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仙 第七章 邂逅我们心中的江湖

(12000字,仅以此章,致敬我们心中的江湖)

早已入冬了,张子言从老青山出来时,外面正下起了雪,飞飞扬扬落在张子言的手心。十五岁的少年徒步过了西江,过江时候才发现,人们对西江已经没有那么避讳和惧怕了。入冬后镇子冷了起来,小孩们都跑到西江边,这里仍是稍稍温暖点。

少年看着把双手伸进河床的小孩子,不禁想起以前自己和大胖大冬天打赌,看看谁能在西江边蹲得久,少女只是在一边担忧的欲言又止。最后只在夏天来过两次的大胖不给那个丰满绰号面子,冻了个直发抖。又想起以前严冬过年时,自己一个人待在西江旁的常青树下,被少女逮了个正着,哆嗦着说这么在这儿,她找了他好久,少年挑眉说不在家待着,找他干什么。少女只嫣然一笑,在细雪中淡红的脸颊格外惹眼,眼睛故意望向四方,说没什么事啊。少年就接着看出奇冷却从未冻结的西江流动,少女也就强忍着冷,较劲地蹲在一旁。少年看她总是强忍着不吸鼻子,实在好笑,到最后只能说,不行了不行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吧。少女欣然点头。他们一起走过挂着火红长灯的大街,路上女孩递给少年一个素净的白色长生结,说他可能不喜欢红色,所以选了这个。少年问这是什么,少女只说:“保平安的。” 少年问少女编了多久时,少女只说,编着玩玩儿,心思都没花。那一年的春节,少年却觉得十分可亲。

少年对着手心轻轻呵气,化了手心的雪花。可惜入门后视线还是灰暗的,不能见到那年的红火了,少年虽然没有亲人,但看着那些红色的装扮,不管是灯笼还是衣稠,其实都蛮喜庆的。正想这些,少年转头却见几个小孩对他指指笑笑,有一个小胖子还笑到地上趴着,也亏得是现在的西江。少年才意识到,自己还没件上衣,没办法,这几天在山里都习惯了,又开始修行,所以赤身站在雪中,依旧不太冷。

少年过了西江,来到了镇子。以往都是看着慢慢布置起来的,现在突然闯入视野,虽然没得颜色,可还是不太适应。少年进了家衣服铺子,在选缎子时,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匹素色缎子,好巧不巧,刚好就做了一套给人家说不喜庆退了回来,少年笑着买下了,还少收了几文钱,刚好合身。走在镇里的小桥上,少年看着桥下戏耍的孩童,桥两边忙碌的人家,心里也热了起来。

少年感觉有气息靠近,转头看去。只见不胖的少年正鬼鬼祟祟地走过来,想报复他这几天的突然消失。望见被发现了,少年眼神有点尴尬,不过再一看张子言戏谑的神色,立马就理直气壮起来,挥着拳头刚想质问,张子言就一手捂住少年的嘴巴,少年急了,张子言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在少年挥拳的时候忽的一手包住少年拳头。

“想干什么?” 张子言边说边微微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握住少年拳头。少年立即服软:“兄弟你咋这么帅呢。”

“我不是你兄弟。”

“你说啥,哎,你这就过分了啊。”

“我是说,我叫张子言。”

“张子言?”

在大胖惊讶时,少年向后面倚着石栏的少女望去。少女发觉他的目光,甜甜笑道:“名字真好听。”


张子言靠在牛车的黄草堆上,双手抱头,眼睛微闭,冬天的阳光应该不怎么刺眼。他的身子随牛车起伏,天上的雪花缓缓落在他的眉心。此次出来他又不辞而别了,明明知道可能不会再回去了,少年还是没打招呼,打了就舍不得了。而且少年少女也不能跟他一起出来闯荡,他们还有自己的亲人父母,不似少年孑然一身。而少年自己没有选择多待几日,该见的人见了,就没什么重要的了,就算少年薄情吧,他想走一走江湖,其实他也并非薄情之人,怎么说呢,留在那,总不是长久之计,像青龙说的,怎么能一天只知道挣几个饭钱呢。至于那条青龙,被少年抓后倒是老实了不少,在张子言心窍和识海以及其它窍穴中游荡,也算帮助张子言日日夜夜都在修行。其实青龙之所以这么老实,一是惧怕张若夏突然现身,二是看到少年紫气冲天的景象,心有余悸。

“张兄弟,现在已经出江水镇了,是不是有点江湖的感觉了?世间修行虽为凡人所不知,可修行者亦是茫茫多,贫道就曾走过几次江湖,其中有几件妙事,兄弟要不要听听啊。”

这陈老道是少年去租牛车时遇到的,当时老道一人在跟车夫讲价,急得面红耳赤,说自己走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贵的牛车,降价,必须降,不降他娘的不是人啊,江湖道义懂不懂啊?其实老道一分钱也没有。见到少年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脸天不亡我的幸运样。呦,老兄咋这么巧啊,从山里出来了,想走走江湖?来来来,这车钱我付了!老兄这是入门了?可喜可贺啊,这么年轻,老道我自愧不如啊,哎,今天您个是吉星,这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跟你抢啊。少年一言不发,反正少年付钱之后,老道就自觉地一屁股坐下来,半点不生,招呼说,干嘛呢,兄弟过来啊。少年当时想,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走稳几趟江湖。这老道是上车好一会儿才想起不知少年姓名的,连忙惭愧惭愧,等听到少年名字叫张子言后,又少不得一番“夸赞”。

“哦?什么妙事?”,张子言此时百无聊赖,对老道的话有点兴趣。说着,拿出一根老青山山脚的灵草用紫色气力点燃,握在手心,任盈盛的气力四处漂逸。老道看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看到少年询问的眼神,才砸吧砸吧嘴说起来。

那一年的夏夜,老道和一个志同道合的江湖朋友为了躲雨来到一座小破庙里。两人烧起了柴火,喝点不多的劣质小酒,聊着江湖上哪哪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互相评论,不亦乐乎。

忽然,外面有了一声叫喊,老道两个立刻拿上家伙走出寺庙。只见一个农村衣着的俊秀小娘子在雨里蹲着发抖,说外面有那邪祟作怪,能不能进来,沾沾两位少侠正气。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荒山野岭的,哪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正想拿那褪字符试试真假,不料那道友被美色所诱,就给带了进去。贫道当时已是走过点江湖,那小娘子在道友旁边坐下,我就坐得远一点。手里攥着张破字符,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老道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我只就着那火光,一片噼里啪啦声里,那女的竟悄悄伸出只手,在那位道友胸口轻抚。害,我立马就知道了,哪有什么鬼祟嘛,狐狸精倒有一个。那道友眼都被她勾得紧紧的,他就看向那女的胸口,嘿,你还别说,可谓是……”

“停。”,张子言眼神玩昧的看着正酝酿口水准备讲述细节,咂着嘴唇的老道。笑道:“老道你看这么仔细,怕是人设搞反了吧?”

老道顿了顿,不是我说了这么多,兄弟你没注意重点啊。老道捋了捋胡须,准备说下去。只见张子言抬起左手比了一个停的姿势。

“如果眼前的江湖就这样,那我挺失望的。这不是我的江湖。”

“哈哈哈,张兄弟,永远不要对江湖失望!不过江湖确实不是你一个人的,它是每个江湖客的归宿。” 老道抚须而笑,声音爽朗,“每个人的江湖都不一样,或许你不喜欢我的故事,但这只是一小片江湖,如果道友去过那剑州,方知侠骨风气,若去过那白州,更知山水画廊,可惜人这一生,很难把江湖走完。”

张子言靠着黄草堆,没说什么,他感觉老道总算说了点正经话,那是不是每江湖客都会捍卫他们的江湖,都会因为江湖,从不正经的面貌下说出几句荡气回肠的话?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急,自己会见到的。

张子言在强起来的光晕下闭上双眼,双臂在脑后靠得有些麻了。他伸出双臂,一只搭在眼睛的位置,白色的袖口遮住了在张子言想象中那烦人的红光。耳边是跌宕的车轮声,张子言坐起身来,问道:“老道,刚才你说的褪字符,破字符是什么东西?”

老道闭着眼,扯了扯嗓子,刚才想起来点心酸的往事,但他还是笑着对张子言说:“那是符箓。上古神人造字无数,每一个都有无穷奥妙,承载了大气运。张兄弟请看。” 说着,老道抖了抖袖子,青色的气力在少年的眼中出现在老道的右手食指尖上,只见老道拿出一张黄纸,和镇里清明上坟的黄纸又不太一样。老道端坐好身子,猛然睁眼,手立即就在黄纸上飞舞起来,一息后,一个荡漾着青色气力的 “疾” 字出现在黄纸上,少年看不见那黄纸,但那青色字样却在少年眼里飞舞,犹如活的一般,好生神奇。

老道看少年看得入迷,也是一笑 “这就是我的本事,陪我走江湖的兄弟。来,张兄弟,看着我的手。”随即老道手掌一晃。

“可看到什么?”

 张子言摇摇头,在张子言眼里,老道手里空无一物。

“看来兄弟与符无缘,并没有那天生的符胆。”

少年呼出一口白气,自己不可能什么便宜都占,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残剑,少年笑了笑。

老道手持那符箓,只是和车夫笑道:“老兄,你可得驾稳车!”,随即运转气力,只见那符箓忽然涌动,被老道排在牛车上,“疾!”,半息后,符箓燃尽,只在牛车上留下那个飘舞的疾字。下一秒还不待张子言反应过来,他的身体猛然后拉,只见驿路上,两边是夹雪的柏树,一路上铺得平平的雪猛然被刮得飞舞,一辆牛车飞快地行使着。

“哈哈,老哥我驾了这么多年的牛车,还未有过这么快哩!”


牛车在城门外停下了,张子言走到城门旁,一边呵气暖着双手,一边看向上面的牌匾。

“洄青城。” 少年自语道。

“此城从头到尾,有一条名为‘青河’的河流贯穿,故得此名。风景不是盖的,晚上小娘子睡觉被子也是不盖的。”

张子言一拳过去,然后走进城门,南启不算多大地方,很容易就进城了。老道说,和那些大地方比起来,就是海和江的差距,不仅是大小,一个只知道花花地流,另一个则固本培元,盈泽众生。

这城里确有青河贯通,在不同河段,建起了高矮不一的石桥,近处,是依河傍山修的房屋,旁边栽有杨柳,现在也只剩枝干了,不过少年还是能想象这里初春时的美景。其实这里还真的挺热,哪怕冬天还是有暖洋洋的感觉,不过说姑娘不盖被子就太过了。

少年正看,忽然就传来一声女子叫喊。不远处,有几个官兵身穿官服,却在逼一女子交出置办衣物的盘缠。说你家一向洁简,过年肯定攒了不少吧,给哥哥们点,不然......随即是一阵哄然大笑。他们满口荤话,就要动手动脚。少年见了,愤恨不已,身在公职却吐狼虎之词,行苟且之事。

少年正欲出手,老道忽然提醒道:“他们都是普通人,不要弄大了,这城里却不缺修行者,他们都是认得道的。吓唬吓唬就行了。”

少年点点头,下一刻身形便出现在那女子身前。官兵正要动手,张子言有意无意地让白紫色气力泄露周身。那官兵瞪大了眼,仔细看清之后,张子言喊道:“还不滚,需要我送你们吗?” 几个官兵连忙拱手低头道:“不知是高人在此,我等这就滚,这就滚,劳烦神仙老爷莫要记恨。” 说完,还挤着脸笑着送了一袋银子。

张子言在官兵走远后,将银子给了那女子。好生安慰几句,又说不必谢过。末了,朝老道走来。

“怎么样兄弟,惩恶扬善,英雄救美是不是很舒服?” 张子言“嗯”了一声,心里确实很有滋味。但不知不觉,今年的除夕已经过去了。

老道告诉少年这来洄青城,就得乘船才尽兴。那些花船大船的客人已是见过刚才那一幕,都纷纷邀张子言上船还不要钱。在老道兴奋的眼光下,少年却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木舟,向船夫递了三文钱,和老道上了船。老道虽然无奈也只得说兄弟好风节了,可惜花船上那嫩溜溜的小娘子喽。

少年看着两边清波回旋,四周房屋高矮房檐上挂着将落未落的雪,也很有滋味。

“兄弟来这洄青城,就应喝那洄青茶,这可是好东西,听闻曾有人喝完此茶后,登即开了一窍。”,一旁的老道说道。

“客人好眼光,这茶我们一天吃好几次,暖凉入喉,年年都吃不腻。”

一旁船夫说着,随即打了桶河水,荡开杂质,在大碗里筛了三道,从腰间袋子里抓几片去年藏好的柳叶,笑着给张子言和老道一人递了一碗。这茶老道当然早就喝过,还是那花船小娘子亲手煮的,给倒在那瓷茶杯里伺候他喝下。老道咂了几口,还是一样,没什么感觉。

张子言跟汉子道了谢,端着碗分三口饮下,大概因为在冬天,本暖凉相宜的茶水凉意居多。张子言喝完茶水,笑着将那留着几片柳叶的碗递去。就在汉子接碗的时候,张子言忽然感觉有股像酒劲一样的气要上来,不过晃了一下就消失不见。

“张兄弟,有感觉没?” 

张子言只是摇摇头,然后抬头接着看周围景色。

他们中途下船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找了家客栈住下,张子言的钱好像还剩下那么一点。老道端来了二斤熟牛肉,再拿出自家的小酒,给自己和张子言一人倒了一小杯,笑着说酒要小口喝才有味儿。两人边吃边谈,老道说明个儿带他去看看能不能淘点修行物件,少年答应了。

一涉及这些,老道就显得像个老江湖了。要入夜的时候,老道向客家讨了半盏灯油,开始为明天的事画符。不是画寻宝的符,而是防身和逃跑的符,老道说,一个是预防淘到东西有人抢,一个是预防抢了东西跑不掉。少年看着老道画符,的确玄妙。如果每个字都可以在气力下成符的话,那些教书先生如果会修行还得了?老道说,的确有这样的修行者,隐于世烩,当教书先生。

画完符后,老道一个人穿着烂道袍睡在地上,让张子言去床上睡。张子言把被子给了老道,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残剑则放在膝前,不知怎的,他对这老道很信任。张子言发现自己似乎与明月有缘,到了晚上修行比白天要快上一截。入梦后,身体交给青龙运转,自己则到梦境里观想。

所谓的捡漏是件技术活儿,但主要还是看运气。他们此行便运气不佳,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吃过早饭,张子言又饮了一口洄青茶,这次是在茶馆子里喝的。一喝完,那种感觉又浮现,随即马上消失。中午继续捡漏,接着又喝了一次,还是那种感觉。不过傍晚再喝时却消失了。张子言想这种感觉大概只有三次,而自己都没再开一窍,大概是无缘了。

老道终于淘到了一件物品,却转手卖出,白赚了几十两银子。按老道的说法,那物件虽有点气息,却早已破碎,原本也就是末流的神仙物件,买那人大概是半步入门的哪家阔爷,也不细看就急忙出价买了。让老道开怀不已。

已经晚上了。城里挂起了灯笼,搭起了戏台,是要庆元宵了。老道难得大方说请张子言看戏,洄青河里漂着通头的花灯,款式不一而足,放花灯的人有小孩,有情侣,有夫妻,有老人,一片欢乐。在闹腾的声音里戏开场了,只见走上一戏子,边走边唱了起来,一段唱歇后,又走上一个舞姬,挥着水袖,应该是红色的。只见其身子婉转飞舞,与那书生戏子对起戏来。大概是穷书生爱上了舞姬,立志考了功名替她赎身的桥段,最后舞姬被王爷所占,书生跳河自尽的故事。人们看得皆是入迷,不时拍手喝到“好!” 戏里没安排让人厌倦的老旦,张子言就算不懂戏,也看得津津有味。

至于那老道,望那舞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演到被王爷所占时,他还坡口大骂,跟起一片附和。张子言想,人家怎么可能看上你呢,这类人,应该像戏里一样喜欢那文绉绉的书生才是。一看,果不其然,那舞姬不就盯着一个书生小郎君看么,还把人家看害羞了。

戏散场了,老道满心不快。正抱怨,远处一个女子正叫着公子走来。原来是那天救下的女子,她家是卖馄饨的,专门寻他俩来。还不待张子言推辞,老道就答应了。女子只笑道“道长好爽快。”

张子言在她家门面前蹲下,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馄饨,他看出他这一碗比其他人多了好些,吃了一口,又发现里面裹着虾仁,实在不好意思。那女子只说,那天他给的银子可以吃好几碗呢,他也就没再计较。馄饨很好吃,面是洄青河水和的,虾也是河里的,这座城里人家的生计都离不开这条河。

今夜,张子言没睡着,或者说迟迟进不了黑色梦境,好像是残剑刻意为之,自己也浑身不自在。后来,青龙对张子言说了一句话,“离客栈十余米处有人要杀你。” 少年身形不动,也没出声,来不及思索是谁,也来不及考虑战术。对方离我只有十余米,不是切磋,是杀我。

一声极其轻微的踏步。借力的树枝还未摇晃,那人便登至半空,几乎是同一时间,张子言翻身出窗,在空中回旋的刹那与对方打了个正着。张子言果断一记北斗七星步闪至一处屋檐,那人也踏风破空而来,两道身影在明月大好时追杀。张子言脚步不断错乱,忽左忽右,步步关键。

相撞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修为比他高,哪怕只是高出一个小境界,也足以瞬间秒杀他。这一带的房屋都有高低的屋檐,两人身形穿梭,没有摇晃砖瓦,只是在雪里留下浅浅的脚印。

两人的距离竟越来越近,以至于张子言可以略微闻到她的体香,那是个女子。

忽然,张子言左腿一震,落下周旁的雪,左腿雷霆般往后扫,同时撑住整个身体,上半身顺势向左倾,躲过一道隐藏于黑夜之间的黑色剑气,在剑气从他脸颊划过的一刹那,张子言左脚猛然一蹬,身形微微抬高,左手转出那把黑色残剑,残剑转如满月,张子言手疾眼快,右手忽然并拢,双手持剑砍下,紫白色的剑气宛若月牙,从上往下坠落,没有半点秀气。同时,张子言眼瞳一缩,在他灰白的视线里,同样有一记细长的黑色剑气袭来。张子言已经来不及躲避,身形微动,使原本要落在胸口的狠辣剑气落在了左臂上,张子言眼前一晃,左手里的残剑摔在雪里。

那道黑色剑气似有生命一般不断在张子言的左臂上涌动,极快地侵入他的左手经脉,张子言连忙请青龙盘踞,阻断黑气的扩散。而身为左撇子的张子言对左手几乎失去了知觉。张子言咬牙抬头看向对面,眼神里是狠辣。

那个少女显然也伤得不轻,用残剑加上斩剑,其厚重之意更是叠加。只见她正喘着气,右手杵着一柄柳枝似的长剑,身上的黑色便衣在肩膀处有了一条狰狞的血迹,这有很大一部分是残剑的功劳。眼下貌似是张子言略占上风,其实不然,没了残剑,张子言的胜算不大,现在后者的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在寻找脱身的法子。

这是一个格外安静的夜,张子言看清了那少女的面容,长得很是标致,身形窈窕,但蛇蝎一样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盯着他。张子言满目杀意,同样垂着左手,右手撑地。从见到这女子第一面开始,张子言就有难言的杀意,像是森林里的野兽遇到了天敌,像是天生的宿敌。

少女此时很惊讶,当她知道自己的命劫是一个刚修行的少年时,她没有半点高兴,甚至还有失望,她就像一头生来桀骜不驯的野兽,喜欢搏命,喜欢征服与被征服。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少年竟这么棘手,当然,更棘手的还在后面。

张子言眼里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澈,一到生死之时,他野兽的本性暴露无遗。

一道身影奋然突起,连声响都不再顾及,带起一阵破空声转眼犹如鬼魅般而至。

那是张子言。

那女子错愕之中连忙起身拿剑向上抵御,她没有想到张子言会暴起,因为就现在来说张子言倘若主动出击必死无疑。与张子言岁数差不多的少女瞳孔猛缩,张子言在离她七寸时陡然消失,而后她的背后多出了一道森寒的气息,显然是将北斗七星步施展到了极致。少女急忙转身,同时手中长剑向后斩去。那个眼神少女一辈子也不会忘。张子言犹如鬼魅般凶戮地笑着,任凭长剑斩过,同时迅速地抬起右手,一个指尖上爆出酝酿多时的芥子光芒,正正地指着少女眉心,他温凉的手指抵在少女额头,少女却浑身发抖。一切只在瞬息,才出剑的少女已经来不及收手移身。

“破竹!” 张子言扭曲地笑道。

刹那间,紫白色的芥子光芒猛然爆开,笔直地从才女眉心穿去。少女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个俊朗的面孔,一身魂魄随着破竹剑光而扯出,连带着少女身体也飞入了黑夜深处,却没有传来落地声。

张子言嘴角微翘,右手也和左手一样垂下去,仿佛木偶一般,显然,把破竹剑气凝聚在指尖提纯,然后放出模糊的破竹“剑意”,简直是玩火自焚的事,毕竟老道说过剑意是要到极高境界才能掌握的,不仅把张子言一身气力抽空,甚至还晃动了神魂,至于右手,和左手一样废了。

少年在黑夜里踉跄走去,边走边想,那个少女到底有没有死,虽说好像杀了人,但那种必杀之的念头令张子言没有多少愧疚感,而且是对方先动手的。那少女应该就是所谓的天门修行者,他能感觉到那种韵味。而且少女肯定有其它很强大的后手,所以他只能先选择自己能想到的最强招式来先发制敌。

少年现在的意识很朦胧,刚才拦腰斩去那一剑可让他好受,差点连青龙也吃不消,因为那家伙说自己才只是刚刚苏醒,修为不高。

他走到了那柄残剑旁边,现在就算有手也拿不动了。少年就地倒下,好在这里是个偏僻的地方,应该没人发现,自己顺便去梦境里疗伤。

当少年正准备睡下时,青龙的声音从识海传来。

“那女的还没死。”

这给少年一个精神就站起来,困意全无。青龙接着说,那女的暂时不会来了,她应该怀揣某种宝物,可以让她降低一层境界来暂时保命,就算只能用一次也是神仙重宝,大概是哪个门派的重要弟子,好在此子应该是偷跑出来,周围并没有高手气息。少年听完才松了口气,睡着了,顶多以后多留个心眼吧。

少年在梦境里才发觉自己伤得到底有多重。神魂不说,只是筋脉便俱是碎损,连原本极其稳固的心窍也在微微颤抖,好像随时都会跌境,而且一跌就什么都没了。至于神魂,就算是那些大门派弟子都得头疼的问题,张子言却不用,他有张大哥的观想。只是在这次观想中出了点岔子。

在张子言刚刚稳固神魂的时候,一股劲上来了,而且持续沸腾,是喝洄青茶的那股像酒醉一样的后劲。他本想着现在身体受损,不宜破境,可是青龙偏偏把剑气排干净了。按理说,每一次破镜都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但如果在重伤下破镜可能会走火入魔。

是破,还是不破?

良久。

张子言身旁气机涌动,紫白色的气力围绕周身,身处气旋中心的张子言紧闭双眸,一头青丝四处飘逸。此时他正集中精神引导那股气劲在经脉中游走。张子言眼观鼻鼻观心,内视其身,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驾着那磅礴的气龙慢慢游走,初次破镜理应有高人指导,可惜张子言并不是那些出身显贵的大宗弟子,身为山野散修的他们,往往只能自己摸索那深奥无比的修行道路。

青龙此时已陷入沉睡,张子言驾着气龙冲向那入门的第二窍穴,这第二窍,名曰雷窍。顾名思义,此窍一开,体魄会得到雷霆一般的淬炼,张子言能这么快破二窍,跟他从小,特别是最近吃的种种苦头有很大关系。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费了很大劲。气力游龙不断冲击那渐渐松动的第二窍门,身处窍门之下,芥子心神的少年显得无比渺小,游龙不断翻舞,激起少年一阵气血翻腾,便是要趁此时机松动窍门。庞大的气龙身形不断黯淡又被不断袭来的外界气力充实,这样的冲击持续了很久,眼看马上成功了,窍门却如雷打不动,那最后一丝气力却怎么也凝聚不起来。

张子言心神一颤,一口淤血吐出,他一手捂住心口,那里的心窍摇摇欲坠,让人不免忧心,另一手忍着碎骨的疼极其夸张地张开,像厉鬼的爪子一样骇人,一点一点的生机向手心汇去。最后,在张子言希翼的目光里,那已经干枯得皮包骨头的手掌里终于有了一丝旋转的白紫色气机,少年像当初期盼着生日的烛光一样盯着那极为缓慢壮大的气力。

待气力有手掌大小时,张子言咬着牙把手掌拍到身下的透明空间上,没了最后气力的张子言在心神识海里已然立不住脚,一个劲地往下坠。这次真他娘的倒霉,早知道不该这么着急的......

在张子言无奈的时候,一条气龙腾空而起,携着张子言往上跃,而后一个缩身,后尾一卷,龙身如腾云布雨般左右盘旋着游向那最后一点关卡。此刻的雷窍门顿时没了先前的骄气,一下便被气龙贯通。气龙犹然不停,一直到游转雷窍三圈后才慢慢消散。

张子言腥了。被一片雪花吻腥的,是冬日的礼赞,他的脸庞微动,雪花化作凉露入了嘴唇,张子言原来所在的雪堆现在已经尽数化成了水。他现在可以起身,但又不想起身,雷窍贯通后,张子言浑身流动着浓浓暖意,如同冬夜后的暖阳,温柔地洗伐筋骨,给人宛获新生的感觉,张子言的确是劫后余生。望着他起伏的胸口,他不禁一阵无声笑,是庆幸。

现在不得不起了,老道来了。

“张兄弟,又破窍门了?真是令贫道羡慕啊,你说这样的好事咋就不会出现在我身上呢。昨夜不好受吧?”

老道话音刚落,一阵雪花被罡风卷起,一把残剑已搭在他脖子上,少年瞬间便来到了他身后。

“为何不出手?”张子言眼神凶凛。

“张兄弟,不是,你先拿开啊,有话好好......”

剑身挪进了一寸。

“哎呦!那是你的命劫!”

“命劫?”

“每个生灵生来就占一分气运,天道浩瀚苍苍,气运被众生瓜分,少的,就是废材,多的,自然就是天才。两个天才之间会有气运指引的大道互冲,生来就是死敌,此为命劫。你也看到了,那女的靠法宝护住了命却跌了一窍,你入门不久,却无故有了雷窍契机,这就是气运掠夺,命劫的大道之争!我若参与,那就坏了你的命数!贫道只能在你贯穿雷窍时为你护法。”

张子言略有所悟,收了残剑,眼神微低,道:“抱歉,老道。”

“嗯?无妨无妨,事关性命之事,难免难免。不过依我之观,兄弟的雷窍似乎有点问题,哪怕是重伤也不应影响到开窍啊。”

“嗯,我察觉到了,虽说强了不少,但不应是这样的强法,好像缺了什么,现在没了气力游龙,每过一次雷窍就会全身酸痛,阻滞难前。”

两人边谈边走,在冬阳里撇下背影。前面是一家粥店,规模生意都很不错,桌椅都摆在算宽敞的屋子里,没摆在屋外。这应该是他们在洄青城的最后一餐了,所以老道选了这里,当然,老道昨夜以为张子言赢不了,想着实在不行就带张兄弟跑路,已经拿张子言的钱袋结了房钱。

“小二,来两碗好粥!”

“嘚嘞!稍等。”

张子言看着那店家老板娘伸手拿了把大木勺,打粥前先使劲搅匀,不让客人吃了稀粥,而后又放了些盐进盛好的粥里。用水韵的嗓音喊道:“阿庆,快些来端吧。”

“好的,阿妈,诶,客人小心点,小心烫,不用谢的。抱歉,这两碗不是您的......两位客官久等喽,这是我阿妈亲手熬的,可香哩!”

张子言笑着接下,是一个极为粗略雕刻的花鸟木碗,口径还不小,来的很实在。他轻轻呡了一口,的确很香。余光瞥向厨房,那里的老板娘只躲在木墙后面,露出一只玉手,绣花似的搅着粥。周围坐着的,有平常百姓,也有家境稍好一点的,还有几个江湖客。

张子言才知道,这家良心店收的很便宜,难怪游过此地的老道会这么好心,吃得那叫一个香。不过就算老道这样的老色胚也没有出言调戏那老板娘,看来人好也还是有好处的,也难怪此处生意好。

“张兄弟,你內视雷窍时是何种光景?”

“表面贯通,实则泥泞不堪,四处棱角,无圆润之感。”

“那你怕是没有找寻它的规律,而强行开窍吧?我当年也是偶然得到一个开窍法所以才成功的。不过能用蛮力开窍,张兄弟不愧是有命劫的天才,如此底蕴,着实让老道我羡慕啊。”

“那应该如何修补开辟?”,张子言没想讨要那开窍法,那是老道自己的机缘,况且青龙苏醒后应该也知晓类似的东西。

“玄雷。”

“玄雷?”

“玄雷是天地之物,其本身实力不强,却只有雷窍修行者可近。藏玄雷于雷窍,自然可以助你,而且打架时候更是有了一个大杀招。玄雷只有二窍时候才能收,我当年遇到一位天师,便拥有玄雷,当真正气护体,百邪不侵。他说二窍时,是人一辈子雷气最重时,藏于雷气最重之地的雷窍,方可成功。那些天师,就算甘愿在此境滞留好几年,也要找到玄雷,不过有些就算找到了,也是被玄雷焚尽。兄弟还是暂且忍着,先慢慢修行吧,一点一点修行,也可以把那雷窍磨平的。”

张子言沉默不语。两人正猜测那少女是何方宗门弟子时,一个翩翩读书郎却坐在了他们旁边,他们只好掐断话头。定眼一看,却是那晚看戏时的书生,自称严景。

严景,严谨。还真是读书人。

书生问能否一起同行,都是江湖客,而且张子言兽性的直觉却对他没多少警备,也算难得,就同意了,方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江湖上,多个朋友多条路。

三人正聊得投机,喝粥喝得正香,却突然走进一伙人,为首的是一个面目难看的中年大汉,步法嚣张,蛮横的就叫着上好粥,小二送粥时,他一手就把他打翻。

“野孩子,你爹死了多久了?要不要老子给你当爹啊?”

那大汉凶着眼扫上一圈,那些客人纷纷把钱按在桌上就跑,说这是凶名远扬的曹六,可不敢惹。都听这厮极好美色,今天却找上老板娘了!几个装样子的江湖人听完是那个曹六也都跟着跑了,因为常年走山水,跑得还比常人快。满屋的客人顿时只有寥寥三五个。

那大汉知道剩下的人都是有本事的江湖客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要去扯那老板娘的玉手。

大汉不知道,真正的江湖客,往往行侠义之事。

张子言气机涌动,就要出手。却被老道按住,以心声道:“此人是四窍修行者,不可意气行事。”

张子言有些惊讶,倒不是说那大汉修为厉害,就老道这一传音的本事自己也丝毫不会,那老道岂不是二窍之上?

看到少年的目光,老道在桌底伸出了手指。

三窍。还差一窍。

就这时候,大汉已经拉住了老板娘的手,蛮横地一把拉出来,甩掉了汤勺,撒得地上全是粥。这老板娘当真国色,长得极为貌美,此刻眼眸里楚楚含泪。大汉见了,则是哈哈大笑,就要先过个手瘾。她儿子见了,扭着身子爬到离他最近的张子言脚边,颤着手求他救救他娘。

张子言坐不住了,他是没娘的人,不希望再多一个来承受那份煎熬。随即猛然起身,把桌上粥碗一震,紫白色气力瞬间涌出,就要出手。老道见状,袖里忙抽出一张杀字符,准备先发制人。

“哈哈,谢过小友好意,不过这王八蛋有几分本事,权且让我来吧,可不能丢了江湖客的颜面!”

只见那说话之人是先前在角落喝粥的汉子,戴着一个斗笠,眉目锋利。此时后者黄色气息涌现,与已经释放气息的大汉两两对峙,犹如龙争虎斗,赫然也是四窍!随即汉子双手一震,右手抽出锃亮的大弯圆月刀,一刀斩去,却是封了大汉退路,只得撇了老板娘,同样三拳轰去,那中间的木桌给在半空搅得粉碎。

汉子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酒,出刀不停。那大汉同样出拳,心中彷徨,那汉子比他年轻,血气机缘定在他之上。随即那大汉招呼旁边两三个喽喽,竟是想以多欺少。

“哼!”,汉子一哼,继续出刀,越发凌厉。这时,老道大笑一声,一纸符箓杀去,竟是挡住了两个二窍喽喽,三窍修为显露无疑。嘴里极为正经地说:“修行者可以不行修行事,江湖客不能坐看江湖事!贫道道法一般,心比天高!”

只见老道两只袖子似有清风,张张符箓连出不断。黄纸一张张在半空点燃,破字、杀字、力字、困字纷纷显现,在半空中不断出现,令人眼花缭乱。老道身处桌前,大有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青色文字不断泛起涟漪,显现半息后向对方飞去,各有效果。张子言现在知道,老道为什么一有空就画符了,对战的时候只要符箓够多,几乎同境无敌手。现在,那两个被老道针对的喽喽不仅没往前一步,反而气力越发暗淡,自顾不暇。

张子言身形也出现在一个二窍喽喽面前,对方约莫二十有三岁。一个刚刚开二窍的人门修行者和一个在此境垂淫多年的二窍地门修行者。

张子言虽然也想说点豪迈言语,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他又现出野兽般好战的眸子,身形飞快向前,抽出残剑尽兴斩去,不问鬼神。


洄青城外。

“张兄弟,贫道刚才潇不潇洒啊?”

张子言不说话,点点头。

老道哈哈大笑又慢慢收住,望着城门外的荒野,“张兄弟,是时候分开了,我要往东边去,你如果想找玄雷的话,就北上吧,我来的时候听到点消息。”

张子言点点头,他知道江湖难免分别,可是还是有点舍不得有色心没色胆,修为不高却有侠胆的老道。

老道抚须而笑,递给张子言一本拿黄牛皮裹着的旧书,“这是我游历江湖的见识和往事,叫《江湖》,我这老骨头日子其实不长了,你既然是天才,就把这个送你吧。”

老道不感到寒酸,反而有些得意,毕竟这些见识,才是江湖客最需要,也是最重视的东西。

说完,老道挥挥手,说不用送了。在夕阳余晖里向东边走去。张子言握着《江湖》,一阵心酸,和身旁严景一起向北边走去。

老道走江湖,一直是一个人,却又从不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钱没挣几个,媳妇没讨到,只有一颗在余晖白雪下灼灼的英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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