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结婚三十余载，他们在锅碗瓢盆的声声喧闹中，养大了两个逃离小镇的孩子。残缺的水瓢，缺了口子的瓷碗，多年使用磨得发亮的菜钳，坏掉铃铛的凤凰自行车，爬满后院的丝瓜络，登高长鸣的彩羽鸡，以及翘首以盼等待归人的柴犬。

这些平常稀松的小事，常常在漂泊多年后的某个夜晚，悄然袭上心头，情愫如山泉破石，喷薄汹涌。勾勒乡音的平常元素，确是建构他们半世生活的琉璃，而他们的爱情，却从未为人知晓。

1、相亲

大约是三十年前某个晚上，第一次相亲的他，卷起刚从田里弄脏的裤管，洗净手上的田泥，也没准备礼物便去了她家。头发凌乱，身上布满泥点，不爱说话，有点憨厚，人倒勤快，过来就帮忙干活，这是她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没拒绝，也没答应，就这样拖了几天。他带着家里置办的几件简单的物件，去了她家，老岳父指了指房间的她，问了句，成吗？羞红了整个脸的她跑到最里面的卧室角落，一直等他离开。不善言辞的两艘小船，隔着窗子偷偷相互瞟了一眼，心中的情愫顺着风就飘到彼此的心房。

其实我是不愿意的，多年之后的她咯咯的笑起来，但是，当时我妈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自己把东西给人家送过去，我一姑娘家的哪可能好意思做这种事。所以，其实你捡到宝了，不然，怎么也得找个又帅又高的小伙子。

他不做声，大口吃着碗里的饭菜，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平常生活没能过的如诗如画，恬静如水反而让人羡慕不已。一到秋天，满院果树结满橙黄水果，地上铺满甜瓜，紫薯叶下埋着一个又一个紫疙瘩，前庭晃悠着白羽鸡，好一幅悠然自得。

吃完饭的他，要去田里，查看这个季节即将到来的收成。顺便在回来路上的池塘里，想办法为她抓两尾上好的新鲜鲫鱼，补补身子；运气好的话，野梨成熟，晚上保不齐会有雪梨百合汤作餐后甜点；再采一把水芹，就是上等野蔬；顺便带几株含苞的百合，放在厅堂的玻璃瓶子里，香气会在夜里慢慢释放，做梦都会变得香甜。

2、约会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她至今为止的记忆里，最尴尬的事，她哀怨的看着他，嗔中带着一点戏谑。说到这里，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起来，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她，拜托不要再讲。

那天晚上，他将家里唯一的老凤凰牌自行车擦的锃亮，还特意把后座用棉布包好。说起来大大咧咧的小伙子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心思。收工后，他去接她，在小镇的尽头，说好一起回家。

因为刚认识的陌生感，两个人相顾无言，默契的保持着氛围的安静，只能听见路边蟋蟀尽情歌唱，油蛉偷偷发出铛铛声响，路的两旁，是葱葱郁郁的稻田，一望无际。夏天晚上的风游走在稻尖，扫过来都是青草汁液的气味，好闻极了。

过了良久，他突然意识到车子似乎轻了不少，回头一看，车上竟然空空如也，她就这样神奇的消失在车子的后座上。

赶紧回头找，挺远的地方，她正坐在南瓜田旁边等他，一边摸着自己的腰，一边小声的哼哼着。原来，因为路况堪忧，在某个瞬间，她被颠下来了，而粗枝大叶的他竟未察觉，兀自向前骑了挺远距离。他站在那里，涨红了脸，满是尴尬。

不准备拉我起来么？她问。他赶紧上前拉她起来，于是两个人慢慢骑车回家，据说，后来每次坐她的车她都会说一句：骑慢点，小心把我颠下来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她闪了腰，当时还休息了一段时间。她说，本来有人骑车载你，一路看过风景，聊着天，听者虫鸣，蛮好。谁知道他竟然能把我从车上颠下来，还没察觉，亏我年轻，不然这么折腾，这腰阿，哈哈哈。

都过去了，别提了，他满脸通红，小声提示她。她反而更加情绪高涨，说到，不行，就你把我弄丢在南瓜田里这事，我要讲一辈子。

嗯，一辈子是个挺长的事情，却不知为什么很让人羡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满是欢喜。

3、斗嘴

当然，他们也有过危机，因为一些小事，比如他不帮忙倒水，没有在洗脚的时候给她拿拖鞋；她没给他再添一勺饭，没有做他爱吃的红烧肉，等等诸如此类的小事。这些事儿常常让稍显单调的生活平添一些波折的彩色。

她说，你就不能哄我一下，我工作好累，你要体谅我，我要帮你照顾家，事情很多，很碎，你都不知道。他不做声，安静的坐在那里，过了一会，他还是乖乖的去把放在窗外晾着的棉拖鞋放在她的脚前，算是彻底的缴械投降。

他偶尔也会有脾气，他说，我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想吃个红烧肉，你咋不做呢？我都想了几天了，感觉再吃不到，我要馋死了。然后，闷闷不乐，吃完饭就出去上班了。

等到晚上回来的时候，餐桌上凭空的多了一碗红烧肉，料足味香块儿大，隔着老远他就闻到了肉香。他憨厚的笑着，口水已经咽了几回，她帮他擦擦筷子递过去，说了句：你给我好好工作，别抱怨了就！

豆灯闪烁，屋内发出幸福的笑声，窗外油蛉蹲在角落叫个不停，一不小心就会白头到老。

你往那边去去，你挤到我了。他挪了挪，鼾声作响。你安静会吧，不然，我要让你尝尝你的袜子了。立马见效，鼾声骤停。像是他们约定俗成的生活默契，平常却又让人羡慕。

4、分离

为了养家，他不得已要去相隔千里之外的城市打工，说是能多点收入。生活的变化让平常百姓没能安然自得留在小镇，时代的侵袭让更多小城青年像候鸟迁徙般离巢，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和放眼望去漫无边界的田野。

为了能和她通上一次电话，他要从四五公里开外的工地走到沿街小店的公用电话，而她也常常约定俗成的等在镇上的电话旁，千里传音却异常珍贵。

那个，家里都还好吧？都好。猪长肥了没？肥了。你长胖了没？胖了。我，有点，想家。电话那头没有应答，只是一阵轻轻的抽泣。她，其实，很想他。

她告诉他，田里的玉米又长高了一截，后院的地瓜也熟了，无花果长的越来越软，柿子树结出了一个又一个青果。家里的母鸡孵出了一窝小鸡，在院子里喳喳吵个不停。一个人的院子，其实也不是很孤独，不用担心。

他告诉她，城市里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他没忍住帮她买了一个手镯，一起这么多年也没能送她什么礼物。出了小城，才发现人家有的，他一样也没买给她。他想攒点钱就回家，城市再大，也没有自己的家，车水马龙，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听着听着哭了起来，眼泪一颗一颗落在电话上，她用手赶紧擦掉，顺便用纸擦着电话周围的灰尘，一圈又一圈，像是心头思念的柠檬，荡开一圈又一圈的酸楚。手指绕在电话线上，像是曾经拉着他的袖口，一点也不敢松开。

他说，傻瓜，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她说，笨蛋，我想吃鱼了。两个人兀自笑了起来，像是在电话结束给对方的安慰。

5、相伴

后来，他回到了小城，至今没再出来。王菲有首歌里说，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不知他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经历了怎么的事情，没有归属感的异乡人总会觉得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他害怕，机器轰鸣的城市。

小镇越来越多的青年逃离了，他们抛弃了最淳朴而简单的生活，带回来各种自以为是的现代与科技。而他们则过着无与伦比的乡野趣事，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没有富有，也不必富有，生活安静而知足。

他们种了大片的玉米，又多养了一头肥猪，加了不少鸡仔，还把不远处的一片荒坡种了土豆，埋了花生，也许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那里会长起一整片黄色的小花。

后院架起了葡萄枝，夏天的时候，也许会有一个阴凉的小院；蓖麻和向日葵围墙而种，会在夏至未至的时候遮天蔽日；爬山虎绕过墙角的竹篱，攀上阁楼的小窗，有风吹过，摇起一整院子的风幡；紫苏种在院落，摘一片叶子，新鲜一整碗鱼汤。

残缺的水瓢，缺了口子的瓷碗，多年使用磨得发亮的菜钳，坏掉铃铛的凤凰自行车，爬满后院的丝瓜络，登高长鸣的彩羽鸡，以及翘首以盼等待归人的柴犬。

我想，这就是他们最简单平常的生活，却让很多漂泊不定的人向往不已。这种简单的陪伴，也许才是最让人动容的爱情，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