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味药。
一味去迷惑止心痛的良药,我称之为明心。那是无数修道凡人、山精水怪穷其一生都追寻不到的东西。而我却守着它,在符禺山等候了将近五百年,等待一个时机。
当第一场雪簌簌落下来的时候,符禺山开始了五百年一次的休眠期,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整座大山。风雪越来越急,我裹紧身上的裘衣离开了山神洞天,前往山腰的一处旧址。
大雪封山,前路难行,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当我看到那间破旧的、在风雪中无力飘摇的房子的时候,我攥在胸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脚下生风一般跑过去。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冷,而是激动兴奋。我看到透出来的火光,感受到他的气息,即使夹杂着令人不安的血腥。
“吱――嗒――”我推开破落不堪的木门,看见他坐在火堆前咀嚼着一个人,听到响声,他只是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
“那……那个,我可以进来吗?我家被大雪压塌了……”片刻之后,回应我的只有一声重重的鼻息。
我透过火光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皮毛,双翼敛在脊背,一副闲散无害的样子。
“你,真的是穷奇吗?”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第一次看到山兽吃人,心里还是有些余悸。
他舔舐着锋利的爪子,慵散地说,“你以为呢?飞虎精?”他拍了根干柴进火堆,“怕冷就别离火堆那么远。”
飞溅的火星让我下意识往后挪,可还是有那么一两点溅到身上,独特的草木香瞬间弥漫开来。我看到穷奇的动作顿了顿,惊异地看着我,随后一肉爪子将我捞到身边,抖开双翼罩住了我。
“以前我有个朋友,也是萆荔草。”
“可以讲讲吗?”
他站起来抻了抻腰身,找了个舒服的重新姿势卧下,发出咕噜一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几百年来着?”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陟负冰。
每每立春之时,山中精怪都会搬着小板凳,像凡间赶集一样涌向山腰庭院,因为一年一度的葱聋故事会要开始了。哦,葱聋是符禺山万千精怪里唯一的修行千年的葱聋兽,见识广博,尤善奇闻异事。每年都有许多精怪都纷至沓来。
当然,也有例外的。
庭院里,只有听着故事就瞌睡的萆荔汲着雪水,看着天上的游云,心想,葱聋爷爷的破故事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及看云有趣。你看,那云飘来飘去的,还会飘下来,不更有趣?等等,飘……飘下来?萆荔定眼细看,好家伙!原来不是云啊,还在自由落体!那个方位……
她竭力伸长枝蔓,穿过群兽间的空隙,抓急地胡乱拍着葱聋的肩膀,
爷爷,爷爷,有东西掉下来啊,天上!
正讲到兴头上的葱聋,皱着眉挥开萆荔枝蔓,“去去去,别闹了。”
真的!真的有东西掉下来了!
故事被打断的葱聋压抑住怒气,面无表情地看向萆荔,“胡闹!怎么可能有东西……哪个不长眼的砸老子身上啊!”
葱聋话还没说完就被砸得眼冒金星,变回原形。事发突然,一时间鸟兽四窜,撞翻了所有草药架子,一片狼藉。萆荔很庆幸自己机智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才没被波及。听到葱聋的怒骂,躲在树上的敃鸟露出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回应。
“好……好像……是只飞虎精。”
“什么鬼东西!”葱聋说着就扭头往后看,待他看清楚“飞虎精”的真面目时,只觉得整只兽都不好了。
貌如虎,壮如牛,头生金龙犄角,背有翼,通体雪白。这是……
“穷……穷奇。”
穷奇踉跄地站起身幻化成白衣少年,双翼依旧在背上伸展,只是其中一只耷拉着,“你好,我翅膀跌伤了,能不能借住几天啊?”
葱聋佝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可以,那你怎么会在这?”
穷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点小尴尬地说“满世界乱跑,路过这里,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了。”
周游世界?那不是听过许多奇闻异事?
葱聋蹭地直起腰,搀扶着穷奇往屋里引,“我这很清静,住多久都不是问题。”而后他满是欣喜地朝庭院喊道,“敃鸟,回来倒茶。”
在养伤的期间,一把年纪的葱聋不时像个孩子一样缠着他要听他的见闻,从他的邻居蜪犬讲到如今山清水秀的小华山,这一讲便是从初春讲到了盛夏。朝夕相处下来,他开始眷恋这种生活,偶尔和葱聋下盘棋讲个故事,闲来无聊跟敃鸟拌拌嘴,十分悠闲自在。
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开得极其艳丽,暑气才慢慢开始被晚风吹散。庭院里葱聋摇着蒲扇,啃着松子听穷奇讲奇闻,敃鸟提着冰凉的泉水给萆荔浇灌、洒水,那时萆荔柔嫩的枝叶已经被烤蔫了,汲取到泉水的一瞬间,只觉得整棵草都得到了救赎。
敃鸟捋着萆荔有些微卷的叶子,调侃道,“今年天气异常,怕是符禺山的休眠期要到,介时结界保护力薄弱,你行不行啊?”
萆荔沉迷于一片冰凉,屏蔽外界,倒是穷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撩了撩萆荔耷拉的叶子,“修行三百多年了还被烤成这样,怕是白修了吧……”
浇完最后一瓢水,敃鸟看着萆荔许久,叹了口气,“萆荔是小华山那场天火之后,被爷爷捡回来的,自是修行得慢了些。”
“哎?”穷奇在敃鸟萆荔之间来回张望,一脸不可思议,“那场天火,小华山所有生灵不是被焚烧殆尽了吗?怎么可能啊?”
敃鸟提起水桶,看着穷奇的眼睛,几分同情几分戏谑,“对啊,萆荔是唯一的幸存者!倒是你啊,真的不食人吗?”说完,转身就走。
留着穷奇在原地无奈地叫唤,“喂!我都解释过好多次啦,食人的是我邻居蜪犬,不是我!”
随后,穷奇摸着下巴,细细打量着萆荔,看得萆荔都不好意思地缩了起来。天火?他沉思着什么,片刻以后豁然开朗。他对萆荔道了句,放心。便匆匆跑去找葱聋和敃鸟,只要等到后天月圆,他就有办法帮萆荔幻化人形了。
三日后,皓月当空。
穷奇执着萆荔的枝干,不断输入灵力,“跟灵力指引,尽可能地吸收天地灵气。”
顺着指引周转灵力,神海中像是抛进了一颗石子惊起了层层涟漪,随着一步步地推进,逐渐地波涛汹涌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真正地感觉到修为的存在。萆荔果断沉下心来,开始疯狂汲取山间灵气,运转全身。可是随时间推移,越是推进越是受阻,直至停滞不前,可是有一股强悍的灵气不停地冲撞着受阻点。
疼!撕心裂肺的疼!感觉就要被撕碎了!
月落星沉,东方破晓。
终于要结束了!穷奇收起手,庭院里便少了一棵灵草,多了一位聘聘少女。
初化人形的萆荔,脆生生地喊出了所有人的名字。穷奇搭着她的肩膀,“那你怎么感谢我啊?”
萆荔下意识地躲到敃鸟身后,朝穷奇做了个鬼脸,引得大家哑然失笑。
穷奇做出一副捧心扼腕的样子,“你……好一只白眼狼啊,哦不,一棵白眼草啊。”
日常生活从两人拌嘴上升到三人打闹,他们不止在庭院里互相怼,还会满山遍野地跑,一起去捉弄其他的山兽,偶尔会展开双翼飞上天空,萆荔趴在穷奇背上,去俯看整个符禺山。符禺山盛夏的翠绿,深秋的金黄,入冬的萧索,一一收入眼底。
随着第一片雪飘落,一声召唤越过千里也传进了符禺山。方相氏即将要带着十二异兽参加一场宫廷逐疫仪式,需要他负担吃掉害人的蛊的任务。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了。
小屋的厅堂燃起来了一堆篝火,萆荔早已换上了厚厚的冬衣,他们在为他践行。可是只有屋外的风声呼呼作响,没有人说话,空气里静得压抑。
最后还是敃鸟先举起酒杯,倒满酒,“来吧,喝了这杯,早去早回!”
“对对对,今冬符禺山休眠,我们等你回来,看大雪封山的壮观。”葱聋拉着萆荔和穷奇干了那杯酒。
那一晚,小屋火光通宵酒香四溢,屋外风雪呼啸了一整夜。
“我回来的时候是大雪封山了。可是等我的,却是一群所谓的修道之人和,他们的尸体。”干柴烧得噼啪作响,穷奇垂下眼眸,脸庞埋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悲哀吗?
“我接住了敃鸟坠落的身体,找到了枯死的萆荔。当我抢回葱聋的尸体时,已经被他们用锁妖链锁住了,无数流箭扎进我身体里。我以为我会很痛,很悲恸,可是都没有。我只是很茫然,有一团团黑气在我面前环绕,到最后,我只记得纯白无暇的雪地里开出了妖艳的花。”
穷奇玩弄着指尖变换多样的黑气,言语平和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想,哀痛莫大过于心死吧,不然他怎么会变成了真的凶兽穷奇呢?
我抱着双膝坐在他身旁,看着细雪从屋顶的破洞中飘下,“那群道士就是钻了结界薄弱的空子,闯进了符禺山,直冲葱聋而来。葱聋者,食之可不惑,更何况是已经成精的。他们立马布阵抓捕,奈何受到萆荔敃鸟从中抵死反抗,丧心病狂的他们放出了三昧真火。”
风雪下得愈发紧,木屋发出哀嚎。穷奇的灵力气场开始飞速流转、混乱,双眸逐渐猩红。很好,把所有的仇恨咒怨激发出来吧。这还不够!
“很快萆荔被烈火逼回原形,晶莹的茎叶失水卷缩。敃鸟口中防火液体再无生津,她被困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萆荔枯死、葱聋被刺死,悲恸耗尽心血,至空中坠落。你匆匆赶回也只看到满目苍痍。当然,你把那些道士都留在了符禺山,生生世世。”
“可是往后,你只能从偷来的山神水镜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回看过去,你看得见影像,却早已感受不到他们丝毫气息了。”
穷奇的两只利爪抱住脑袋,暴躁痛苦地蜷缩起来,围绕在他身边的黑气越发浓重。我只能死死地抱住他,与他额间相抵。我看见自己周身灵力开始流转,顺着经脉注入穷奇额间。
对,那棵萆荔草就是我,凭着他滴落的鲜血吊着一丝生机。后来,他误打误撞将葱聋敃鸟的尸身埋在我寄生的树下,而沉睡的我,根部一直在疯狂汲取尸身精血,将自己炼成了一味药。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这一刻,净化穷奇身上所有的咒怨,他将不再痛苦。
看着他周身咒怨戾气被慢慢净化,猩红的双眼逐渐清明,浮上我心头的感觉,竟是如释重负。也是,几百年来我们终于解脱了。
身体开始虚幻破碎,神药明心也会随之成为传说。
我想,再见了,穷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