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1.3:巧言令色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释文】
传统注释理解基本一致,言巧言令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少能有仁。宋学理学家更进一步,从巧言令色务以悦人推出人心之德亡,认为绝无能仁。
但正如王肯堂所说,巧佞炫饰务以悦人,才能推出其人心之德亡。但可说“绝无能仁”,又何劳说“鲜矣仁”呢?但其解读“巧言令色”为能言仁而行不揜者、色取仁而行违者,然后说“鲜矣仁”,这本身又是同义重复,因为其前提已说是“行不仁”,又何劳言“鲜矣仁”呢?
又如王恕所言,巧言令色以悦人有亡心德者,也有不亡心德者,故言“鲜矣仁”。但这又从何可知“亡心德者”多呢,为何一定说“不亡心德者”就是少呢?其实“巧言令色以悦人”与“亡不亡心德者”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必然之关系。况且儒家所强调的事亲要“温清定省”,这难道不是一种巧言令色吗?
故本章要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思路来理解。陳祥道说“巧言令色,务末者也,故鲜矣仁”,这启发我们从本末的角度来理解,巧言令色是务末者,孝悌才是务本者。这就与前章连上了,前章言孝悌是务本,本章言巧言令色是务末,这样本章的语境应也是针对为政者而言的。这为本章拓展了新的诠释空间。
那么从本末角度又如何理解“巧言令色”?
这要结合孔子所在的春秋时代特点来理解,那时是礼治天下的时代。所谓的周礼,是一无所不包的文化体系,在制度方面规定着国家政治关系的体系结构,在礼仪方面规定着贵族生活与交往关系的形式。所谓的礼治天下,就是以一套象征意义的行为及程序结构来规范、调整个人与他人及宗族、宗族与宗族、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关系,使交往文明化、统治仪式化。但到春秋时期已是礼乐崩坏的时代,其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礼的制度和礼仪等规范形式已不符合当时社会发展实际,变得越来越繁杂、奢华以至形式化,已难以对变动的社会予以有效的调整规范,以至于出现从礼的角度来看社会失序、道德沦丧等现象。时代在呼唤着变革,要从礼的繁杂节目度数体系归约为政治原则和道德原则方面发展。
孔子顺时代之要求,提出克已复礼的主张,一方面是要守护礼乐文化作为文明成果与生活方式、文化模式,同时引进仁所代表的道德意识,重建合理的政治秩序和政治伦理。孔子代表的儒家是要把礼更加道德化,突出其道德精神,强调礼作为仪式和规范,如果不发于真实的道德意识和道德情感,就失去了真正的意义。故孔子从人心出发,人的自然亲爱即孝弟出发,推爱及物至仁民,以仁统礼,以义贯礼,为礼注入一种道德精神和道义原则,从面摒弃已不符合现实的、形式化的、繁杂的礼仪。这些形式化的礼仪即是孔子所说的巧言令色,就是为政治国之末。
《左传》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语缘于刘康公对成肃公接收肉不敬的批评,原始语境中的“祀与戎”并非泛指祭祀与战争,而是指祀礼与军礼,均属礼制范畴。实际上是指如何处理好与上天和邻国之间的关系,这两种礼都需要“巧言令色”以表达对上天的敬意和实现族群之间和睦相处。《礼记·表记》云:“情欲信,辞欲巧”,传为孔子言。这里的“情欲信,辞欲巧”与“巧言令色”意思是一样的,后世注释家却作一褒一贬理解。
故本章孔子所言的巧言令色应指代仪式化的礼,特别是指为政者最为重视的祀礼军礼,所要强调的是这些都为为政之末。为政者要从人心入手,从孝弟入手,这才是为政者所应务的本。这在当时语境下,对话双方应都是能够明白意会的,但因文本脱离了具体的语境,后世注释家们就各自根据自己的体会作出解释。
这样,本章与前两章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解释体系,也完整表达了孔子克己复礼之核心主张,所以这三章在论语编纂时得以总冠全文。
【汉学注释】
集解引包咸注:巧言,好其言语。令色,善其颜色。皆欲令人说之,少能有仁也。
皇侃疏:巧言者便僻其言语也,令色者柔善其颜色也。鲜,少也。此人本无善言美色,而虚假为之。则少有人者也。然都应无仁。
皇侃疏引张凭云:仁者人之性也。性有厚薄,故体足者难耳。巧言令色之人,于仁性爲少,非为都无其分也。故曰鲜矣有仁。
皇侃疏引王肃注:巧言无实,令色无质。
邢昺疏:此章论仁者必直言正色。其若巧好其言语,令善其颜色,欲令人说爱之者,少能有仁也。
【宋学注释】
集注: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
集注引程子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
【他论】
明·王恕《石渠意见》:人固有饰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德者,亦有生质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德亦不亡者,此圣人所以言其鲜以见非绝无也。集注谓“专言鲜者绝无可知”,恐非圣人意。
明·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巧言者,能言仁而行不揜焉者也。令色者,色取仁而行违者也。夫仁岂可以声音笑貌爲哉?故曰“鲜矣仁”。若巧佞炫饰务以悦人,则小人之尤者,何劳曰“鲜矣仁”?
顾炎武《日知录》: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爲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爲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逊弟,以至于弒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谄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茍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则学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
李二曲《四书反身录》:色庄见于应接,巧言则不止应接。凡著书立言,茍不本于躬行心得之余,纵阐尽道妙,可法可传,俱是巧言。
宋·陳祥道《論語全解》:讷者,无巧言;木者,无令色。木与讷,务本者也,故近仁。巧言令色,务末者也,故鲜矣仁。礼称辞欲巧,诗美令仪,巧令者,何也?子曰:有其本而辅以末,则庶乎其可。若事其末而忘其本,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