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胆小

我觉得我应该属鼠的,胆小如鼠就是小时候的我。

我觉得我也应该胆小,因为我出生的村庄太可怕了。它叫“坟堂里”!家门口隔着个河浜头(一条河尽头的弯头)就是一个绵延几里的高坡坟地,上面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树间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坟头,坟边上往往长着竹潇(细小的竹子),还有红色艳丽的烂手花(后来听说叫彼岸花,曼殊沙华)。高坡像个岛,一处连着村庄,三处连着水,沿水的岸边,围着密密麻麻的粽叶丛,丛里时不时有人掏出鸟窝以及可怕的蛇。近水的地方总是一堆一堆的乱七八糟的芦苇。晚上风吹过,树声怪鸟的叫声粽叶摩擦声芦苇声以及时不时的夜猫叫声总是让人三魂吓掉六魄的。

坟岛的南面又是绵延几里的坟地,没有我家门前的坡高,远远望去,一个个裸露的白色石灰的坟千疮百孔,地上散落的骨骼头颅骨随处可见,它叫“叫化坟”,那里往往有啃骨头的老鼠以及穿来穿去的黄鼠狼。偶尔在一个大窟窿的坟尖上落一个老鸦呱呱叫几声,总让人汗毛凛凛。

我们村的东面是去上镇上的必经之路,据说在我出生之前路边也是或高或低的坟坡,张家的,李家的,王家的,后天破四旧缺木材,全村人民响应号召,全部垦挖坟地,刨祖坟掏棺材,据说就在江东打谷场上就密密麻麻堆满棺材板,给各村各户村里大队里乡里有可能县里运去做办公桌橱甚至床去了,值钱的不值钱的陪葬物品也全部上交国库去了。尸骨大部分烧了,部分烧不干净的就散落到各个后来被扒平做良田的农田里了,田埂上了。在我小时候还可以在稻谷场附近随处见到。

我家屋后是两个不到一两百平方的前后不相连的高坡坟地,当然高度以及规模是不及前面坟坡的。它上面有我邻居家的两块地,我很佩服邻居家妈妈总是黑乎乎还在那劳作,因为那上面长满了诡异的野菊花和一簇簇的枸杞,枸杞上一直挂着与烂手花一样颜色的枸杞子,还有那野杨梅也是一样红的可怕。

我家西面是有家邻居的,邻居家靠河边是一排他们自己的祖坟,然后是河,河对面我们称为“江西”,意思大概是江的西面吧。那边大部分是属于燕浜里的,小部分归我们村。据说以前也是连绵不绝的坟坡,一直延伸到庞山湖,说以前的庞山湖是真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湖,出行要靠船的,后来围湖造田,就变成了田。而我们江西往西一两公里整个一片就是河岸边,那时也是大片的坟坡坟地,我小时候还留有零星的三四个百来平方,高不足一到二米的坟坡了,棺材当时是没了,但是石灰剔的墓坑往往还在,胆子大的小伙伴敢在一个个拱形的墓洞里穿来穿去,我总一身冷汗,担心他们被墓里遗留的骨骼手拉进去。

往江西远处看,几公里的地方,南北方向数十公里,有条高一米多的土路,两边各是二三十米的斜坡,斜坡上种满了桑树,一棵棵矮矮的张开枝丫,上面长满桑椹。树下树间是整整齐齐的,一个个高高尖尖上面整齐码着“定胜糕”一样土块的坟头。我虽然极馋那里大大黑黑甜甜的桑椹,一直不敢去偷摘。一方面是因为以前我们村的孩子与庞山湖人的孩子是死对头,有可能我们村的大人也是极看不起庞山湖人的,说起来总是拉长调的说,“哦,庞山湖人啊,江北人!”一脸鄙视。而我家父母竟然与庞山湖有一家人家是“朋友”,小时候还给他们做了媒,嫁到外婆村上的。庞山湖人往往一家弟兄姐妹八九个,穷的要命,衣服破破烂烂。但是相当团结。一旦当你朋友是比我们这边人义气的。当有一次我们偷桑果,被埋伏在桑树中的庞山湖小孩打的抱头鼠窜时,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认出我来,马上停止战斗(对我的战斗),摘了满满一袋桑椹给我,叫我以后来采,他们不打我。而我是不敢单独去的,我总觉得,他们的坟头,以及坟边上的那几棵桑树,象极了老师讲的灰姑娘妈妈的坟头的树,假如再正好落两只鸟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母亲好不容易有了我,而村上或者说附近总有孩子出意外,我很小就被母亲告诉了许多真实可怕的故事。譬如,河桥边是不能随便去玩的,奶奶的小女儿那个八岁的可爱的小姑姑就是为了洗一块糖掉下去没了,用了锅顶水,拍打都救回来。江西的河边也是不能去的,我奶奶的妈,那个小个子老太太因为摸螺蛳淹没了。家里弄堂也不要随便玩,闻了棺材缝里透出来的白烟生了鼻咽癌的爷爷,受不了疼痛就是在这个梁上上吊结束的。

其实不仅是住的可怕,发生的可怕。小时候的各种听闻也是吓死人的。有人曾信誓旦旦说在我们村公用大河桥的边上看到一个“落水鬼”披着蓑衣坐在那里纳凉,人一走近就扑通一下一个大水花逃走了。学校里有个传闻一直困扰我,说我的同学小琴有天傍晚路过河桥边,水里有人招手,“来啊来啊”,她就被牵着手走,一直到河水淹过脖子,正好岸上有个人看见大喊一声,才救下一命。我们当面问她,她一直不回答,导致我们同学深信不疑。

后来我的本家强叔叔和小花姑姑故意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拿出不怕鬼的故事吓唬我,让我做了好多天恶魔。但是竟然也学了几招,譬如觉得背后有鬼你就吐口水,它马上毕露原形。面对面时一拍额头,头上会喷火杀鬼。还有口念阿弥陀佛它就不敢近身。实在不行,男孩子就撒泡尿,它直接完蛋。

我感觉我的童年充满了恐惧,家里即使以后翻造了旧屋,房里装满了电灯,我仍是不敢一个人住在亮堂堂的家里,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对我来说是个考验。而命中注定,我竟然学了医,注定成为那个不能胆小的人,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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