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
夏天。
那是一个上午。
我和大君正在胡同里的老孟家玩。老孟家的家火炕非常大,能容几个孩子在那上面折跟头,打把式。我们正玩得满头大汗,大君喊着要出去要撒尿。可是,大君刚刚出去,却又跑了回来了,且神情紧张。大君冲着我喊道,“你妈来了!”
“啊?!”
“你妈正往俺奶家走呢……”
听说我妈来了,把我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我的脸变了色,我的腿打了颤。我姥姥说,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时,她的脸就变了色,她的腿就打了颤。我和我姥姥和境遇不一样,可情形却一模一样起来。我还哭着,还嘟嚷着,说我不回家,不回家。大君扶着我穿鞋,她不停地安慰我说,“别哭,别哭啊……”看我还是哭,并且因为手发抖,鞋都穿不上了,大君又弯下腰去帮着我穿鞋,还扬起头看着我,出了主意说,“你出了门就往胡同外跑吧,跑得远远的,你妈就逮不着你了。”
果然,我出了老孟家的门,撒腿就跑,很快就跑出我姥姥家的那条胡同了,而且,心里想着大君的话,跑得远远的,我妈就逮不着我了。
我跑啊,我跑,我从我姥姥家条胡同的“边墙”跑到另一条胡同的“边门”,过了一个大马路,我又往一个叫“苗经园子”的方向跑去。跑啊,跑啊,跑了不知多久,才发现,我后面还跟着大君。
其实,大君一直跟着我跑来着,只是我只顾跑,只顾不让我妈逮着我,只顾着紧张和害怕了,没发现大君而已。就这样,在大君的陪伴下,我又跑了很远,直到我跑不动了,也估计着跑得差不多很远了,没有被我妈逮着的危险了,我才拉着大君放慢了脚步。
中午的太阳是毒辣的。
我和大君不知不觉中,早已跑过了八王寺汽水厂,跑过了小津桥,跑过了中街,总之,跑到了我们平时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我和大君饿了。
大君因颠痫病的缘故,智力有点差。当然,大君还有个坏毛病,喜欢小偷小摸。平时,就为着她的小偷小摸,没少挨打。先前,我姥爷打过她,我姥姥打过她,我大舅也打过她。后来,大君的后妈来了,大君挨打的次数就更多了。几个大人打大君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大君的样子,不敢听大君的惨叫。
大君虽然总是为了小偷小摸挨打,但大君也总是没有改掉这个坏毛病。好像小偷小摸就是她的大烟瘾,挨了打也是戒不掉的;好像小偷小摸是她在吸食鸦片,明知道结果是不好的,但过程是过快乐的。
“大君,我饿了。”
走到一个小商店的门口,我便站在那里不动了。此时,商店里的食物长了手一样,它们一起拉住了我。
“我饿了啊……”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商店,马上又对大君这样喊了起来。倒像妹妹对着姐姐撒娇。而大君,听我说饿了时候,早就想办法一样地往两边看着。同时,她说她也饿了。
我希望大君去商店偷东西给我吃吗?不,我早就不想让大君因为偷东西而挨打了。我只是觉得,在这万分饥饿的时刻,只能向大君喊叫罢了。当然,我在说我饿了的时候,又后悔了,我不该对大君说我饿了,她又能怎么样啊?
“大君,你,你千万别拿人家的啊……”
我把“偷”说成了“拿”,想替大君减轻一点罪过似的。
“我去学摸学摸……”
大君说的是山东话,意思是,去找找。
“你可别去拿人家的啊……”
我又说了一遍这样的话,并且拉住了她的手。
我想吃东西,却又怕大君去偷东西。
大君瞪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说,“那,我去捡点吃的还不行吗?”
我急忙冲着大君点点头。
平时,捡东西吃也是大君的强项,饿到这种份上,我只得支持她去捡点东西吃了。
按说,我是姐,大君是妹,就算为了充饥捡点东西吃,也该是我去才对。可是,和大君在一起,从来都是她护着我的,这是我们的习惯了。不仅如此,我和大君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姐和一个丫环在一起。我是小姐,只管说饿就行了,大君是丫环,听着小姐说饿了,她就一马当先,好像这种类似于捡东西吃的勾当,也只有她去才算合理。
大君去捡点东西去了。
我在商店门外等着大君,又左右关察着一切可疑人物,生怕一不小心,我妈就会站在我面前,我来不及跑掉。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大君从商店里出来了,她的一双手里,多了两个烂苹果和一块有着咬痕的没有多少红瓤的西瓜皮。
“你看——”
大君让我看她手里的食物,一付喜悦的神情。
大君坐在我对面,她把双腿并在一起,两个烂苹果和一块西瓜皮就被她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了。大君拿起其中的一个烂苹果,用手一点一点地挖掉烂苹果的腐烂处,之后,又一点一点地把烂苹果转着圈地看了着,发现还有腐烂处,就又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挖掉了,直到确定腐烂处都被她失挖干净了,大君才举着那只烂苹果——大君并不马上递给我,大君像平时送我东西吃一样,总要把那东西在我眼前来回晃悠几次,逗着我玩一会,直到我不耐烦了,甚至生气不想要她的破烂东西了,她才真正地递到我手里。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又是那样故伎重演,可我没心思陪着她逗我玩了,便厥着嘴,把头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再也不想理她的样子。
“还真生气呀?!”
大君用肩膀使劲撞我一下,差点把我撞倒了。我坐正当后,接过大君的烂苹果。
“不洗洗吗?”
我拿着烂苹果问大君。
“上哪洗去啊?!”
大君瞪我一眼,当然,她是带着感情瞪我这一眼的。大君低下头,继续处理另一个烂苹果,嘴里却哄孩子一样地说,“你快吃吧啊。”
我想起我姥姥的话,别的没有,还没有水吗,洗干净再吃。可是,今天我和大君就是真的没地方找水洗了,何况,就算有地方找水洗也都不想洗了,因为我太饿了,若再花掉时间去找水洗一洗这两个烂苹果,我就能被饿死了似的。
我拿着烂苹果吃了起来,大君继续一点一点地挖着另一个烂苹果,这个烂苹果可能比她递给我的烂苹果好一点点,等我吃了两口我手中的烂苹果时,大君已经把她手中的烂苹果收拾好了。
“好吃不?”
大君问我时,自己已经“吭吃”咬了一口烂苹果了。
“好吃……”
我频频点头。
大君吃烂苹果的样子,就像她平时吃饭的样子。大君把一块刚刚出锅的窝头咬一口含在嘴里,因为很烫,即想快快咽下去,又怕快快咽下去时烫伤了自己。所以,大君的舌头就成了窝头的电风扇一样,带着哈气,上下左右,快速地在嘴里搅动着;又因为大君嘴里正在上下左右快速地搅动着,连她的鼻子都提起来了,好像她的五宫都要帮助她把那块窝头弄凉了,弄碎了,然后,送到肚子里似的。大君就这样子吃了好几口烂苹果,突然,大君又想起什么。大君忙拉着我,猫着腰,一拐弯,又躲到一个墙角处坐了下来。大君只说原来的地方太晒了,找个荫凉处,于是,我们就在这荫凉处,接着吃起来。
“我不吃那西瓜皮。”
我一边吃着那烂苹果,一边指着那块西瓜皮。我有点嫌弃它是别人吃过的。大君不嫌弃,她听我说不吃那西瓜皮,早把西瓜皮拿在另一只手里了。
大君比我吃得快,一会的功夫,一只烂苹果和那块西瓜皮早被她吃得干干净净的了。大君已经看着我吃了。
平时,大君就是那样,若是我姥姥或我姥爷分给我们一点好吃的,大君总是很快就吃完了,然后就看着我吃,嘴巴还跟着我的咀嚼,活动着。要是我不忍心看着大君馋得流了口水的样子,就再把我手中剩下的那份分给她一点,即便是她得到了我再分给她的那一点好吃的,大君也还是会吃到我前面去,然后再看着我。若是我姥姥或我姥爷发现了这场景,就会过来阻止大君再要我的东西,甚至呵斥她。若是大君的后妈听见了,又会借此机会骂她个不停。
那天,我看大君的眼神,便把手中没有吃完的烂苹果递与大君,可是大君却一反常态,立即说,“你吃吧,我不要了。”
可能大君觉得我是今天悲剧的主角,她帮我逃出苦难的时候,就不能再让我受委屈了吧,这不是,大君说什么也不要我再分她一份烂苹果了,后来,我与她推让得次数多了,大君便又这样说,“你吃吧,剩了苹果核儿给我。”
听说大君要我剩了苹果核儿给她,我便紧吃几口,故意留下一点苹果肉,然后,再把带着一点苹果肉的苹果核递与大君。这时,大君便毫客气,她把那有点苹果肉的苹果核扔到嘴里,几下子就咽到肚里去了。
太阳仍然是毒辣的。我和大君的衣服裤子都脏兮兮的,脸抹得花猫似的,很像我姥姥经常说的,从山东家逃难出来的样子。
肚子不饿了,也有了力气似的,但我又朝着两边观察着,仍然害怕我妈会突然站在我面前,然后把我逮着。那情景,像个山羊害怕着老虎。
“你妈来了怕啥,咋就不愿意跟你妈回家?”
大君吃得心满意足了,又这样问我。
我看着天空,没有说话。
大君拍我一掌,装作生气地说,“问你哪,咋不愿意跟你妈回家?”
我还是看着天空,没有说话。好像要在天空中找到一个人,替我回答大君的问题似的。
“你说你啊——”
这一次,大君竟用一个手指头,指点着我的脑门,小大人一样地说,“俺是后妈,俺不愿招她的边,你是亲妈啊……”
我的眼睛从天空中转落在大君的脸上,眼里充满着泪水。我终于说,“大君,我回我妈家就想我姥……”
我的泪水打动了大君。
“反正也是,你要是回家了,俺还想你哪。”
“那我也想你啊……”
大君听我说还想她,马上往我这边挪了挪身子,与我靠近了些。
我扔下悲伤,又一次不停地往两边观察着。大君明白了我的心思,她又说,“没事,你妈来不了,瞅瞅这地方,谁认识啊?”
“这是哪了?”
我问大君。
大君刚刚想到,这地方她也不认识。不过,大君比我更有主意,说,“没事,一会咱俩从原路走回去。”我摇摇头,我害怕碰到我妈。大君又说,“要不,咱俩黑了天再回去,那时,你妈保证早回家了。”
天黑了,也凉快多了,我那装着一个烂苹果的肚子,又瘪了下去。大君虽然比我多吃了一块西瓜皮,和一个烂苹果核,但她也吵着自己饿了。这时,大君突然问我。
“你知道刚才那两个烂苹果是怎么来的吗?”
我看着大君,忽然就有些恐慌。
“去商店……拿的?”
大君点点头。
大君说,商店里那些烂苹果也要卖钱的,五分钱一堆,趁着没人看着,她拿两个就走……
大君也把偷说成了拿。
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大君偷的烂苹果,我吃了,大君挨打的场面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害怕极了,好像那个关了门的商店,随时随地的都会跑出好多人来,会在这黑了天的时候,抓到我们,然后,他们便像我家大人们打大君那样地打我。
我拉起大君就往更远的地方跑,直到跑得跑不动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