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西山学校只要五元,走不?”
笨重的大巴在悠长的汽笛声中慢慢停下。我背着书包,伫立在车前门的栏杆,等待它开启。伴着门伸缩的嘎吱声,略显模糊的窗玻璃逐渐离开我的视野,迎面而来的,是十字路口等到接客的摩托车司机。
“走了。”
一个小时的车程,癫癫坡坡,脑袋不禁变得有些混沌。我勉强看清楚手机上的时间,就直接了当地踏上摩托车的后座。
“坐稳了。”
接到生意的司机迅速兴奋起来,脸色越发圆润。当下的季节,才刚入春不久。尚未褪去的寒潮,掺杂着呼出的热气,扑在司机黝黑的面庞,匀称出一股别样的红润。
学校离路口大约不到一公里。除去七七八八的拐弯,实际上连八百米都不到。而且我到达的目的地是前门,对比一元的公交车,司机明显盈利许多,这也正是他兴奋的原因。
“等一下。”
在快抵达终点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我示意司机停下。他把车依靠在临近学校的最后一个路口,靠在有些破旧的停车站,等待我把电话接完。
“苏垲,什么事。”
看着接听界面显示的号码归属地,我便对来电的人有了大概的了解。
“科宝啊,你是不是快到学校了。”
手机那头苏垲不怀好意的声音,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对,快到大门口了。”
我一边打量着架在空中刚换半年的广告牌,一边回答了苏垲的问题。
路口的上方,是学校显眼的广告牌。赤红的大字,和简单粗暴的招生宣传语,与周围略微萧条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学校远离市区,有着独立于世的宁静。这种与世隔绝的安宁,除了本身独特的环境,更多的,是学校官方强制的措施。
“哦哦,这样,我们想吃个外卖,你能不能绕去后门买下。”不出所料,苏垲提出了拿外卖的请求。
面对苏垲的要求,我不禁为难地眉头紧锁。
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和叫外卖。颇有强硬的措施确实镇住了不少学生。但官逼民反,学校食堂过于难吃的饭菜,实在是让学生难以下口。所以凡是可以有出校的机会,必然是要带份美食给自己共患难的室友的,因为这个方法最稳妥。
“好的好的。”
我还是答应了苏垲的请求。做出决定后,我便让司机拐向后门。路程相差无几,价格相同,司机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与路口安静截然不同,后门的小摊充斥着不一样的热闹。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贩与学生的叫价,构成了整篇喧闹的情景。
校门口的保安威严地站立在那,犹如不动声色的门神。在他的背后,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商讨着什么。门市喧嚣,我没太放在心上,直接拐进了后面的小胡同。因为相比校门口徒有虚表的华丽,隐藏在胡同深处的饭店,才是学生们真正认可的美食天堂。
胡同深处有两家饭店,壮壮与振春。专业的派送人员以及24小时在线的送餐热线,成就了这两家学校后门的餐饮巨头。靠着一届传下一届的口碑,这两家饭店的规模,并不是门口那些小摊可以比拟的。
“老板,两份炒白粿,两份炒面。”
胡同的小路算不上长,大约走了二三分钟便到了。远远地,便瞧见在门口闲聊家常的老板。
我提前算好所要花费的现金,直接给老板递去并说出菜名。老板轻车熟路,接到钱后便开始麻利地干活起来。
“对了老板,全要变态辣。”
我刚找了张桌椅坐下来等待,恰好瞧见苏垲发来外卖要微辣的信息。便招呼老板,会心一笑地对他提出了要求。
“好的。”
老板愉快地答应了,手向正在烧煮的大锅中又添了几勺辣椒。
饭店坐落在校园外部的一角。与其所获取的暴利年收入不同的是,饭店的屋顶破落不堪。屋顶不时地有雨水落下,滴在满是裂痕的地板上。摆设的桌椅,无不是蒙上厚重的油腻,连调味品都少有更换。
“好了。”
或许是今儿客人较少,再加上老板流水线般的手艺,不过一会,厨房里便响起了老板完工的喊声。
“老板再见。”
谢过老板后,我不慌不忙地提着外卖朝学校后门走去。此时天色尚早,我也并不想如此快地回到学校。
初春的夕阳半洒在学校围墙的爬山虎上,泛着几缕憔悴的光芒。胡同的小路年久失修,到处都是细碎的石子。沿着围墙向西看去,很容易便能看属于学校篮球场的围墙到有一个明显的缺口。在缺口旁边,依稀可以辨认出成形的脚印。那便是饭店与学生交换外卖金钱之处。
到后门与胡同的路口时,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手中外卖的沉重以及油腻使我不想去理会这条信息。然而背包里的提示音不通人情,还在不停地鸣叫。我生出一股没来由的烦躁,索性加快了脚步,朝后门口走去。
在一般情况下,校门口的保安是不会搜查手机的,所以不用太担心手机的安全。但不知为何,今天手提的我竟出现一种不详的预感。朝后门的距离越近,心里就越慌张。直到跟着一位阿姨到达后门口的时候,我才知道,所谓不详的预感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在保安的旁边,那几个一起讨论的人,正是褚校和年段长张强等校领导。
摊位的叫卖声忽然刺耳了起来,小贩粗犷的嗓音和学生青涩的还价声,把四周全部包围,越发嘈杂。不时响起的汽车鸣笛,夹带着劣质电动车的引擎发动,彻底地打破了初春的温和。在机械和人声的混合作用下,刚刚来临的春天,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二
“科宝,我再警告你一次,这个杯子你要是再碰到,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后桌的黄示节一边郑重其事地向我发出声明,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新带来的杯子。
“知道了,知道了。”正在观看窗外木棉树的我,无心与他纠缠,略显敷衍地附和着他的要求。见他对我的回应一脸怀疑,我便把椅子向前移出两步,以示诚意。
四月过半,正是春时。离教室不远的木棉树终于是在前几日,开出了第一朵花,甚是艳丽。春风微拂,吹起几片红花,飘洒在半空,营造出独属于初春的浪漫氛围。周旁多是葱绿的树枝,使得这一抹新生的亮红,越加鲜活。
“看什么呢你。”
下午的第一节课,老师还没有来。午睡才醒的头脑昏涨以及仲春附带的慵懒气息,使得班上大部分的人都无心学习。学生们或是睡自己的回笼觉,或是和旁边的同学说笑起来。安置好自己茶杯的黄示节正是无聊,见我看的痴迷,便好奇地打量起我张望的方向。
“就那颗树。”
我用手指在窗上轻点,大致画出了木棉花的位置。教学楼前多是清一色翠绿的大树。而在这其中,木棉花独有的具有生命力的红,是最耀眼的存在。
“小伙子,是作业不够多,还是高考压力不够重,让你有时间是观察一颗树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写完了?”看我入迷的模样,黄示节恨铁不成钢地用老成的语气接连诘问,并沉重地拍了下我的肩。“醒醒,你看看还有几天高考。”他把手指向对面图书馆三楼的倒计时,示意高考大山的不断逼近。
春时的风,多是柔和夹着未褪去的寒意。木棉树屹立在图书馆的旁边,安详无比。不时有轻风飘过,吹落几缕飞絮,顺着空气的流动,静悄悄地埋入肥沃的土壤中。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有意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离开这个世界,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对黄示节的苦口婆心置若罔闻,瞧着木棉树花絮的陨落,我心中竟生出了一系列哲学思考的自问自答。
“我觉得。。。”或许是对我提出的问题产生兴趣,黄示节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说辞,似乎是准备参与到话题讨论中来。
“我不知道离开这个世界是什么感觉,但我能让你们知道离开座位到我办公室是什么感觉。”背后,冷不丁响起的慈祥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对话的可能性。透过空气,隐约察觉到语气中蕴含的不苟言笑的威严。
“历史老师!”面对老师的突袭,我和黄示节显得有点猝不及防,差点跌倒在地。
“你俩能不能好好听课,是都会了还是怎么样。下课来办公室一趟。”历史老师继续循循善诱地教导我们,并且不失严历地请我们到她办公室。
“错了错了”
见我们及时改正态度,历史老师方才转身离去 继续巡视班里的情况。
“叫你讨论哲学。”被老师点名的黄示节一脸懊悔,虽然历史老师为人温和,但去办公室也不是好事。
面对他的责怪,我无心回击。正是下午第一节课,午睡的倦意还未完全褪去。我趴倒在桌前,继续观察着窗外的木棉花。
下午三点,阳光正懒洋洋地打在教学楼的西侧,打在了木棉树的枝干上。油绿的树叶映着刺眼的光,越发铮亮。偶尔,从枝叶间偷跑的日光会散漫地倾洒在教室里。通过窗户折射,恰好倒映在黄示节新带来的杯子上,形成一道纯粹的光泽。
三
“伟琦救我!”
门口传来了严利毫声嘶力竭的喊叫。他光着上身,红色的校服短裤被汗水沾湿。左手抓着湿漉漉的纸巾,而他右手持握的手机屏幕暗黑,看不出丝毫亮度。
“土狗,咋了。”
临近第一次月考,整完资料的老周正准备去复习。听到呼喊,他停下步伐,看向门口横冲直撞而来的土狗,满脸疑惑地询问。
“我的手机......”
土狗的面部呈出难以言明的表情,夹杂着痛苦与懊悔。无辜的眼神,以及严肃的语气,给人显出了一种莫名滑稽的感觉。
“你手机咋了,不是好好的吗?”
见着土狗的模样实在奇怪,老周索性放下资料,朝门口径直走去。他一手向土狗伸去,准备接过土狗黑屏的手机,一探究竟。
“掉。。。”
土狗的手机,似乎发生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状况。
瞧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老周越发好奇。他仔细端详了下土狗手机。唯一能让他感受不同的,便是手机周旁,有一股莫名的异味。
“掉啥。。。”
对于这股味道,老周觉得似曾相识。对于味道的成分,老周不敢确定。但从嗅觉能够得出来的结论是,这味道,还是远离为妙。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土狗的手机掉坑了,土狗的手机掉坑了。诶?土狗你怎么在这里。”
正在向全世界宣告这个八卦的老杨四处奔走,跑遍了每一个宿舍。直到看到门口心如死灰的土狗,才不得不停下自己幸灾乐祸的步伐。
“杨违,你给我等着——”
走廊里立马出现了两道追逐的身影,土狗也忘记了眼前焦急的状况,起身便拿着拖鞋追赶杨违。狭长的过道里,两个略微庞大的身形,一前一后笨拙地奔跑,甚是滑稽。
等到他们体力耗尽,瘫倒在房门时,我们才了解了土狗手机掉进厕所的缘由。
玩游戏太入迷了,一不小心便掉到坑中。
待到土狗讲到这里时,我们一众人实在是憋不住,不厚道地笑出声。土狗心头好不容易褪去的阴霾,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神情,又蒙上一抹厚重的尘埃。
宿舍的正中央摆放着用来放被子的桌子,油腻不堪。被前人砍伐的伤痕还历历在目,随处可见刀片割划的锈迹。桌洞里的物品七零八落,多是些被遗弃的旧物,或是零食的垃圾袋。五月的阳光隔着窗户的栏杆照射进来,映衬出这个桌子独有的年代感。
瞥见放置在桌边土狗的手机,正好对上土狗阴郁的眼神。看着他越发委屈的表情,我心中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起身拍了他的肩,并未做出安慰,而是不怀好意地跟他嘀咕了一句。
“虽然我知道这是件悲伤的事,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高兴。”
声音虽低沉,但还是传到了周围同学的耳边。听到这句话,大家好不容易才克制的笑容又都放肆起来,纷纷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这句话在这个情景具有别样的意义。因为这句满载嘲讽的话的主人,正是土狗。而这句话的出现的时间,就是我手提外卖,遭遇校领导后的那一个晚上。
季春的脚步,在六月的逼近下,慢慢远去。室外的温度,也渐渐地,向着夏季的标准进发。五月的天空湛蓝地有些过分,见不得一丝雾霭与云彩。干净地像初生的幼儿,满身洁净,容不下一粒尘埃。偶尔,宿舍的北面拂来燥热的风,仿佛预示着温暖的春天就要从指尖流去。而活力四射的夏季,提前到场。
四
“夏垲,起来回答下问题。”
数学老师敲了黑板,正准备叫他的课代表起来答题,却发现他的课代表早已双手趴桌,昏沉地睡去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充斥的睡意弥漫了整个教室。空气里遍布的,都是慵懒的氛围。除了少数的翻书声和老师自顾自的讲评,教室里基本上鸦雀无声。
见教室死气沉沉,数学老师决定杀鸡儆猴,抓一抓班里学习的气氛。而他瞄准的第一个目标,自然是他最负责的课代表。
在班里少数清醒的人注视的情况下,数学老师小心翼翼地收起教棍,轻手轻脚地来到夏垲旁边。数学老师手轻搭在夏垲的耳朵上,准备给他来个致命一击。
刚入三月未有几日的下午,依旧是寒意逼人。凌寒的冬天,在它本应离去的第一个月,散发着十足的功力。即使是阳光普照的下午,倘若未关上门,依然会被冻得手脚发麻。教室的门窗,早已关得严丝合缝,只留下一个用来透气的小缝隙。睡意袭来的下午,除去老师的教书,教室里静默无声。在这个极致安静的环境下,任何不和谐的声音,都会加倍刺耳,夺人耳目。
忽然,数学老师收起了即将成功袭击夏垲的手,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教室的另一边。倒不是数学老师大发慈悲,只是因为在他打量的方向,传来了啼笑皆非的声音。
那是气息漂浮不定,响彻如雷的鼾声。
声音的主人,是坐在后排的徐圣垲。此时的他正沉醉梦乡,浑然觉察不到数学老师越加凌厉的目光,以及即将被老师教训的疼痛。
“野人,野人,醒醒。”坐在他旁边的同桌急忙呼喊他的外号,并用手尽可能地摇动徐圣垲略微宽大的肩膀,试图叫醒这位昏睡糊涂的同学。
“呼——”奈何野人酣睡如泥,丝毫感觉不到同桌的摇摆。反而是侧过身,睡得更加香甜。似乎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他的嘴边除了越加响亮的呼噜,还多冒出几滴口水。自顾自地咂咂嘴,仿佛不想错过梦里出现的每一道美食。
“哈哈哈哈哈。”
教室里的同学终于是憋不住,顿时哄堂大笑。课堂里本来因为高考压力而蒙罩的乌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数学老师原本因学生消极积攒的怒气,也随之化为乌有。打算好杀鸡儆猴的计划也取消掉,只是哭笑不得地敲打徐圣垲的头以让他清醒。
“嗯?”劫后余生的野人根本不清楚状况,一脸疑惑地环顾四周,不明所以地发出疑问的语气。他忽视右边横空出现的数学老师,直接带着慵懒的语气,朝同学磕磕巴巴地问道,
“第,第一节什么课。”
野人的背后,是脸色越加发白的数学老师。同桌看着老师凶煞的面目,硬是不敢出声回答徐圣垲的问题。
“问你话呢,什么课啊。”
莫名被叫醒的野人貌似还有一股起床气,语气强横无比,对同桌的支支吾吾异常不满。
“你,你看你后面,就知道是什么课了。”
同桌用不确定的目光求救数学老师,询问是否回复。数学老师强装慈祥,对同桌比了个弯曲的手势,示意同桌让徐圣垲往后看。
“我后面有什么?”
终于是不耐烦同桌回应的拖沓,徐圣垲索性直接看向后面,寻找所谓的答案。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背后没有所谓的课程,而是就数学老师面带微笑的表情。眼神接触的刹那,数学老师的敲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野人猝不及防。
“下课来一趟。谁要是再睡,就一起来。”
快速地收拾完毕后,数学老师便回到桌椅。留下不明就里的徐圣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数学老师严肃地审视四周,及时地调整班级里的学习氛围。
一番闹剧后,班级里也是活跃了起来。冬季独有的懒散慢慢凝聚起来,在高考重压的现实下,放松的状态逐渐收拢。数学老师也开始提高讲课的语速,尽可能地覆盖到更多的题型。
掺杂着春日与冬日的空气,多是沉重而干燥,不自觉地便勾起人们的睡意。呼啸的北风驾临稍有空隙的门窗,呜呜作响。不时出现的露水滴落声,与树叶摇摆的声音一共编织,形成了冬季摇篮最动听的安眠曲。
数学题目的枯燥,导致即使数学老师刚强调过,我还是抵不住困倦,趴睡休息。直到老师的粉笔头第三次砸到我的头顶,才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回来。
“起来填下这个问题的答案。”
课程将尽,老师的语气也没有之前的轻松。有气无力地捡起地上的粉笔,我拿开椅子,准备一步跨到过道,去解答老师留在黑板上的问题。
教室由于人数过多而显得有些狭窄。总体上看,每个座位的空间是均匀的,但对于某些人群来说,就显得有些不友好甚至是苦恼。,比如我这种体型略微宽大的胖子。正准备出去答题的我,此刻便为这个感到困扰。椅子的头部顶在在了后桌的前面,动弹不得。奈何我身躯庞大,不好直接跨步出去。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快下课了,赶紧来。”数学老师不耐烦的喊声,加上背后全班人的注视,我越加紧张起来。偏偏造化弄人,椅子就是卡在原地,一动不动。
“哧。”
终于,在我的努力下,坚固的椅子终于是离开了桌子的怀抱,发出了松懈的摩擦声。我急忙收起座椅,准备上台解题。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却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啪。”
随着椅子的归位,桌子上却传来杯子跌落地板碎裂的声音。在粗糙的的地面上,安详地躺着白玉茶杯的尸体。依着杯子表面的纹理,能够模模糊糊地了解到这是一个独具匠心的工艺品。与地上碎裂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顺着桌子往上,可以瞧见的,黄示节越发沉闷的面容。
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别班的老师越发洪亮的教书声以及越演越烈的寒风呼啸。凛冽的冬风肆无忌惮地拍打枯叶,试图刮走这些被遗弃的生命。花木缄默不语,似乎都在忍耐和等待。忍耐漫长冬季最后的施威,以及等待温暖春季的万物复苏。所有的生命都在渴望,渴望冬天的残酷提早离去,渴望春天的暖意提早抵达。
五
“你往前靠一靠,别碰到我刚带来的杯子。”
拍了拍照瘫倒在座位上无精打采的我,后桌的黄示节不客气地要求我挪开椅子。
“哦。”
正因为傍晚发生的事而颓丧的我有气无力,只是象征性地朝前移动几厘米,并未彻底地摆脱能够致使杯子碎裂的危险地带。
“班主任来了。”
黄示节拿我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了杀手锏,在后面轻声呢喃了一句。
可惜这种谎言对我来说,幼稚无比。并不理会他的呼喊,我依然死气沉沉地背靠座椅,继续苦恼傍晚发生的事情。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后门,传来了班主任气势磅礴的呵斥声。随后紧跟的,便是有力的高跟鞋的声音。班主任快速地走向讲台,巡视班级里每一个学生的学习状况。
看着班主任严厉的模样,我也不好再和黄示节多开玩笑。把椅子朝前靠拢,自顾自地拿出资料,开始复习当晚布置的作业。
三月初的夜晚,月光还泛着冬季残余的寒冷。有些浓郁的乌云依然笼罩着整篇天空,见不得一丝星彩。北风,在春季到来之前,疯狂地张扬自己的威力。在每一寸即将新生的土地上,彰显它锋利的侧翼。飘洒在空旷走廊的细碎枝叶,便是它狂欢之后,最有力的证据。狭长过道传来不绝于耳的悲鸣声,便是北风用来宣告主权,所发出的最后的呜嚎。
“你这个杯子还真挺好看的。”
等到班主任的脚步声随风声一起慢慢消散在过道,我才有勇气蹑手蹑脚地转身,准备仔细查看摆在黄示节桌角的杯子,查看这个引来班主任的罪魁祸首。
茶杯静静地放置在桌的左上角,本身独有的古朴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天花板白炽灯的光泽照垂直倾泻,打在上了杯子光滑的表面,珠玉圆润。几滴未擦干的清水快速地杯子边缘溜走,留下了刺眼的洁白。
“别动瓶口,这是喝茶的地方。”
伸手打断我触碰的意图后,黄示节严肃地告知我关于茶的礼仪事项。对茶文化了解颇深的他在这些细节很是讲究,向来不允许别人随意触碰。
“好吧。”
请求被拒绝的我悻悻收回了双手,只能用眼睛更加细致地端详别具气质的茶杯。没有了直接的接触,茶杯带来的高贵气息对我而言越加浓厚,也越加好奇。在征求黄示节的意见后,我准备再次握起茶杯,感受下泥淘交织的绝美手工艺。
“你出来一下。”
门外突然响起的扣门声,再次打断了我触摸茶杯的进程。教练低沉的呼喊,也没有给我太多拖延的机会。而且教练的出现,多半是傍晚发生的事有了结果,容不得拖沓。
“他们怎么说?”
瞧见教练阴沉的表情,我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且对于那些人来说,我也不抱太大的期望。之所以还怀揣一点希望,只是因为相信人与人之间最根本的信任。
“还是不行,他们说规矩就是规矩,你要不等暑假吧。”
教练面露难色,挤压的五官,还透着一丝未能帮助我的惭愧。
“没事的,我等吧。”
我宽慰地拍了拍肩,到如此地步,除了责怪自己的不小心,也别无他法。不可能去违背学校的规则,更不可能找校长理论。即使是他最后欺骗了我,即使他背叛了自己口口声声一直强调的做人原则。
“那就这样吧,你去学习,我再想想办法,试下能不能找王段。”
告知我无法改变的现状后,教练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回到教室继续复习。
“好的,谢谢。”
我对教练道完谢后,心灰意冷地返回自己的座位。尽管本来就抱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校领导的虚伪还是突破了我的认知。心中的颓丧也到达了顶点,对校领导的处事方式失望透顶。
春初与冬末交叉的黑夜,拥有着宁静与喧闹的双重魅力。一方面,聒噪的冬风回光返照,继续肆无忌惮地施展自己的锋芒。另一方面,温和的春风悄无声息地回归,捎带着复苏的旨意,唤醒沉睡的万物。两种不同季节的风,在春冬交接的时刻,混合到一起,奏响了一曲安静又狂躁,温暖而寒冷的美妙歌谣。而曲终的刹那,便是酷寒冬日的离别,以及温煦春日的来临。
五
“这个人是你的家属吗?”
把手指向后面步伐匆忙的我,褚校和蔼可亲地问到脚刚踏入校门的阿姨。
“不是。”
阿姨一脸不解地转过身,认真地打量我的外表,最后确切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恭敬地送走阿姨后,褚校趋炎附势的面目瞬间暴露。他板起脸,不留情面地质问我手提的东西以及对我身份的呵责。“你是学生吗?怎么还带外卖?”
“给同学带的。”
面对褚校的咄咄逼人,我并未退却,反而是理直气壮地反击回去。碍于他是个长者,心里对食堂的抱怨也不便说出口。
“校规里是不是有明确写到不能带外卖,你是来读书还是来带外卖的?”
见我不卑不亢地回击,盛气凌人的褚校火冒三丈。索性直接搬起说理万金油的校规,呵斥在他看来我不务正业的行为。
“那校规里也没规定每个星期要打扫卫生,你们还不是天天检查,还耽误学习。”知道自己与褚校地位的差距,我便不敢再与他争论,也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见我还是有不满的嘟囔,习武出身的褚校表情似乎有些克制不住。他面容凶煞地对我质问,语气里充满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学生给自己舍友带点好吃的,也没啥。”多亏旁边教练的及时阻拦和劝导,才成功控制住场面,避免了武力冲突。
“搜他的包,看有没有违禁物品。”心情逐渐下来的褚校对我冷眼相加,带有报复性质地下达搜查我背包的指令。
对领导们言听计从的保安得到指示后立马开始行动。不同于平日里的松散,全心全意地搜索我背包的每一个角落,生怕疏忽放过了某个物品惹得领导不开心。
面对保安的严密搜查,我的内心波澜不惊,对手机存活下来的可能不抱任何期望。因为对校门情形的不仔细,来的时候便直接随意地摆放在背包的第一层。
果不其然,不费多少时间,保安就找到了安详躺在背包最外层的手机。他面露欣喜,如获至宝般地交给一旁高高在上的褚校。那忙不颠的神态,像极了古时候为皇帝呈贡珠宝美人的佞臣。
“你这个怎么解释?你还是不是个学生了?”
抓到把柄的褚校寸步不让,提着我的手机就是当头棒喝。小人得志的面庞,彻彻底底地呈现出来。当权者可怜的掌控欲,在一声声凶煞的追问中,显露无遗。
“我手机有用,明天要登网站登记信息,用完了就交给教练。自己不信的话,可以打电话问我父母,或是老师。”
对于褚校的步步紧逼,我反而显得从容淡定。尽管我知道带手机确实是违反了校规,但特殊时期特殊手段,我拿手机确实是要事在身,不然也不会拿来到学校。更何况,我明确要求了可以向父母和老师求证。因于领导是否相信,是否墨守成规,我无从改变。但与所谓关心学生的领导不同的是,我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问心无愧。
“我先收走,你到时候找教练拿去。”
面对我铿锵有力的回击,褚校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把我的手机揣进裤兜后,只是给了我一个敷衍的答复,就准备赶我走。
“我说了,用完会还给教练。”
我依然是固执地站在原地,等待褚校明确的回答。手机被收走,靠蛮力是不可能取回来的,我只好怀揣最后一点希望,与褚校争辩。
“你到时候找教练拿去。”
从始至终,褚校都在重复这句话。对于我多次提出的要求,直接是不予理睬。而且见我呆在原地,居然是命令旁边的教练将我拉走。
“我说了,用完还给教练。”
甩开教练的手,我继续像机械一般重复我的请求。即使是渺无希望,我依然是存着最后的信念。
“走吧,校长说找教练拿,你到时候找教练拿就对了。”
一旁刚才替我的外卖说辞的教练见我顽固不化,就又出来开导。他宽慰地拍了我的肩,示意我不要继续做无意义的争斗。
校园后门的挡车器锈迹斑斑,具有年代感的刻纹遍布全身。碾过地板上用来阻挡摩擦栏杆的轮胎印,随处可见。保安室外层装饰的大理石经过岁月的磨损,伤痕累累。在后门这里颇具时代感的地方,唯一能稍微辨认出当下时节的事物,大概只有前不久新装在保安室隔壁的自动售货机。
“找你教练拿。”
褚校对我的坚持无动于衷,依然是抛下这句冷冰冰的话,并没有返还手机的打算。
“好。”
事到如今,明白了归还可能性为零的我只能姑且相信褚校的话。提着沉甸甸的外卖,我心情低落地返回宿舍。
学校分立出来的高中部规模并不大,远不及总校的二分之一。对于男生而言,食堂、宿舍和教学楼是连在一起的,由一条走廊直接串联起来。平常的上学和日常活动,基本就是在三者之前进行。餐厅的第一层便是超市,所以没有其他多余的活动,这三者足够完成男生的日常需求。我沿着进门的马路,拐入餐厅的走道,不一会便回到了宿舍。
“你咋才来,给你发消息才不回呢。”
刚上三楼,就瞧见站在宿舍门口不明真相的苏垲。他见我姗姗来迟,还有些焦急地责备我的迟来。
“我手机,被褚校收了。”
看他实在饥饿,我便先把一份外卖递到他手里。然后面容平静地回到宿舍,摆放完剩下的外卖后,才把事情的原因告知于他。
“咳,咳。什,什么?”
饿坏了的苏垲拿到外卖后,直接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过于着急的吃饭方式,以及出乎意料的辣度,呛得他直打咳嗽,没听清我说的话。
“门口碰到褚校,被搜身了。”
我把书包放下,不急不忙地整理自己凌乱的床铺。等全部安置好后,我才坐在床上,和苏垲讲述手机被收的经过。
“怎么就碰到他了?咳,咳。还有这个面怎么这么辣,不是叫你放的微辣吗?”
放慢吃面速度的苏垲,终于是意识到了炒面辣椒数量的诡异。在接连不断的咳嗽中,苏垲不禁感叹褚校的神出鬼没以及怀疑我是否有听到他对外卖的要求。
“倒霉吧。那个辣椒可能是老板放多了。”
感概自己的运气完后,我一本正经地把苏垲对于辣椒的质疑推给老板身上。坐在窗边看着晚霞,对于接下来怎么拿回手机,我还是有些茫然无措。
“那褚校怎么说?直接送到教务处还是?”
在喝完两大杯水后,苏垲才心有余悸地放开饮水机这根救命稻草。把气息舒缓过来的苏垲,终于是有精力询问到我手机的下落。
“他说是等下我找教练拿.......”
想到校领导的虚伪人格,我回答苏垲的语气都有点有气无力。对于手机是否能成功拿回来,更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苏垲,有外卖吃居然也不叫我。快给我尝尝是哪里家的外卖。”
门口出的现严利毫的声音打断了我跟苏垲的对话。他见到美食,就毫不客气地坐在苏垲的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垲暂时放置在桌面的外卖。
“土狗滚开,滚啊。”
对于土狗的大摇大摆,苏垲也是颇为无奈。连推带打,才成功驱赶土狗远离自己的外卖,阻挡了土狗对垂涎他炒面的意图。
“没事没事,这里边应该有杨违的吧。”
狩猎失败的土狗把目标转移到其他地方,目光很快就锁定到了桌上剩余的外卖。他估摸着我们宿舍的口味,试图判断出哪一份是属于杨违的。
“炒面是杨违的,你小心他回来打你。”
对于土狗贪婪的模样实在是看不下去的我赶紧出声制止,避免外卖被土狗糟蹋。
“你怎么在这里?你手机呢?苏垲说给你发消息都没回他。”
被美食迷惑住的土狗惊讶地转过身来,终于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见我一脸落寞,喜欢八卦的他不禁疑惑地问起我手机的下落。
“我手机被收了。”
看着桌上满当当的外卖,我内心失去手机的凄凉越发汹涌。面对土狗的疑问,我的回答都是透露着无涯之戚。
“科宝啊。”
听到这个消息的土狗忽然停顿下来,放下手中的碗筷。用自己油腻的手非常严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语重心长地说道。
“怎么了。”
尽管土狗收起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难得正经地准备安慰我,但我心里却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怀疑这小子的别有用心。
“虽然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高兴。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不其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着土狗张狂的模样,我只是默默地拿起餐盒,趁他不注意,往里面又多加了几分辣椒。
“土狗,放下我的外卖!”
外出回来的杨违一推开门,就正好瞧见了土狗奚落我的场面,附带瞥见的,还有土狗手里捧握的外卖。凭借杨违对土狗的了解,不假思索便能知道那份外卖,是属于自己的。
“什么你的我的,吃了就对了。”
土狗理所应当地回复道,脸上没有丝毫愧色。见到土狗如此厚颜无耻,杨违拿起鞋架上自己宽大的拖鞋就是准备击打严利毫。土狗一边躲避着杨违的追打,一边还继续马不停蹄地吃着外卖。
“土狗你真的是,不要脸啊。”
一同回来的伟琦放下自己的资料,欣赏着这出闹剧。他看着严利毫的模样,也不禁对土狗的死皮赖脸发出感慨。
“土狗回去,还要做卫生呢。”
终于,隔壁黄示节的及时出现,才制止了这场追赶。黄示节一手拿着快递包裹,一手把土狗和外卖分离开来。
“你手里是什么啊,黄示节。”
拿回仅剩一半外卖的杨违痛心疾首,对土狗吃饭的游刃有余咬牙切齿。正准备继续殴打土狗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黄示节手里的厚实的包装。
“这个啊,一个茶杯,从家里刚寄回来的。”
黄示节一手抓着还想进食的土狗,一边和杨违解释到手里的快递。和我们打完招呼后,便一边紧锁土狗以朝自己宿舍走去,一边呵斥着土狗,“别乱动!卫生都没做好!还去其他宿舍闹'!”
我看着这出好戏收场,内心失去手机的忧伤也慢慢平复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信服褚校的诺言,去找教练索要。
夜色渐晚,山间出现的红霞也逐渐消散。随着太阳落山,午间略有回升的气温被山谷袭来的北风打回原形。等待丘陵吞没最后一缕阳光,隐藏在夜间的寒冷气流才彻底地露出马脚。在春天尚未全面到来之际,残余的冬风全力以赴地发挥着自己的余威。它们疯狂地侵蚀所能触及的每一片土地,生怕在春天到来之前,无法留下属于他们的印记。它们害怕被万物遗忘,害怕人们只会记住春天的恩泽。所以冬风要破坏一切,要在人们印象中留下记忆。哪怕是这个留给人们的回忆,并不美好。
六
“到西山学校只要五元,走不?”
高考前一天,我们乘坐统一公交车去向酒店入住。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隔着窗外,便听到了熟悉的呼喊声。
六月,正是炎炎夏日。车上刚经历过全校欢送的同学,显然还未从鞭炮的轰鸣以及舞龙舞狮的热闹景象中缓过神来。坐在座位上,或是忙着回复亲朋好友发来的加油信息,或是争抢着微信群里不计其数的红包。
周遭环境的过于喧闹加上网络信号的不稳定,使我放弃参与进行得如火如荼红包大战。索性收起心思,全神贯注地欣赏沿路的风景。
坐在我旁边座位的人正是黄示节,由于公交车里空间狭窄,他只好把背包抱放在双膝之上。利用身高优势,右手一把搂住书包,另一只手用来争抢红包。
或许是东西过多,黄示节背包的拉链被撑出一条可见的裂缝,露出了里面摆放的生活用品。有些奇艺的是,在近乎黝黑的背包空间里,竟有一丝亮眼的光泽。
顺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光线,我一点一点看清那件明亮的物体究竟是何物,脑海的记忆也一点一点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全新的杯子,不同于两个被我摔碎的茶杯。
褚校直到最后也没有把手机交给教练,我的手机最后是由教务处统一发放。他没有履行他一直重复的诺言。我直到最后也没有保护好黄示节的茶杯,他视为珍宝的两个杯子,被我多次摔坏。我也没有信守我一口答应的承诺。我们都在食言,被别人食言,又转身对另一个无辜的人辜负诺言。像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失信与成长一共构成了正比例函数。成长越多,我们失信的次数也越加增多。仿佛一个无限的循环,谁也无法逃脱。
学校的木棉树上的花终于是由于季节的更换,披上了葱绿的行装。夏风从东南方向徐徐吹来,昭示着温暖春季的行将远去。四季都在遵守着自然的规律,按部就班地轮换,从不出错,永不食言。
“到西山学校只要五元,走不?”
暑假,从福州回家的我坐车途径十字路口。驶过停靠的公交站,又听到摩托车司机熟悉的喊叫。正准备打开手机拍照留念,便看到同学邀请聚会的信息。可惜因为我身体抱恙,无法参与。是的,由于不可抗力的因素,我,又食言了。
车驶离路口一公里远的距离后,摩托车司机略微洪亮的呼喊淹没在嘈杂的汽车鸣笛声中。不过,或许是摩托车司机的声音过于嘹亮,或许是记忆里的印象过于深刻,不知为何,我耳边总能听到摩托车司机的回声。
“到西山学校只要五元,走不?”
只是这一次,我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
“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