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在城西的村边上,胡同大成了街。几次欲拐错,几许村中妇女的临街而站,成了参照,才让我们找到了该拐弯的路口。向左,几闪几躲,再向左,停在要散去的夜市边缘上。要撤走的摊位主,给我们一个能停的位置,有日光灯的广告栏,把夜挡在了停车位的上方。
小饭店在车的后方,小到不能称其为大,四五张长条桌,借着顶上黑黢黢的灯光,静静的立着。桌并不寂寞,有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在围它转着,厨房的炒菜声和它也搭讪着。
桌子认识我们,跟着走到了屋外的阳台上。阳台南北狭长,东西矩短,短到文友不能挪动,闪转腾挪,总算坐了下来。
我坐在北侧,面向南,文友坐在南侧,面向北。饭香没飘在桌前,精神已盈满,迫不及待的展出担当大僧来,满桌子的明末清初,你一句,我一句,今人不新,古人不古的。
担当的画境好,好在养了我们这四百年后的“江北秀”。他有诗说“后来多少江南秀,指在滇南说老僧”忘了我们的江北——一直到子牙河北侧。对了,子牙河不是江,是河。但在我心里比江还阔。小时候不知道河来水的源头是哪里,总傻呵呵的猜念着。现在才知道,这河通滇南,滇南有个鸡足山,山下有个诗书画三绝的高僧叫担当,他在河水里洗过笔,墨流到我们住的河边就没了颜色。
可现在这墨迹流在我们的心里,流的够长,流了四百来年。他经过,这叫“一股松阴万丈长”。他在上方,在我们精神的上方,他总是“拾得云几片,常在杖头担”,在天上吆喝着我们,不下来说几句话。片片云也时不来掉下些许来,碰着我们的脑袋瓜儿子。那云上有迹,那迹是画迹,云片生成了纸片——“古意生片纸”的那种纸,云化的那种白。因为我们是凡人,凡人接着云,云彩都不是云彩了。这云彩上有书曰、有诗曰、有画曰,好多人不愿看,我们两个愿意看,看什么?看那迫似迥然的红紫之处,也真是的,有万象万景之致居其中,有牛巷屋角出,有犬枯树里,有人在读书,还点着香,读的还是庄子……真古意。这画里什么都有,越看越有,也越看越无。于是离开了画,就只剩下说担当这个人的份儿上了。
担当这个人,给我们指了一次路,这路也总走不到头了。回头望他,他不在。往前翘望他,他也不在。他老在上方,上上方——担当在上!
“菜上来了,吃吧。”如梦幻,原来肚子要了饭,有炒鸡蛋,还有炒辣椒。
“我怕辣,我不吃。”文友说。
“我吃。”我说,夹卷了一三角饼鸡蛋和辣椒,三下五除二吃了,吃得快,因为担当在上方,畅谈继续,歇不得。
“担当很自信,也很寂寞。”
“是。”我俩和担当神遇着。
“担当是舞者,舞的好。画是他的影子,舞的好,影子才好看。”
“担当诗曰夕阳倒挂晚风凉,他有定力,一个‘倒挂’,美好的夕阳留下了,唯有他有此法,也真挂住了。”这个夕阳从来就没有落下去过。
担当有挚友,是徐霞客。担当说“除却青山只有吾”,他懂他,他也懂他。这个徐霞客天天见山,天天见云,但他还是有福气,还是碰到担当这座山,担当这片云。这山这云平常人看不见,也只有徐霞客看得见。
我们没看见过,揣摩过,这山比什么山都高吧!
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茶,这茶和文友的茶碰了碰,因为白酒不认得我那位文友,他和酒面生。又上来了饺子,边嚼边咂摸着那山的味道,忘了饺子的味道。快吃完了彼此才问茴香还是韭菜?莞尔一笑,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这没味道也挺香,这香来自于谈担当的满足。不想什么,不要什么了,可能这味道也就来了。我们俩因为有担当在上陪着,立须码儿感到和平常人不一样了。和这街一样,归了平静,归了虚空和淡的境地。大喇叭也播完了,播的好像是招工的事,哇哇的。像在后台有家伙点伴奏似的。我们的长条桌成了道具,台阶成了舞台。我俩似穿上了旧戏衣,立刻成了戏子,成了装古人的戏子,说话也有古意了:“你看,这杯子装的是什么?”
“装着半空。”
“是!”
激动的不得了,这杯子还是那没洗太干净的杯子,立刻它灵光出来了,好禅意,好温暖。再端起来透过夜空,这杯子的手感和份量都不一样了。
“恩呐,这杯子的半空多好哇,半空多大?比半有大多了。”说话的时候,我俩肯定“神采飞扬”了,从小作文就用这个词,这回用的贴切了。
“——且饮这半杯夜色!”
文友独言又似催促我。立刻这夜全凝固在这瞬间了。这句“且饮”似带着京韵京白的戏词,似出自后台的深处,胡弦和家伙点儿都停了,就等这杯夜色登台了。
我和文友不说话了,彼此端起了杯,此时用的是两只手了。一手端下侧,露出夜色,怕手挡着它,另一只手轻抚在杯底,不自觉有小兰花指状。平时这兰花指出在男人手上真恶心,这回特优美,因为是夜色浸的。
呼吸,不是,是深吸!喝下,沁人心脾,立刻这天地的味道不同于来时那喧闹街头的味道了。刚才是烟火浮沉的味道,这回是禅思太虚的味道了。
这夜色入嘴,饕餮全无,自此珍馐无颜色,冥思即起万念生无。原来这拟太虚之体的境地胜过这人间的酸甜苦辣。这味道是没了味道的味道,是品了真味道后的那种味道。这味道和品味连着,味道是舔尝出来的,品味是咂摸出来的。
“且饮这半杯夜色!”
怎么回来的忘了归途。直到多许也没能咽下,这咂摸劲一直到月亮圆圆的爬上来。敢情儿今天的这月亮和原来的月亮一点都不一样了。
夜风摇着树影在夜光下曳动,分明看到了风在轻轻的跑动了。窗中的光亮在大大方方的走出来,拌合在有月光的夜里,光的行走直挺挺的,与夜的边缘轻轻的耳语着,烧烤的烟合在夜里,它也和平时不一样,扭扭捏捏的,好似我看懂了它要在夜里会什么人似的,弯弯绕绕依着也在徜徉。原来这一切的一切,这天地中的任何东西,就因为一句“且饮半杯夜色”都有了变化,都立码儿都有了生命,都和神交合了。它们平时是这样的吗?平时总把人当活物,万物当摆当儿。不是的,人才是自然界中的摆当儿,自然的万象才是主角。因为它日日在做,夜夜再行,它们不曾歇着。它们的生命长,不着急,从不张扬,只是偶和懂已的人说一说家常话。原来它们平时不出来,你心里出来了它才出来。唤不出来,请不出来,一不注意就溜达出来了。这半杯夜色成了幻境,回到屋里,拉开窗帘,夜色顷刻涌了出来,洒了一地的黛。
文友也醉了,因夜色太浓畅。借着夜色,手机的信号给我们俩跑起了腿,递过来,递过去的。
“担当贻慧眼,无景不成诗。”文友说。
“喧嚣街头饮,夜色也醉人。”我说。
“夜色半杯君且饮,诗味禅味已模糊。”文友说。
“与城议担当,顷刻慧眼名。半生枉白画,不画最高明。”我说。
“从来有古意,一梦如万年。欲画君且画,困来即入眠。”文友说。
“喝醉无数次,此酒最酣情。夜色搅入内,混沌世界清。”我说。
“夜色可饮,古意可触,片纸可飞,禅意可通。”我又说。
夜色醉眼眼更明,夜色醉心心更清。
第二天,天刚亮,文友又致电,说昨夜没电,误了接应诗句了。看来夜色饮的多了些,一夜未眠似的,都是夜色惹得祸。我也兴奋,彼此把夜色之获在白光下又复习了一遍才罢。“呜呼,岂独运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这是的王微画论,文人画的远祖,陈传席如是说。”我迫不及待又佐证,告之文友:“怎达太虚之境,拟字乃途,不拟不幻。一管之笔,不拟何谈接神。想之接虚,拟之接实,神明降之。”喋喋不休的诌拽着。
这饮,真会上瘾吗?
我心中忐忑,真想问一问担当大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