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越来越不愿意穿新衣服,觉着新衣服太板正,不自在,又觉着新衣服有些招摇。(我奶奶听见又该骂我了:“你个穷种,有新衣服不穿,你活抽抽了”!)
不假,小时候特别喜欢穿新衣服,新衣服穿上就不下身,烧包得不要不要的。可那时候生活困难,难得有新衣服穿,就指望过年能捞着新棉衣穿,那必定是个好年景,风调雨顺,粮食够吃,还多分了几斤棉花。如果当年收成不好,新棉衣就没指望了。
我家有纺车,还有织布机,大人们起早贪黑,利用不下地的时间纺线织布。自己织的布幅面很窄,也就二尺,再买点染料染了,无非就是黑色或藏青色,自己裁剪,絮棉花。用新棉花絮的棉衣最暖和,又觉得轻松,可大多数是用旧棉衣里的棉花,晒一晒,用树条子反复抽打,就又膨松起来,絮上后从外边看不出来,穿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差了许多。棉絮可以反复使用,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就当是一份家产。
新棉衣年前早就做好了,可就是不给你穿,非得到年三十才拿出来。我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七、八,下大雪,晚饭后我赖在奶奶的炕上不走,总叫她给我挠后背,奶奶说“小鳖蛋不是长虱子了吧”?扒下我的棉袄翻开看,衣缝里粘满了虮子,脱下棉裤也如是(那时没有秋衣秋裤,直接光身子穿棉袄棉裤),她提溜起来扔到天井的雪地里,嘴里还恨恨地说“冻死你们,敢咬我孙子”!这样我才捞着提前穿上新棉衣。
说到虱子我想起当年的一大景观,在向阳的墙根下,每天都有老人背靠墙坐着晒太阳,冬日的暖阳晒得人骨头都要酥了,有人把缅裆裤解开,翻着裤腰抓虱子,每抓到一个就放进嘴里用力一咬,近处都能听到咯崩一声,套用当下流行的一个词“痒,并快乐着”。穷长虱子富长疥,这句话得掸掸灰再说了。
在我记忆中,新棉衣不仅好看暖和,还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小时候说不上是什么味道,长大后才明白这就是阳光的味道。是阳光炙烤出人们的汗水滴到地上,使土地更加肥沃;是阳光照耀棉株,催它长高开花结果,所以无论是棉絮还是织成布,永远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如果旧棉衣还不是太小,破的地方打几个补丁,还要继续穿,所以新棉衣往往只能穿到正月十五,然后被收走入库,待到下一个年时才能再见。心中的不忿无可名状,驴脸耷拉好几天。
我家还算会过日子的,而有些人家多少年也做不上件新棉衣,更有人全年只有一身衣服,冬天絮上棉花是棉衣,春秋拆掉棉花就是夹衣,夏天则是光膀子穿大裤衩。
当年也确实有“百衲衣”,不过不是出家人的百衲衣,是补丁摞补丁,全身都是补丁却仍然破绽百出的棉衣,穿着这样的棉衣,趿着露脚趾的鞋,背个破筐在寒风中搂草,这是在童话中么?
自从改革开放后,农村允许自主种植,家乡早就不种棉花了,我家的纺车和织布机不是烧火就是拆做他用,连根木棍都没留下,可是奇怪,我们县反倒成了纺织之乡,纺织厂星罗棋布,光是我们村就有十几家,只要肯干的人无论男女都进工厂做了工人,种地的只是些老弱病残。人们穿戴的五颜六色,全村找不到自己做衣服的,都是买成品,挑品牌,不时髦绝不穿。是啊,现今连和尚都不知“百衲衣”,衣着光鲜地穿行于市井街肆。
而我却不愿意穿新衣服,是不是真的穷种呵!
怀念当年的新棉衣,怀念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