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书》Paul Auster
2002年/2016.7
国外+虚无主义+小说
简介:一场空难让戴维·齐默教授失去了深爱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死人,终日酗酒, 直到六个月后的某个夜晚,他偶然看到了默片谐星海克特·曼的电影片断,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笑的能力——于是,他开始投入全部生命为这个六十年前已经无故失踪的默片导演写书。
书出版后,他突然到了一封新墨西哥荒漠中的来信,信上称海克特还活着,并想同他会面。半信半疑之际,一位神秘的女子带着枪出现在他家里,强行将他带入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幻影之旅……
预计完成阅读耗时(纯阅读时间):6h
书评:对比一些我现在很难沉浸的小说,《幻影书》的观感近似畅销小说,一气呵成,后期整理笔记才察觉他讨论的是“虚无主义”、“生活就是一场不断上演的幻影”这种看标签我就会绕的话题。美国作家似乎有这种习惯:有明确性格和目的的主角,完整的主线支线,有因果的行为心理,最后再稳定地插入观点,保罗奥斯特的文笔在此之外又尤其有画面感(毕竟他还是个导演)。当然也被批评匠气、千篇一律,但非常抓人,适合大部分人。
好的虚构可以侵入现实。我喜欢的虚构小说多半有点向非虚构靠拢,构建在真实社会、普世三观上的独特事件,甚至《幻影书》里描写的心理活动和事件发生脉络几乎可以列表,书中书写得详细逼真,提到的好莱坞影星、事件都是真的,只有海克特是假的。在现实的缝隙中插入故事,可能更容易由文字反照现实,传达作者的观点。
全文大概有六个支线:主角齐默丧妻,海克特的最后一部公开默片《隐身人》,夏多布里昂的《死人回忆录》,女主阿尔玛提到的《胎记》,海克特失踪后的经历,齐默看到的唯一一部海克特遗作《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顺便一说,真羡慕这种脑洞多得没法的人。小说里的嵌套结构要达成和谐,除了视角和篇幅的限制以外,奥斯特还做到了让所有故事指向一个问题:如果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了声响?幻影和希望算不算生活?
比如海克特本人的经历。在旧情人被爱人误杀后,他抹消自己的名字和公众眼里的存在,比死亡更虚幻——没有尸体。但在漂泊赎罪的过程中,他用不存在的自己救下了一个女孩芙瑞达,他们有了孩子,这个孩子的早夭最终改变了他对存在的看法——并非不被感知就是不存在,而是感知塑造了存在。他希望继续拍电影,甚至把自己的故事传出去,不享受声明利禄,只证明自己存在过,即便本质上罪大恶极,他活过。
以上个人解读,大概来自原文中关于“蓝石农场”名字来源的一段。书中说,海克特在农场漫步时看到一枚荧光闪闪的蓝色石头,凑近捡起却是一口痰。他最终用这个幻影命名了自己的生活,也许就是将自我认知为感知里的那个幻影。同样,男主角在这个绝对的悲剧故事最后提出了非常积极的猜想,说:“抱着那样的希望,我继续活着。”用主观幻想支撑起了现实。
最后,保罗奥斯特对文字和默片的观点相当精彩,详见书摘。
缺点:说《幻影书》是一本悬疑小说,我不大认同。虽然它确实有非常紧张的节奏,但是我不觉得用“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开头,还用几千字第三人称平铺直叙来揭晓悬念的故事算是悬疑。讲述海克特消失后生活的这几千字,节奏近乎流水账,完全打乱紧张急迫的情绪,其次巧合太多,起点风格的巧合堆积,可信度存疑。
太多的巧合也是这本书受人诟病的另一点。如果男主没有恰巧在浑噩终日的时候看到这部影片,故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如果男主当天没有晚归,是不是就不存在拔枪对峙,他也就不会去蓝石农场?如果阿尔玛没有不小心杀死芙瑞达,整个故事有书可证,那还算什么幻影?之前看过一个讲编剧的理论说,任何一个场景下,如果你的角色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不算一个完美的剧本。虽然生活充满巧合,但我们很难相信巧合就是生活。
书摘:
(默片)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时代变迁之后,他们的作品却仍像当初刚出现时一样鲜活,一样生机勃勃。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那套独特的语言已经了如指掌。他们发明了用眼神造句,他们创造了一套纯粹的肢体语言,除了影片背景中那些服装、汽车样式和古老的家具,那套语言永远都不会过时。在那种语言里,思想转化成了动作,人们用自己的身体表达自己,因此它通行于所有时代。大多数的喜剧默片甚至都懒得讲故事。它们就像诗,就像对梦的翻译,就像令人眼花缭乱的灵魂的芭蕾舞,也许是因为它们已经死了,它们似乎对现在的我们比对它们那个时代的观众显得更为深刻。我们隔着一条巨大的遗忘的深渊观赏着它们,而把我们与之分开的东西,其实正是它们如此吸引我们的东西:它们的无声,它们色彩的贫乏,它们那一阵阵的、加快了的节奏感。这些都是不利因素,这些因素增加了我们观看的难度,但同时也把图像从模拟真实世界的重负下解放了出来。有了它们拦在我们和那些默片之间,我们就不用再假装自己正在观看一个真实的世界。扁平银幕上的那个世界只存在于二维空间里。第三维在我们的脑中。
不论有时电影画面多么美轮美奂,多么引人入胜,它们都无法像文字那样让我从心底感到满足。它们提供的信息量太多了,我觉得,没有给观众的想象力留下足够的空间,这造成了一种悖论,电影模拟现实世界模拟得越像,它表现现实世界的能力就越弱——世界不仅仅在我们周围,同时也在我们脑中。
因为运气在我这边。我会安全地起飞,安全地降落,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会活着走出飞机。那很好啊,你会说,但一旦我那样做了,我就会对我所信仰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那样做是对死者的侮辱,医生。我把一出悲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倒霉事故。现在你明白了吗?我等于是在告诉死者他们死得毫无意义。
她继续不停地收着衣服,每次把一件衣服啪的一声甩到床上,她正说了一半的话就会停顿一下。那些衣服就像标点符号——突然的破折号、草率的省略号、激烈的感叹号——每件衣服都像把利斧似把她的话拦腰截断。
来,开枪打我,我说,那样你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句话在我意识到自己要说出它们之前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我觉得它听起来既刺耳又吓人,只有一个危险分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并不想收回它。我喜欢这句话。它的直率,它的坦白,它面对进退两难时那种斩钉截铁的态度,都让我中意。
我意识到那把手枪的子弹里蕴涵着一种我以前从未想过的思想。这个世界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洞,毫无意义的小孔,以及被人们忽略的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出的裂缝,而一旦你到了其中某个洞的另一边,你的自我就会解脱,你的生命就会解脱,你的死亡就会解脱,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得到解脱。那天夜里在我的起居室里,我就偶然遇见了其中一个洞。它以一把枪的形式出现,当我进入那把枪里,我就已经无所谓出不出去。我极其镇定,极其狂热,极其投入地准备去领受那一瞬间所赐予我的一切。那样巨大的冷漠是罕见的,而只有准备好完全放开自的人才能达到那一境界,它令人肃然起敬,它赋予那些凝视它的人某种威严。
那个故事把我活生生吞了下去。
肮脏自有其回报。海克特说,他故意在她头上朗诵起来。如果一个人决意要爬进坟墓,谁能比一个热血女郎更适合伴他左右?那样他就会死得更慢,只要他们的肉体连为一体,他就能靠自己腐败的气息苟延残喘。
我错失了一切。我错看了一切。大地是天空,太阳是月亮,河流是高山。我一直看错了这个世界。很多时候,都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在眼前这个时代,一切事物一天就会老去;活太久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当我们穿越生命时,我们会在身后留下三四个自己的形象,每一个都不一样。我们看着它们穿过时光的尘雾,就像看着我们不同年纪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