,娶回个这么健康的儿媳妇,太长脸了!
订婚宴上,王富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媒婆的手里,两人笑得前仰后合,互道恭喜。
然后,李子兰就以儿媳妇的身份,住进了王军家。她话不多,但做事泼辣。一点不娇矜,帮着把家里的事里里外外的做起来。
甚至时时督促王军多干活别打牌,一夜间就进入了妻子的角色。像所有老夫妻一样,她会盯王军的梢。只要知道他又打牌去了,就会竖起毛发冲过去,掀了桌子扔了牌。
王军才开始还觉得自尊受损,争辩几句。但他发现,所有人都说李子兰没错。于是也只好低头,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回去。
全村人都交口称赞王军捡到宝,娶这么个好媳妇。王富出门,也觉得背脊从来没有的挺直过。谁跟他提起儿媳妇,他就一脸骄傲。
于是在订婚一个月后,就正式摆了结婚酒,真正把李子兰迎进了王家的门。
正把日子过成蜜里调油,突然计生办的人上门把李子兰抓走了。
王富气愤地出来骂人,说媳妇才来几天啊!压根没怀孕,居然就随便抓走,他跟他们没完!
很多人都懵了,这才一个月呢?就是怀孕也看不出啊!怎么就抓了人家去?
有人就窃笑,说你们都没有看出来吗?订婚那天,那女人走路的样子,摆明是个孕妇啊!
众皆哗然,好几个老妇女都露着深沉的笑。一幅我早知道的表情。
王富凑了一笔钱,把李子兰赎出来。也不算大事,只是没准生证,快补办就好,毕竟是头胎。
村人们都故作惊讶地问王富,怎么怀孕了也不知道呢?王富脸讪讪的说:“嗯嗯,怀孕了,想不到这么快。”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等着他家下一步行动。是堕胎还是生下来?全部人都猜测着,欢乐地等待。
王军知道李子兰怀了别人的孩子嫁给自己,心里愤怒不已。他对着李子兰大吼大叫,让她滚蛋。什么难听骂什么。
李子兰低着头不做声,她能说什么?说那男人不要自己了?说等发现时已三个月了?说医生说她体质不能打胎?
她什么都不想说,从决定生下来以后,她就没想过嫁人,想着即使一个人也要养大TA。
但父母不同意,未婚生子还没爹,算怎么回事。死活让她找个人当孩子爹。
她也想过,如果不嫁人,孩子将来问为什么没爸爸该怎么回答?以后带个孩子怎么挣钱养TA?都是现实问题,任性不得。
她思来想去,同意了父母的建议。她并不在意是谁娶自己,但一定要听她话。她能绝对主导二人的关系,否则孩子与自己,都会受罪。
于是就有了王军相亲。她第一眼就看出王军是个软柿子,外强中干。将来,没他说话的份。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很满意。
她不担心事发后会怎么样,因为大不了回娘家,重新走最初设想的独自养育的路上。
与王军一家相处的一个多月,她是很喜欢他们的。真不把她当外人,处处护着她,无论她说什么,公婆都无条件拥护。
她甚至暗暗想过,要是没有肚子里的孩子该多好,生活就这么平静无波地过下去。
可这只能想想,在孩子没有被认可前。她时刻吊着一颗心,随时准备应对一场风暴。
4.
风暴终究是来了。她冷静地任王军谩骂,不发一声。看王军痛苦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哭。
她知道他不舍得自己,也知道他这一刻的屈辱。随他发泄完,再冷静地做一个决定吧。
王富与老婆躲在房里听动静。他是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做为男人,他也觉得憋屈。但儿子能娶到媳妇就烧了高香。就是人家光明正大带着个孩子,他也欢天喜地迎进门来。
现在孩子在肚子里,说是王军的,谁敢来认吗?对,就说是王军的。儿媳妇绝对不能赶走,以后还想娶这么好的,怕再没有了。
不就帮人养孩子吗?养!以后让她再给王家生几个就是。
王富老婆则闷声不响,这些问题,在儿媳妇第一天上门的晚上,她就想过了。
活了几十年的人,自己又生过孩子。她一眼就看出来她有孕在身,反而心里踏实了不少。这儿媳妇跑不了了!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自己的。
但王军的情况,能娶到这样的已很好,哪还敢奢望别的?
她思前想后,只当不知道,就看天长日久,这事能不能掩过去。月份差点就差点,就当早产,硬说成王军的孩子好了。大家脸上都过得去,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可这天杀的计生办把事捅穿了,这事总要闹一场,就随他们闹吧。反正不准他们散就好。
王军骂完摔完只会抱着脑袋哭,他又能怎么办?老婆他舍不得,孩子他不想要。
他睁着血红的眼对李子兰说:“马上去打掉!”
李子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说:“我不会打掉!你要我,就留ta,不要,我立马走!”
王军哑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说真的。他别无选择。
王富与老婆连忙跑出来,扯了王军进去。夫妻二人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说,子兰多好啊!你舍得?生就生吧,到时候谁敢说不是你的孩子?在我家生的就是你的。头等就是你要把他当亲生的待。谁敢乱说,我不去撕了他。你看你表哥的老婆,还不是直接带了两个进的门,现在又生了一个,过得多好。子兰比她要好多了吧!”
王军听父母说的话,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面子拉不下来,本来还怕父母介意,想不到反而比自己还看得开。既然给了这台阶,他便就坡下驴,哽咽着点头。
王富夫妻拉着王军又出来劝子兰,千万别动了胎气。既然娶回来了,就是自家人,以后孩子也是王家的孩子,不会另眼看。知道你不容易,这肯定有原因。不管怎样,都过去了。这是你子兰生的孩子,就是亲的。
王军眼泪汪汪地在一旁点着头,附和着:“嗯,我当ta亲孩子一样。”
李子兰哇地哭了。她的艰难委屈痛苦伤悲谁懂呢?她假装的强硬,在一席温软的话里,彻底崩析。
几个月来,她似乎毫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强势得连自己的父母都没看透。
这一刻,她突然就放松了。有人懂得她的不易,包容她的过错,接纳她的伤痛。她不必再假装,不必再掩饰,更不必害怕。
从此,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门去,大大方方挺着肚子。因为她的孩子有爸爸有家人,这个爸爸与家人,不在意他来自哪里。那别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她哭得天昏地暗,用尽力气。她要把所有过往积下的怨,都在这一哭里,烟消云散。
5.
这件事在村里热闹了一阵,又沉寂下去。毕竟是有点难堪的事,说多了没意思。
他们订婚六个月后,孩子生了,是个男孩。王富一家人抱着小孩,说不上来的滋味。如果真是王军的该有多好啊!
小孩名叫王子,王军与李子兰各取一个字。
李子兰出了月子,就把孩子用布条往背上来绑,跑下床里里外外忙起来。
她在月子里琢磨了门生意,他舅舅在县里一家大酒楼当厨师。那家酒楼做广东菜,每天用很多豆腐。什么红烧豆腐,煎豆腐,釀豆腐,拌豆腐……反正用量挺大。
所以她就拜托自己娘给舅问了问,能不能把豆腐生意包给她来送。她舅知道她的情况,很不容易,又勤快,有心帮她一把。一口答应了,但有一条,质量必须过硬。
李子兰在县里租了一间房子,就开始张罗起来。让王军买回机器,去收农家豆子。两个人凌晨两三点就起来,忙三四小时,等天亮时,豆腐也做好了。
然后夫妻俩一块踩了三轮车,拖上豆腐就往酒楼送。碰上那难上的坡,王军在前面玩命蹬,李子兰背着孩子在后面死劲推。
送完豆腐回来,两人又把其余豆腐拉上到街上叫卖。一般到中午就卖完了。二人回去一个煮饭,一个切菜,合作着把饭煮好,匆匆吃过午饭。又开始泡豆子,为第二天的活做准备。
到晚上孩子睡了,两人就说说话,讲些家长里短,算算每天的支出与利润,盘算着怎样才能多存钱。然后二人憧憬一番未来,开心地乐一阵。
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一转眼过了三年,生意越来越稳定。由于口碑好,两人很少再沿街叫卖。每天的豆腐全是各大酒楼订制,做够量就可以了。
孩子也上了幼儿园,李子兰又怀了孕。王军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有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他感激李子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给了他一个家。
王军早就不打牌了,一来没这闲工夫,二来李子兰那么拼,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他哪好意思再去打牌。
他现在觉得从前的自己都白活了,每天浑浑噩噩,只会吃喝玩乐。从不知一个人,有追求有目标,是件这么幸福的事。
他打心底里喜欢现在的日子,虽然很累,但有希望。
李子兰勤快体贴,任劳任怨。孩子虽不是自己的,这天天的相处,看他一点点长大。慢慢学会对自己笑,粘着自己。一见到自己,他就张开肥肥的手臂向怀里扑来。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喜悦,想来与亲生父亲也并没有不同吧。
他渐渐觉到,一个人肩上有责任,负重前行,并不一定是累赘,有时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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