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婉事之孟小冬篇】
在涂满了油墨重彩的面容之下,我也只是个戏子,盛装出场,只是取悦了他人。
——题记
绾三千青丝,点蔷薇绛唇,画柳叶黛眉,衣锦绣华裳。我就是那仕女图里芳华绝代的女官,菱花镜前偷人半面,小轩窗内韶光醉软。
民国初年,政局动荡。我耽溺于红尘里所有繁华的情节,戏里戏外,潮起潮落。哪管时局如何动荡不安,哪管世事如何嘈杂纷扰。无需向岁月起誓,不必对四季膜拜,行乐及时。这人生,寂寞深且长,欢颜轻且浅。就好像我与你之间短暂的尘缘,如今想来,竟难料你我都做了爱情的逃兵,成了这俗世中的谈资。此恨无端,情何以堪。
旦夕之间,我依稀听见你悠扬委婉的唱腔,在旧时风月里诉不尽哀怨缠绵。多少次欲与你相忘于江湖,多少次目送你消失在我的眼眸,然而我却无法转身离开,我只能望着,就这么望着,直到把你望成四月里的一首绝句,清唱,浅吟。
易放难收的,岂知是水,还有那感情。
怎知,你我于这北国的不期而遇,从此邂逅赏心,一眼,便成一生。
自小出生于梨园世家,父亲意欲把我从小培养成一代名伶。9岁,开始向姑父仇月祥学唱老生,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能将一折折戏目唱得风生水起,把京剧声腔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12岁,首次登台,深厚的功底让我于业内如鱼得水。14岁,我在上海已经能与名角同台演出,演出的剧目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并颇受好评。在当时的上海,谁不知道我孟小冬年纪尚小,却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势。
生、旦、净、末,每一个行旦都是一种姿态一个人生,唱、念、做、打,每一个动作都有几处低回几番滋味。我想我生来就是个戏子罢,锦缎戏服衣我以华美,胭脂妆粉饰我以艳丽。
弦索胡琴低声诉,我也只能于盛装中凄怆出场,大红的帷幔悄然拉开,我从此练就了一身唱戏的本领。一字一吟,一曲一折,唱的是别人苦,流的是自己泪。
虽然是女子,我亦是不甘于碌碌无为、清描寡淡。1925年,我离开上海,毅然北上。彼时我不过是个18岁不到的少女,但已然在交际场上应对自如,胸中自有千秋。
北上进京亦是我的决定,只是看准了在北平这个地方定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和学习机会。于是,是年春天,我师从余叔岩,得到他的倾囊相授,一招一式但求完美,从此也开启了我在北平城里的演艺之路。
初到北国,辗转于京津两地频繁演出,不久便声名鹊起,名噪一时。
我耽美于每一出折子戏里生离死别的故事,沉溺于唱台上不过几盏茶的时间的演绎。然,日日反复莺啭吟唱,帷幕终究是会落下的。洗了油彩,褪了妆粉,脱了戏服,我就是繁华落尽时的那一片枯黄的秋叶,用尽最后的力量也要在风尘中舞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尔后,才遁入尘埃。
我深知,戏台上的卿卿我我、痴痴缠缠根本就是虚妄,褪去了瑰丽的脂粉,方见人间正道的真相罢。
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仿佛只是在演出一场独角戏,隐忍着,缄默着,戏里戏外都无人懂得。
而我,终其所有不过是个戏子,盛装出场,也只是取悦了他人。
民国时期的北平,纵使暮霭沉沉、楚天将乱,但依然声色犬马。在那香艳的十里洋场之上,听曲看戏者之多,连剧场两侧都挤满了人。我心里明白,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听我唱戏的。我唱的老生扮相俊俏儒雅,嗓音高亢醇厚,俨然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遂被人赞作“东皇”,美誉不胫而走,这也让我在北平崭露头角。
罢了彩妆,换了罗衣,正值锦瑟年华的我曼妙之姿无人能敌。周遭不乏追求者,但因了自己的清高孤傲,绝不愿轻易将一生交付与他人。
直到,我见着了你。
是年8月,时为灼灼的夏日,艳阳天,芳菲尽,恁般天气,好不惬意。
就是在这样一个夏日的一天,你我受好事者撮合,共同合作了一场《游龙戏凤》。你我如故人一般搭档默契合作完美,将这场戏演绎得出神入化。鸾凤颠倒,雌雄互换。阳刚如你,扮的却是妩媚婉约的大家闺秀;柔美如我,演的却是英姿飒爽的七尺男儿。惹得台下观众连连拍手称快,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谢了幕,下了台,你柔声对我言,你的底子甚好,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修为,今后定能有所成就。
此前就对你有所耳闻的我,知你是这北平城内最负盛名的名角,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做为后辈的我,从来都只能对你远远的仰望,尚且不敢近观。今时竟能与你同台演出,两相对戏,实属三生有幸。
面对你的赞许,我心里自是欢喜,但因了自身的修养与个性,也只是淡淡的说一声,谢谢。
尔后,你我常同台对戏,戏院因了我俩的合作,场场爆满。戏里我们眉目传情,一招一式都是浓情蜜意;戏外我们交往甚密,一来一往相谈甚欢。
相逢无一言,只有眉目之间彼此懂得彼此欣赏的心领神会。
邂逅赏心,只此一眼,便是懂得。想必这就是知己间惺惺相惜罢,无需言语,亦无需旁白。
戏内的情愫是从何时让我们于戏外暗生的呢。是你与我在台上眼波流转的瞬间,抑或是是你同我于台下畅谈古今的时刻。假戏真做的剧目,原来不单是剧本里写的情节;情愫暗生的旁白,亦不仅是戏台上常有的唱词。
低眉,垂目,你我之间,相看俨然,相对无言。
如此,我们来往了数月。终于,你有娶我之意,问我是否愿嫁与你。而彼时你已有两房姨太,清高如我,怎能委身做妾呢。
思忖数日,我终究还是被爱情迷了心智,答应了你的求婚。曾几何时,我连富甲一方的富家子弟都看不上,今时,我竟为了你,为了爱情,甘愿做了姨太,与她人共侍一夫。在爱情里面,我没有了原则、没有了骄傲,眼里心里,却只有你。
很多爱情,说到底都离不开四个字,兴之所至。
1926年冬天,19岁的我与33岁的你结秦晋之好。披上嫁衣的那一刻,蓦然想起游园惊梦里的句子,“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似水流年。这流年果真似水呵,你渡我来此,是否知晓这爱情如同这流年,是需要担当与乘载的呢。
过门之后,我便逐渐淡出舞台,只愿一心一意做你背后的女子,从此相夫教子,安生立命。要我放弃名利,放弃事业,放弃我爱的舞台,你可知我是多难才能下这样的决定。而你却另我大失所望,因福芝芳对我过门之事心存芥蒂,你怕惹她不悦,竟把我安置在公馆里。
我是这样爱你,以至于我听从你的安排,不求别的,但求你能陪伴我左右。
你将我们的香巢命名为“缀玉轩”,我们日日在此把酒言欢,倾心相谈。庭院深深,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阶前丽影。
我们在紫藤花下对唱,那《牡丹亭》被我们唱得淋漓尽致,大呼过瘾。
然而好景不长,不承望,来年的一次意外变故让你我感情决裂。
1927年的一天,一位极其仰慕我的男子到梅宅找你寻衅,声称你夺了他爱慕的小冬,叫你把我交出,并勒索你,若不将我交出,只有拿出10万元钱方能罢休。
你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赶忙打电话叫来了军警。一阵混乱中,那名男子拔枪就射向了在场的你的一位好友。听到枪响,军警们就地将那名男子枪决。而你的好友却在这场与他不相干的爱情里做了冤死鬼。
自此之后,社会舆论大加渲染,一时间惹得满城风雨。名声在外的你,因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不得不与我话别。哪知我为你放弃了诸多名利,你今日竟因为名利而放弃我。
你不会知道当我听到你决绝的话语时,我的心是如何像一块绢帛撕裂。到底是越深情就越绝情罢。你决计如此,我亦不再强求,起码的骄傲我还是有的。
我断然离去,任你在风雨里站了一夜,你喟然而叹:“为谁风露立中宵”,我绝然回应:“从此恩断与君绝”。
毅然离去之后,我悲愤至极,大病了一场。你得知我的病情,请来医生为我诊治。却怎料被诊断出我已身怀六甲。
世间事总是难料。得知自己怀有孩子的时候,我决定将它打掉,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
我毅然决然地对你说:请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唱戏讲究的不过是收放自如四个字,而这感情,却往往是没那么容易做到收放自如的。
纵然你伤我这般深,我到底还是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在世俗之下,我们都做了爱情的逃兵。邂逅赏心,原来也不过是露水之缘罢了。
那一日与你合作演绎一场《游龙戏凤》,至今想来依然心有感念,心怀慈悲。暗自哂笑这冗长的三生韶光,于这唱台上不过是几盏茶的时间而已。
且让我与你邂逅赏心,倾心以待,自知与你的缘分,不过是一朵花的开落,一场戏的谢幕,一盏茶的时间,如此短暂,如此浅薄。
而我,也终究只是个戏子,唱了一辈子戏,演了一辈子戏,一曲终了,仍是要一如戏中的情节,在爱情里抵死纠缠,无法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