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这本书很早就看完了,但读后便搁置了,当时并未给我一种拍案叫绝想要发表感想的冲动,无感可发,不欲强作解人。隔了几年,最近在读《源氏物语》,兴致盎然的看光源氏如何各种撩妹子,又不自觉的把紫式部的对手拿出来翻了翻,突然有了点想法。
同是处在日本平安时期的才媛,《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和《源氏》的紫式部一直被当作比较的对象,就像大家总喜欢去比较林徽因和陆小曼,这种比较总是闪烁着读者们蠢蠢欲动的猎奇八卦之心。更何况在紫式部的日记中,还有对清少纳言的不无恶意的评价,也让我想起了冰心对于林徽因先生的含沙射影的腹诽小文《太太的客厅》。女人似乎总藏着些微妙的小心思,毋论是文人的相轻,还是女人的善妒,总之无法避免的要暗自较量。
紫式部对清少纳言是如此评价的:
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者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紫式部入宫其时离清少纳言离开宫闱世界里已有四年之久,从来都没见过清少纳言,但言语间却刻薄相向,紫式部硬是勾勒出自己的假想敌,然后再攻击之,可见清少纳言给紫式部带来的影响倒是深远。
翻开第一节《春曙为最》,对林文月的翻译功力还是很赞赏的,中文译作的笔调接近五四的半文言半白话,散文式的长短句错落有致,四字词语夹杂其中,又有了诗的意味,对比周作人的,更显古典。通篇的口吻语气,能感觉到女性文人浅斟轻唱的隽永。
周作人的版本则更平实悠长些,有些絮叨琐碎,十分周氏。初读《枕草子》,还以为这是日版的《瓦尔登湖》一类的写景散文,然后看着看着,咦,文风怎么转了,倒成了日记。
通篇读遍,发现枕草子是名副其实的日记式随笔札记,随性无拘,知无不言,倒不像是写给他人看的,而是自己的日常记录。
《枕草子》主要记录身边琐事以及宫廷节会之事。至于草木鱼虫,山川四季,里面都包含了大量的个人主观好恶评判。除了那些专门写景的片段还能体现出清少纳言的才气和情愫,剩下大量篇幅,有一类是语文老师最厌恶的流水账式的日记。
除此之外,清少纳言略带自恋式的表述和文中浓厚的好恶评价有时让人心生不悦,比如在“可憎恶之事”中包括 “ 无甚了不起的寻常人,得意洋洋地堆了满面笑容侃侃而谈的样子。”(p32),虽然知道自己又落入了以现代思维审视古代价值的窠臼,但文中无法抑制的骄矜之感,对底层人,丑陋粗鄙之人的嫌弃,一看便知端的。一切与优雅无缘的人和事,都让清少纳言深深的鄙夷,这种骄矜或许是当时上流社会的通病。
除掉日记式,还有一类是隶属“类聚式章段“,学者考证是受李义山《杂纂》的影响,清单一样的列举事物,从章段二二,到三一,分别是扫兴事,懈怠之事,教人瞧不起之事,可憎恶之事,兴奋愉悦之事……感觉清少纳言有文字归纳强迫症,这种类聚也是小朋友们成长过程自我意识开始显露时最喜欢干的事:列举个人好恶评判,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个性。
有些清单平心而论有巧思之处,能把日常细微不被人察觉的感触和心情汇聚成一个主题,比如作者提到可憎恶之事,就包括主人有急事时来访却喜欢夸夸其谈的访客,强迫灌人酒的贵族,或者砚台里面的墨含有砂,磨起来嚓嚓作响的声音等等。
尽管这是久远的平安时代日本贵族女子的小心思,里面很多提到的东西依然会让人十分有共鸣,贯穿历史和地域,人类的习性和内心的小九九横竖也不会差太远,论谁也不会喜欢没眼色又饶舌的访客和强迫灌酒的人。还有些事,由于生活习惯的差异,虽然于我们很陌生,却能联想到相似的事件,研磨墨块时嚓嚓揪心的声音有没有让你想起老师没有拿错粉笔方向在黑板上划过的刺耳的声音?
我们很多小心思在日常中会在脑海一闪而过,但很少会将这些牢骚付诸笔上,因此清少纳言的心直口快和牢骚满腹反倒成了这本书的可爱之处。没有家国情怀,宏大叙事,整部书都是女性视角下所投射的小世界,细致琐碎,有女性百折千回的小猜忌,絮絮叨叨的小牢骚,也有女性缱绻绵长的小情绪, 盈动跳跃的小确幸。
说实话,看完整本书,感觉整个人没进去,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内容上。也许本身文化语言已经隔了一层,又有古今之遥,时代局限,作为一个当代中国读者,清少纳言的日常和琐碎离我真的太远了,读着翻译过来的日本平安时代宫廷女官日记,读的很拧巴。
当然因为里面记录了大量平安时代的宫廷生活,至此再不济也成为研究平安时代重要的文献参考,有很多故事性的叙述,也是比较精彩的,比如《情人来访》《小白川邸》几回。但是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是里面大量的没来由的直接感叹和抒情,我的印象里只有词汇贫乏的人碰到让他感动的事却又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才会直接张嘴道:
啊,这真是有意思!
那光景,真是美妙极了!
直教人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呢!
真是有趣味啊!
通篇都是这种抒情和感叹,读完整本书,腻味,如饮蜜过量。
也许紫式部的批评倒是切中了要害,如果事事都要装出感动入微,那感动也就变得廉价滥情。紫式部说的“不良的轻浮态度”大概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矫情”。当然紫式部假设清少纳言是“装出”感动,“故作”风雅,但万一人家清少纳言真的就是一个委婉雅致的性格呢?
或许,读起来不对劲,也许是翻译之故。很多翻译的作品,无论作译者功底如何深博,依旧无法传递隶属文化中的一些微妙意象和境界。要想了解此书精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学这门语言。翻译过后的文本往往是再创造的过程,文本意义不光是由原作者最初的意图决定,也有阐释者的历史处境所改变,更由阅读者的文化背景所限制。
据《枕草子评译》说,“真有意思”这句的日文“をかし”,它与《源氏物语》里的“物之哀“(もののあはれ) 一词一样,是无法通过中文准确的翻译出其内涵,这是指一种精神性上处在美感的经验而兴奋的状态。此句很玄,直接进入形而上的讨论,我摘录如下,以飨读者自赏:
美的对象可能随时代变迁,但美感经验则永恒不变,唯其不变,故美感经验的底层乃具有永生不灭的原理,而在其原理中,新的美无限产生,又无限崩坏。支配这种无限生灭的人类生命中根本,纯粹而持续的道理,便是“をかし”的本质。
日式的这种“侘寂”的美感,似乎比中国诗词的意境更难琢磨。盖中国诗词大部分物象已成为固定且为人熟知的符号,且自程朱理学之后,文艺政治学的解读常常压倒美学的解读,一说到荷花,就是象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一说到梅花,便是香自苦寒来,品志高洁,满篇的比德和言志,道貌岸然的让人生厌。
而日本的“物哀”,殆旨在表达当下美感的一瞬间,直接体会,瞬间的顿悟,刹那的触动,不求圆满,戛然而止。
举例几首有名的俳句,例如松尾芭蕉的那首《古池》
古池——
青蛙跃进:
水之音
这个还好体会,画面感很强,能感受到一种动静交融,静谧又活泼泼的禅意。
下面这首是江户时代的著名俳句,作者不可考。
偷人家妻子,
惊心动魄又美味,
有如吃河豚
初读之,你一定会觉得,都是些什么玩意。但也还能领悟到一些俗趣和生动。
当然还有松尾芭蕉很著名的那句,菊后无他物,唯有大萝卜。
你看,我就知道现下语境并不适合谈菊花,请想歪的同学自行面壁。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能从智识和理论上了解作品的价值和含义,但却不见得能直接洞见和体会作品本身的美感经验。
写到这里想起我的一个女友,人简单直接热情,所以她朋友圈所有的动态,倒是很像清少纳言的风格:今天天气好美好美,整个人好放松;今天去公园散步,好舒服好开心;早上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希望大家的生活都是美美的;我今天和某某一起吃饭,好开心好幸福。
我每每读到她的朋友圈,就会自动尴尬起来,却不知为何。仔细琢磨半天,大概是自己对于抒情下意识的逃避,而这种逃避,或许是自己想主动贴合主流语境,惧怕被视为异类的一种挣扎。
印象中80年代是浪漫主义和抒情传统回归的黄金时代,且不说席慕容,三毛和顾城,想想琼瑶阿姨的影响力便可窥知一二,我父母那一代人真的是被萨特,尼采和海子滋养出来的一代人。在我上小学的90年代,余秋雨也还能以对文化的忧思和长吁短叹赢的千万人追捧。所以问题是,什么时候调侃和讽刺变为社会主流语境了呢?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吗?
是太多的鸡汤引起了反噬?还是从小所在的教育系统下,过度的政治性抒情带来的反感?抑或是生活节奏的加速带来的情感麻木和虚浮?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伤春悲秋,把荒谬的现实解构调侃似乎才是后现代社会表达内心复杂情绪的正确选择?
不得而知。
至此,调侃成为能言善辩的象征,抒情往往被视作矫情和做作,玩世不恭和嘻笑怒骂才是看透世事的洒脱。当然为赋新词强说愁和发自内心的伤怀是有区别的,鸡汤和抒情也是有区别的,但是现下环境的困境是,真诚的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没准就被人扣上戏精的帽子; 感伤的时刻非要用戏谑的语言来表示,生怕落入矫情的陷阱。
微信里的狗头和各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包睥睨着一切,人与人间可以畅抒胸臆直接表达自我情感的空间被越挤越小,所以古人那种食髓知味的情绪,一点小事就感动到不行的状态,我等现在如何理解?
于我自身而言,很难。强凹自己去附庸风雅,心静神闲,也不过再一次变成了一种矫揉造作。
钱穆将古人和今人对比,用一则譬喻说,斗室中的烛光因无外物干涉,可以辉映一室,野地风中的烛光则有风滋扰,看起来忽明忽暗,不能达远。古人之心如斗室之烛,绝少干扰,因此古代的人文思想灿于今日。
大环境对于生活方式和心境的影响无待于言,一个反诗性的时代,抒情和浪漫的式微也成了必然。单一淳朴的表述方式,是否还能适应当下复杂的心理内涵和人生情感?
现代人的心被信息和数据撑的过于饱和,没有斗室心境,能借以高蹈于尘海之上,不但无法创作出端凝典雅的作品,甚至连理解古人著作中的意境之美,都如隔山望月,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