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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岑倚在床头。中间隔间的浅橘黄印花帘布被拉到一。她一眼就能望见在东头厨房里揉面的丈夫沈醉山。
他上身前倾,白色衬衫的袖口卷得高高的,粗壮的长臂上青筋隆起,骨节分明的双手握成拳头,正用力捣揣着案板上的面团。面团已经十分光洁了,沈醉山还不时地洒些水加点面粉上去,然后再反复揉搓。他腰间裹得紧紧的深蓝色围裙上沾了不少的白粉,精瘦的身材似乎几十年都没变过。
结婚前兰岑从不知他有这个本事。婆婆靠卖面养家,但她一秒钟也没见沈醉山靠近过面摊。兰岑放了学还常去摊位上帮忙,那时她叫婆婆“姨”,姨让她回去做作业,见她总不听,也就罢了。兰岑不像沈醉山,她不爱读书,只喜欢围着姨转。她是在路边偷玉米时被姨领回家的。兰岑总喜欢说,她的运气顶顶好,遇见了姨,又嫁了个有本事的丈夫。当然,说这些话时,婆婆还在,抱来的养子还没被他亲生父母接回去。
后来,婆婆去世了,养子也不在了,兰岑伤心了好久。
一天早晨,她躺在床上不想起又挣扎着起来时,沈醉山扶住她,让她多躺躺,说他去做饭。然后,她站在窗户下,看他就像今天这样和面拌搅揉面。在饧面时,她走回去躺下了。就在这一天,她忽然醒悟过来,她和沈醉山结婚了,而且结了有小十年了。她不是嫁到姨家,而是嫁给了沈醉山。
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从十二岁认识他到二十岁结婚,如今,她才想起来,结婚前该问一问他,为何答应婆婆和她结婚。沈醉山比她大四岁,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平时和婆婆也没什么话说。反而是兰岑,常常对他问东问西,作业不会做,巴不得他能帮她做完,虽然一次也没得逞。不过,她心底倒是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沈醉山都不会丢开她。可是,兰岑又觉得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后来,沈醉山隔三差五就做起了饭,再后来,一天三顿都由他的安排,只要有空,他都不用兰岑动手了。兰岑想起临终前让她好好照顾儿子的婆婆,也想起结婚前问她会不会好好照顾儿子的姨,一边惊讶事情变成这样,一边又觉得对姨不起。可是,她也不再说自己运气好的话了。婆婆已经去了,她没了逗趣合乐的人,她也没想过对丈夫说那样的话,对沈醉山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但是,她开始琢磨起沈醉山来。越琢磨越觉得沈醉山不应该娶她,他应该娶谁呢?应该娶红姐。红姐叫红菱,和沈醉山一样大,他们都爱读书,学习也好,还一起去少年宫学过乐器,是书上说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兰岑小时候,也常见他们在一起,只是后来,沈醉山考的中专,进了本地的机械厂;红姐上了高中,最后去省里读大学,就留在那里了。
红姐长得漂亮爱唱歌,后来还会跳舞,红裙一闪,好看极了。红姐也想教兰岑跳舞,但兰岑只摆手,说什么也不跳。不过,红姐教过兰岑许多事,如何切菜摆花盘,如何选衣穿衣服,如何处理女孩家的事,家里的电器,也是红姐教会她如何去使用的。红姐什么都好,就有一点怪怪的。有一次,她看见红姐拿着两粒生黄豆瞧,就问她怎么了。红姐说没怎么。没怎么那为什么站这里不动呢?
红姐说:“黄豆掉地上了。”
“掉地上,那就扔了。不然,洗洗放碗里,留到中午一起煮。”
“不行。”
“为何不行?”兰岑不明白,“哪个不行?”
“掉到地上,谁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过呀,洗过也脏呀。可是,”红姐皱起她好看的眉头,兰岑都想上前去将它们抚平,她说,“你看这两粒豆子,本身没有坏,还十分饱满,它本来是给人吃的,把它们给扔了,它就没能发挥作用,真可惜……”
没等红姐说完,兰岑就转身走了。她觉得莫名其妙,虽然她还记挂着红姐的眉头。是呀,红姐的眉头该让沈醉山给抚平,兰岑想起沈醉山给她讲的那些故事,也许红姐听了,就不会皱眉了。不过,现在晚了,她知道沈醉山不会离开这个家的。至于原因,是否重要呢?兰岑不知道。
只是,兰岑总是觉得,她嫁给沈醉山没有错,但是,沈醉山应该娶红姐才对。兰岑一直记得这心结,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可这想法,总是横在她心里,撑着她的心。
一年后,沈醉山抱回了一个女孩。十个月大的小婴儿,白胖胖的脸上,圆圆的大眼睛眨呀眨,见人就笑,真的好可爱。她很肯定地问他:“这是红姐的孩子?”
“你看出来了,”他的脸上有一丝笑,“我也觉得像红菱。红菱现在瘦了,小时候,她胖多了。”
“红姐不养吗?”
“她要上班,还要应付男方家的人。那男人不想结婚,现在有孩子了,那家老太太又想抢去,就藏我们家来。你别想着小磊了,我们一起养小乐。红菱肯定不会和我们争这孩子的,她巴不得多两个人照顾她。”沈醉山握着孩子的小手摇呀摇。
兰岑对这个孩子,却没有像从前照顾小磊那样用心。沈醉山以为她担心孩子再被抱走,还劝过她,一再保证说红菱不会做这样的事,并且还笑话她和她的红姐那样好,红姐的孩子不就是她的孩子。
她没有奇怪他竟然会讲起笑话来。但她就是和小乐不亲。她也不断地想理由。后来,她的心里就装不下其他了,她开始怀疑起这孩子是沈醉山的,还怀疑小磊被抱走是丈夫和红姐计划的。她知道这不对,但怀疑像初夏的野草一天比一天茂盛了。小乐上学后,每年暑假,沈醉山都要送她去城里的姑姑家住一段时间,其实就是去红菱家。小乐依赖父亲,沈醉山每回接送,都要陪她在省城待上几天,到处转转。
小乐十二岁那年暑假,兰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离婚,沈醉山很是错愕,他坚决不同意,不停地追问原因。不知为何,兰岑并不想讲出心底的猜忌,似乎到了此刻,她忽然又没了一探究竟的勇气,也没了一走了之的冲动。她似乎明白并不是因为猜忌才疏远小乐的,抱养小磊时,她全心全意地抚养孩子,可对小乐,她总像有道槛过不去。
她告诉丈夫,她想回老家去,她想去老家建栋房子养老。
“你才四十岁出头,养什么老?再说,当年你说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沈醉山红着脸,跳起脚,指着兰岑怒气冲冲地嚷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小骗子,骗了我娘,再骗我。”
“像你这种从小在外流浪的小骗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娘就不该相信你,就不该把你领回家,骗子。”他转过身去,一边敲着桌子,一边狠狠地骂骗子。
“我没有骗姨,当时,我只是不想说,我也没做坏事,”兰岑哭起来,泪糊了一脸,越擦越多,“我遇到姨,才离家三四天,我实在饿了,才掰玉米吃的。”
“我没做坏事。”兰岑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家在哪里?”
兰岑立刻就顺口答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兰岑沉默了。
“你告诉我了,也许我就让你走。”沈醉山看着兰岑说道,他的两道剑眉竖了起来,兰岑知道他是真的很生气了。
她又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从暑天到夏末。为什么要离家呢?那是她的家吗,就像这里,这里是她的家吗?她曾经以为是,当姨问她愿不愿意嫁到姨家时,她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当姨把她带回家后,她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所以说到嫁人时,她才没意识到自己要嫁给一个男人,还以为自己只是嫁回“自己家”里了。那么,现在呢,现在,她只是又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家”了吧,就像当年一样,是小乐让她有了这感觉,而终有一天,小乐也会这样想吧。她心里一惊,原来她抱起小乐来,就有了这担忧吗?还是说,她根本无法忘记从前。
仔细去回忆,兰岑越来越真切地记起了十二岁那年夏末离开家乡的心情了。
绵绵的雨下了很多天,终于在一个夜半时分停了。她流着泪,独自躺在外婆的旧床上,瞧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地泛亮,暑气跟着慢慢升上来,密密麻麻的痒在心里爬。那样的清晨,她决定要离开家乡,浑身忽然无力起来。整个人,时而轻得像阵烟似的,风一吹就要散了;时而心里像堵着个千斤顶,人却挂在树梢上,稍加压力树枝就要坠落了。
后来,每次她不愿起床时,总会如此无力。有一阵子,沈醉山担心过她总躺着会生病,于是每天不厌其烦地喊她起床。后来,她们就搬到机械厂附近来住,租了套二居室。如今这些天,沈醉山也不知去哪里了,倒不会有人来唠叨她。更早的时候,没有人叫,她却不得不早起。
那时,她已经在外婆家住了六年。六岁时,父母突然死了,至于为何而死,她太小了,不甚清楚,于是就一直糊涂着。还有她怎么到的外婆家,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舅母常坐在西窗下,夏末一边剥着棉花果,或者冬日里缝着鞋帮子,一边讲古。她说兰岑的奶奶拿了抚恤金,却不抚养她,恶毒;就婆母心善,把她抱回了家;她还说,那时兰岑矮小瘦弱,像个傻子,现在才成样子了,不亏上了学,懂事了,干活也勤快。
这时候,兰岑总是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外婆已经过了世。即便她在世时,也只教兰岑做家务。后来想讲些安身立命的事,也仅仅是说两句,要她多识字,要勤快做事而已。
六岁前的记忆好像全没了。兰岑只记得刚到外婆家时,每天跟在早起的外婆后面,看她把厨房的泥地扫得黝黑发亮。屋子像黑洞。外婆也叫兰岑帮着扫地,然后再一起做早饭。不知为何,看见那干净得过分的地面,兰岑总会忍不住打冷颤。像六月的暑天,要下雨前,房间里泛了潮,墙上渗起水,坐在灶火前,地上的湿气不断地从她脚底往上窜,让她心颤地流冷汗。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打起了摆子,坐在板凳上摇摇欲坠。外婆以为兰岑因秋老虎中暑了,抱起外孙女就往卫生所跑。几次之后,才发现只要在太阳底下多晒一晒,外孙女也就好了。因此外婆认定她撞了客,中了邪,于是,给她爸爸妈妈上了几天的香,叫她拜了又拜,让他们保佑她。又解下身上围了几十年的原来是深蓝色现已洗得发白的土布腰裙,给兰岑系上。就这样,早裹晚盖,兰岑闻着屋内的烟香气,摸着上了米浆的粗布,身子骨渐渐地就好了。然后,她也有了一条深蓝色的土布小围裙。
那时,她和外婆睡在紧靠厨房的东房间,还没有他们租屋的小间大。和沈醉山结婚好几年,一直没孩子,婆婆过世前抱养了小磊。而今,提起那孩子,虽仍会难过,但真的已过去很久了。
最近,丈夫经常借口外出,一连几天不回来。兰岑也觉得没什么重要,她一门心思地想,是否要回家乡去。六月六晒出的冬衣还堆在阳台上没有收;小房间内翻出的书籍,她倒想都扔了才好,只是没有行动。总是回想起遥远的过去,事物就像在眼前一般。外婆的老屋内,北边靠墙,放着外婆结婚时打的老榆木拔步架子床,正面雕着简易的花鸟图。比现在的床大得多,却不比身下的床空旷。听说,母亲出嫁时,曾想要那床,外婆说不能给她,因为床的背面雕了何仙姑和蓝采和。她疑心她中年丧夫与此有关。说起这个,虚胖的舅母总要瘪一瘪嘴,然后弯腰按按她的小腿肚子,那里凹进去几个小窝,久久不会恢复。她个子本不高,后来,兰岑越发地觉得她矮了下去,她以为是自己长高了的缘故。
遇到姨,姨的腿也是这样,才知道是苦过了头,体虚没养好,也没好东西能补一补,只能慢慢调养。那时她也想过舅母,心平气和之余,对她也有些愧疚。可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多帮姨做做活。反正,外婆已经不在了,她也不想回去。
其实,外婆很喜欢说她父亲的事情。据说,外婆的父亲,兰岑的曾外祖父,是附近有名的醉者,喝醉了酒就写大字,然后胡乱送人。村人们不敢叫他醉鬼,因为他读过很多书。那天大早上,木匠头和雕工去问他,架子床前面的草木花鸟都雕好了,后面是和前面一样,还是另雕些童子?也许正想着喝酒,那时还不是老糊涂的曾外祖父说,雕人物,必须雕汉钟离和吕洞宾。众人怕他以后发酒疯,只好依他,但又想好借口说他记错了,雕了脚踩荷花的何仙姑,和手执荷叶的蓝采和。
精瘦少言的外婆,讲起她的父亲,总是与平时不太一样,就像高大的舅舅卸下挑在肩上的麦担,松开眉歇了哼唱,大口地喝起凉白开来,那么轻松愉悦。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偶尔提起,外婆转过头来痛惜地瞧兰岑两眼,就断了话题。
舅母讲母亲小时候曾见过年老的曾外祖父,说过他是糊涂的醉鬼。因而,没有见过曾外祖父和外祖父,成了兰岑心里的一件憾事。就像十二岁那年,她思量是否要离家出走,又总是想自己还没有见到外婆床后的神像,有些不甘心,仿佛那雕刻的人物像,带着许多逝人的样子,走了就再也无法满足这个心愿。
可是,之前细声细气勤恳干活的舅母,不时说些她似懂非懂的话,沉默寡言做起活来就快活的舅舅,也缩了肩膀,爱发起脾气来。早晨,他将井水倒进水缸里,然后会咚地重重放下木桶,把正走进厨房的兰岑吓一跳。若外婆在,肯定会责骂他不爱惜物事了。可事事依从男人的舅母站在厨房的屋檐下,望着凉塌上的表兄们,不说一句话。
差了两岁的两个表兄,在镇上上初中,一个初二,一个初三。而兰岑,那个暑假快结束了,舅舅还没决定是送她去镇上还是乡里读初中。
外婆房间里还有一张由两张条凳搭起的简易竹塌,靠西墙南北摆放,没有外婆的床大,睡着两个小伙。阳光从剩下的半个小窗户里照进来,像被切去了四分之三。拔步床原来只挂纹帐,如今,床围子上也挂上了蓝色土布帘子。暗淡得让人发困。早晨,隔着堂屋,听见西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兰岑知道她该起床做早饭了,但心里头懒懒地,不想坐起来。她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深吸一口气,仍闭上了眼捱了一会儿,才起。
表兄们把凉床搭去屋外,夜里睡在屋前的一棵桃树下,老树连叶子看上去都似老态龙钟的,灰败得没了精神。树顶上有些漏下的“秋半斤”,皱着黄皮,望着它们不远处的果树,那上面的无花果还没有变颜色。舅母也还没有出西房门。她听不清舅舅和舅母两个人在说什么话,跨过去两脚是口井,井对面就是厨房。外婆家离镇上近,只有三里路,去乡里,有十几里,远得很。但是,去乡里上学可以住校。
“这样,方便,姑娘家家的,还和表兄们住一个房间,不好。”吃完午饭,舅母这样思量着轻声说。舅舅沉着脸,扔掉手里篾竹子的镰刀,用力拽下脖子上的毛巾,甩开擦了汗,然后水也没喝,就下了地。住校也没有什么不好。她这样想。“兰岑能干,上了学,舅母要想的。”舅母含着笑,折着七月半用的元宝说。兰岑看着手边的金银元宝,想这要是真钱就好了。住校的学费多,即便不住校也给不起了吧。
外婆临去时,舅舅拉着她的手答应过,孩子们跟得上,就要让他们上学,兰岑也要一样。
当夜,吃着饭的舅舅,像咬着了块沙石,怕再磕到牙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蹦出几句话,他说:“下午我去找村长了,请他这两天和我,去兰岑家,她奶奶不出钱,那两年前分的责任田,兰岑的,要算到我们家来……”
寒气一下子冲上了头,兰岑后脑勺凉飕飕的,她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舅母。舅母握着筷子的手停在碗口边,抬起眼直直瞪向舅舅,紧盯着他,呐呐地问道:“成吗?”
“老叔说行,喊上她们村的村长,一起去。”
“哦。”
迟疑了一会儿的舅母,又吧吧地喝起粥来。昏暗的油灯闪闪烁烁,她尖窄的额,宽的嘴巴,若隐若现,后墙上摇晃地影子逐渐变了形。大表兄往右边动了动,手肘推了二表兄一下又一下,朝他挤起了眼。兰岑没有瞧真切,但他们一向如此。她头胀胀的,心里有些慌乱和空荡,连拔了几次筷子,一口粥都没喝到。她听到二表兄咕哝了一声,他从来说不清楚话。这一刻,她对这一点生了气。接着,她惊讶于她想出的这个词语,这就是生气吗,原来,之前她常常生气,她忽然忘了其他的滋味。
那天夜里,天就下起了雨,一直下了好几天。一些人在家里进进出出。兰岑跪在踏步上,埋头写字,字迹不甚清楚,她没有把布帘子拉开。水烟台在堂屋间咕噜咕噜地响,苍老的咳嗽声急急传过来。除了不受控制的笔尖仍在滑动,兰岑的身子,仿佛已经不存在。
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女孩识几个字,可以了。”
“是呀,是呀。”
七嘴八舌的嘈杂声,有点远。
“又不能打一顿那泼妇。”
“真是泼妇。”
“坏狠了。”
“哎,毒。”
嫌恶、激动的情绪,连同乱七八糟的声音,水波般地从心底荡开,不断地冲击着头脑及耳膜,就像刮锅底时,发出的刺啦刺啦声,永不停歇,而那些黑色的烟灰,总是无法及时躲避,随风就扑人一脸,且沾上了就会越沾越多,难以清除。
“养了她这么些年,你这舅舅,够行。”
“文武是老大,文兵娶兰丫正好。”
“啊,”叫声很大,该是舅母走进了堂屋,“那是婆母糊涂了,现在,近亲结婚,犯法的。”
脚步声近了,靠着东房门。堂屋间出现一息的安静,然后,空气里又翻滚出各种嗓音,是呀,是呀,对,对。人们赞一阵舅舅舅妈,笑一阵打起哈哈,说喝茶水,又谈起了田地里的事情。
大表哥在窗外嗤嗤笑,二表哥嘟噜着根本听不清的话语,兰岑从枕头下拖出一大一小的围裙,捂住脸,无声地哭。哭了几天,兰岑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早在半年甚至一年前就想离开了,在还不确定那种郁闷就是生气的时候,就想逃走了。
雨停后的第三天凌晨,兰岑抱着书包走出了外婆的家门。
对那时的兰岑来说,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就是在外婆的坟前烧两条围裙时,她沉静地说出“我走了,外婆,之前的我都要忘了呀”那一刻。然后,她起身离开,一瞬间,心就变得不一样了。瘦高瘦高的她,超过一米六的个子,立即像顶天立地了一样。黎明前的黑夜,给了她某种渴望,天是那天,地是那地,“我也终会有我自己的家”。
兰岑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其实所谓流浪,只有那么三五天。从外婆家的稻田里穿过去,向西到镇上,再往北走,走一天就能到县城里。她听外婆讲过。
清风拂过水稻,微微刺痛了她挽起裤脚的小腿。兰岑没有任何犹豫,继续大跨步向前。村子里狗叫声渐渐消失了,大道上,凉风和树叶细语,细微的虫鸣从草丛里传出来。小腿上的湿气也没了。拂晓的一缕光亮出现在湛蓝的天空中,一只长尾巴的黑鸟呱呱地叫着,从树梢刺入空中。兰岑兴奋地向前走着。她穿着二表兄的校服,她比表兄高一头,但是身体只有表兄一半宽,风吹动了她的薄发,吹鼓了她的衣裳,带着她向远处飞去。她像走进另一片世界,耳边有许多的声响,身边空无一人,心中也一片俱寂,她和任何人都无关。
蓝色的天空一点点晕染成白色,淡淡的阳光在地面上闪跳,汗水从脸颊上滴落,抬头望空,层层的云像鱼鳞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鱼鳞天,不雨也风颠",外婆说过。她突然很想哭,一道弯弯曲曲的马路,她却仿佛走在旷野里,因为孤身一人吗?“等我有了自己家,我会再回来”。她流着泪,那一刻的笃信让她忘了饥饿,刚刚从路边田地里掰下的玉米胡须也不再那么粘手了。
三五天后,兰岑已记不得具体的时日,在她又想掰玉米吃的时候,被她后来的婆母抓住了,从此却过上了好日子。在去县城的路上,她遇到一位推大车送货的中年人,他以为兰岑是去县城上学的学生,看她很累的样子,就好心带了她一段路。而兰岑也因此蒙发了去L城的念头,她没有钱,就对售票员说,她去L城找母亲要学费,因为奶奶不肯让她读书,要让她嫁人。那个女孩相信了,把她拉上了车,还给了她一元钱。后来,兰岑无数次想起过自己的幸运,她没有成为流民乞丐,也没有被拐卖,遇到的都是好人。她记得自己想起这些事情时,那种雀跃快乐幸福的感受,这是她继生气之后,尝到的第二个人生滋味。
尤其是姨,就像妈妈一样。深蓝色的土布围裙,围在她的腰间,像铁甲一样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她和她的丈夫都是知青,却在返城潮流中,做了流民,几年后,才在南北两个城里拿到各自的户籍。想到姨,兰岑好像也有了勇气,姨一个人养大了儿子,还有她;还有红姐,没结婚也生了孩子。她一个人回乡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终于下了决定,只等着沈醉山回来就告诉他。当天,他就回来了,还没等她开口,他就拿出照片,啪啪啪地说:“这是你老家,原叫双雁村,现在已经找不到一点影子了。一条省道一条国道穿过那里,另外还有条火车道也经过你们那的老街了。周围的村子也都没了,有的是因为造路、办厂,还有是建万亩良田等等,都拆迁了。你看,大家都搬到了这个社区服务中心了。现在你们那的政策就是集中居住,拆迁户都住一起。”
“你想回去建房子,是建不了了。你奶奶早不在人世了,叔叔一家在外地定居,户口都迁走了。舅舅也不在了,舅母被你大表兄接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听说最后一次测量田地,你表兄回去过一次,同意将宅基地还田,拿了三万元赔偿款,又把地送别人家种了。所以不说现在禁止批建,就是可以建房,你也没宅基地了。”
“也没田了?”
“没了。”沈醉山很想发笑,但见兰岑茫然又苦痛的样子,强装镇定。
“原来争田,现在都不要了吗?”
“要了来,谁会种呢?”沈醉山扶住兰岑,回道。
兰岑愣了片刻,忽然望向沈醉山,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有舅舅舅妈他们的?”
沈醉山叹口气说:“你一直这样,一想事情,旁的人旁的事就不管不顾了,顺着你的想头问下去,总能问出一堆的东西。”
“我吗?”
“当然。”
“这些天你在家?”
“出去过几天,也就几天,不然你都饿死了。”
“不会,冰箱里有……”兰岑没说下去,是呀,冰箱里一直有面条水饺。她饿了会去煮面条水饺,可是面条水饺并不会凭空而来。
最后,沈醉山说了句,四十多岁的人了,别再想一出是一出,再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兰岑嗯了一声,事情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她突然就放下了那些念想,原来离家出走的愧疚感一直藏在她的心头。
第二年暑假,小乐升初中,沈醉山跟她商量,说要送小乐去她姑姑那儿上中学,大城市的教学要比他们这小城好。兰岑的心里又开始发痒,但她克制住了。从那一天,她决定回乡而没回后,她总是避免自己有这种潮热的感受,也一直设法不让自己陷于无力之中。她不再胡思乱想了,于是,什么也没问,只说了句“好”。
小乐走了,几乎没再回来。开始的时候,她经常打电话找沈醉山,一年偶尔有一两次,沈醉山也会去看她,等小乐上了大学,他就再没去过。有一次,兰岑记不清什么时候了,沈醉山告诉兰岑,说红菱告诉小乐身世了,小乐出国了。兰岑什么话也没回。
不久,沈醉山就去乡下买了块旧宅地,说修个小屋留着以后去住住。兰岑立即说,她要建一个大屋,三间房子不隔断的那种,有一回她听沈醉山讲某个故事,提过之后,就一直记在心上了。沈醉山本就为她建的房子,因而也没有反对。
房子建好了,两个人常在周末去住两天。兰岑坐在最西边的床边,靠在床背上。床是最简易的架子床,没有外面的床围床塌,但四根柱子上也雕着些花鸟,南边窗下一只大案桌,和床是一色的深黄色。屋子中间L型的大沙发西边,挂着浅橘黄的印花帘布,随着风轻微地摆动,再往东就是厨房了,沈醉山正对着兰岑在揉面。
一场秋雨收了夏的酷暑。兰岑看着还是满头黑发的沈醉山,用手梳了梳自己渐多的白发,觉得过往的忧和喜都随风飘走了,留下的,唯有岁月静好。她安心地等待着那最后的归宿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