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到二食堂二楼喝鸡汤。肠胃不太顺畅,想着能不能只要冬瓜、玉米和莲藕一类,不要肉。当时没到中午十一点,吃饭的人不多,因此我走到打饭窗口前,问那个小姐儿能不能如此。
“不行,不这样卖。”
“为什么呀。”我继续问。
“不行就是不行,没这样卖过。”她还是摇头,一锅锅汤咕嘟咕嘟地翻滚出白烟。
“没这样卖过...你可以试试嘛。”
“不卖,没法儿这样卖。”她最终拒绝了我。
我只得要了一碗不要排骨的冬瓜汤,然后去旁边的窗口买了饺子。待我再一次路过打菜,小姐儿正歪着身子对旁边打菜窗口的大娘复述刚才的情况,“她说‘你可以试试啊’我说‘没这样卖过,不行。’哪儿有这样的呢。”在她嘴里,俨然自己是正义的卫道者,而我则是自大的秩序破坏者。我在她面前的窗口徘徊,她似乎没认出我的模样,添油加醋地说了些别的事。大娘一边给我盛西兰花,一边点头道“对,是没这样卖过。”小姐儿就满意地回到自己的窗口给一个女生打汤。
如此健忘,何以对“规定”就如此决然肯定呢?要是有人把明确的规定贴在食堂入门处,大概所有的人都不会对任何发生的情况有抱怨了。这个规定需要包含以下一些内容:
“1.汤不能只卖素的,每碗的肉不能超过两大块,以半小勺为大和小的衡量标准。2.萝卜四分之三勺,一次,汤一次,二分之一勺。3.打饭时饭勺下沿与米饭所成夹锐角为30°,水平用力4.当学生抱怨菜不够多要求增加菜量时,单棵菜(包括莲藕)挑最小的一块(一般在菜盘最左侧)加...”
当然,我想这个清单大概要列上几百条才能应对。
我找了座位坐下,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总犯不着为了这些小事跟她生气...冬瓜也是好的,促进肠道蠕动...”很快我就开心地蘸醋吃三鲜馅儿饺子了。
事情还没完。
大概当我吃到第四个饺子的时候,开始重新考虑这件事我的做法和想法。没有任何明文规定不能盛汤把冬瓜、玉米这些盛到一起,但是这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有它的价值吗?当然是有的。许多规定都是经过民众和部门的彼此约定,才成为明文规定的法律和政策。这种俗成,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逻辑,并非个人的喜好、情感与冲动。
以坐飞机为例。
假设乘坐飞机不要求提前两个小时进站检票,那固然有可能会促成许多对因飞机起飞而再无缘分的情侣,但是其他的一些问题就难办了。
如果能起飞前两分钟再登机,那么起飞前一分钟是不是也可以呢?起飞前三十秒呢?是不是只要能在飞机起飞前到达机舱里,就都是被允许的呢?假设以x(秒)为能否登机的临界时间,那么在x+1(秒)到来,却没赶上飞机的乘客,就要讨个说法了。
登记时间的问题又会衍生出新的问题。比如登机太匆忙,由空姐帮忙拉着行李。既然空姐都帮你拿行李了,那为什么不能帮我按摩一下坐得麻了的脚?既然都帮你按脚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枕着她的胳膊避免眩晕?...那我怎么就不可以吃她的豆腐了呢?
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崩溃的。所以制度才在更高的地方树立起它的威严,正是“不合逻辑”和“不近人情”保证了秩序的稳固。
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女子随意下车,最后造成一死一伤。她在下车的时候,大概也视进园前签订的保证书为一纸空文。许多错过飞机或者火车的旅客,在出行前也确实没把堵车、排队种种问题考虑在内,换言之,对于“提前检票”不够重视。
我在写这些的时候,采取的是居高临下的态势,如同在和小姐儿的这件事里。我安慰自己的方法,几乎是把自己和她划分成两个阶级的人,藉由“优越感”,产生了“宽宏大量”的想法。
但是如果小姐儿同意了,并且盛给我满满一碗的玉米、冬瓜、香菇和藕块呢?大概我会觉得“她那平常的脸上,有种来自人性最深处的质朴”,或者“这个普通的劳动者,让我在阴天里感到了暖意”,连她的发型和其实我并没有注意的微笑,都会被我夸奖一番。当然,不可避免地会对自己具有创造力的要求感到自得。
上周六晚上到国家大剧院看广播剧《谋杀正在直播》,同学带给我的一大包牛肉、一盒荷叶饼,以及我买的杂七杂八的膨化、酸奶等等,都不允许被带进去,存包处也不接受暂存的要求。只能“吃掉或者扔掉”。我很不高兴,慢吞吞地吃着,心里想“怎么存一下都不行呢?”最后没吃完的零食全进了垃圾桶。
广播剧很棒,剧院内部也肃穆且亮堂,心里隐约有一种庄严的感动。正是这样不讲情面的“规定”,让我们对这里环境的高标准产生了信任和敬意。但是只有在我享受它的益处之后,才想到这一点。似乎只有作为利益的既得者,占领了高地,才有时间从容地考虑一下何以如此。但是读书时间久了,发现自己掌握了一项新的技能,那就是一旦自己处于弱势,马上在精神上把对方置于道德低谷,这时自己又占领了高地,心情又变成畅快的了!
回到这件事情上。如果小姐儿还多给了我一块儿肉呢?我会觉得一定是我“长相甜美”,“气度不凡”,“喜眉笑眼”,排在我身后那个姑娘多看了我一眼,一定是嫉妒我,她没有多得到一块儿肉!
当我们作为没被公平对待的那一方,似乎是赤裸着身体和人战斗,耿直又热烈。但凭着这耿直和热烈,得到了一块儿遮羞布,于是要勒紧裤腰带,还会因为这布面料的华丽或者简单,觉得自己也变得高压或朴素了,剩下的只需要不断为自己辩护、找借口,维护着“公平和正义”了。这时候那些裸着身体的愤青,在我们眼里也面目可憎了。
但是正是因为她没有这样做,所以我的主观上她就“贬值”了。然而喝没喝到汤毕竟是件小事,此时想到众多媒体和施道者,想到众多的舆论和传言,感到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