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说,他年轻时做过许多梦,但是后来几乎都忘了,以至于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有点怀疑他所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梦。年轻时的阿豆正好二十四岁,据我所知,处在这个年纪的人都喜欢做梦,阿豆是其中之一。按照阿豆的说法,此时此地的我们未尝不是在一个梦里,所以我们有可能走着走着一下子凭空消失,或者眼前的一切突然变了模样。因为在梦里就经常发生这种事情。这证明不能把梦里所见到的一切当真,不然就会上当。
如果换句话表达阿豆的想法,那就是他认为眼前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它是我们无数梦境的其中之一,而且每个人的梦都不相同。然而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世界不可能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阿豆说,这就是人,他们总是有方法应付所有问题。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开始自欺欺人。之所以人们不肯相信所见所闻所知所感的世界只是一个梦,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梦应该是美好的。眼前的一切糟糕透顶,怎么可能是一场梦呢?
虽然阿豆很清楚这个原因,也知道无法改变人们的想法,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嘲笑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他自己也希望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不是一个梦。这样的话,就可以证明梦是美好的,绝非是这样的肮脏破烂。
阿豆明知所谓的现实世界是无法捉摸的梦,却努力让自己相信现实世界是真实的。这说明他和别人一样在自欺欺人。不过谁也不能谴责他。如果不自欺欺人的话说,怎么活下去呢?当你清楚明白地知道屁股下的椅子、床上的老婆都只是梦境里的一切幻象,而自己却要在这里度过真实得无法反驳的人生,你也会跟自己说:我真是个蠢货,这一切怎么可能是梦?这就是说,你也在自欺欺人了。
不管怎么说吧,阿豆的这个观点仅仅代表他本人的思维,并不能保证是正确的。更何况,别说正确与否,根本就没人关心他怎么想,所以梦境也好真实也罢,都没什么所谓。
阿豆年轻时在农村老家养猪,那正是他做梦最频繁的时期。他说,整天面对着猪,居然还能做梦,实在匪夷所思,难以置信。阿豆的养猪场并不大,甚至可以说那只是一个面积稍大的猪圈。他家在湾子里有一块自留地,大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类同于球门,阿豆在自留地的两边各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两个棚子几乎一模一样。铺了枯玉米杆做底,盖上破布似的垫子,这就是他的床了;床对面就是门,那是四块长条细木板合钉在一起的东西,这扇门历尽艰苦,如今在风雨大作的夜晚还能听到它濒死般的咯吱咯吱喘气。在床和门的中间,摆了一张桌子。除了用桌子来描述,我也无法想到别的名词了。这玩意的桌腿是四匹砖头,那砖头有两个孔,仿佛是把骷髅头的眼窝扣了出来当模型制作的。四匹骷髅眼砖头竖立四个方位,再用三块长条细木板合钉在一起盖上去,就是阿豆的桌子了。桌子的用处很多。首先它是一个厨房操作台,上面有锅碗瓢盆、菜刀、砧板等厨房用具;其次它是一个杂物架,割草用的镰刀、捉猪时用的铁钩、给母猪薅毛的刷子等等一应俱全;最后,它是一张画桌。作为厨房操作台,它很简陋;作为杂物架,简陋是它的优良品质;作为画桌,显然是抬举它了。阿豆有两支铅笔,一支圆珠笔,还有一摞写春联用的红纸,这是他所有的画具了。这对于他来说也足够了。虽然那时的他天天做梦,但从未梦到自己成为一个画家,这可以证明他画画是没有出路的。既然没有出路,就不必把它当做一回事。把没有出路的事情当真,就会走进死胡同。如果运气倒霉一点,不仅胡同是死的,很可能人也要跟着胡同一道走。不得不说,尽管阿豆所有的梦都不切实际,但这没有影响他的理智。至少他不会钻死胡同。然而,死胡同不一定非要进去,在胡同口观望观望也是可以的,有时还会看到别人钻进去,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只不过在画画这个死胡同里,阿豆还没有看到人死在里面。
阿豆画画的时候,就操起那把锋利无比的镰刀,削铅笔。这两支铅笔他每天都用,每天都削,但目前为止还剩下一半长度,而且他已经削了一年多了。这听上去像是胡说八道,信口胡诌,可是事实的确如此。之所以两支铅笔能用得如此旷日持久,是因为阿豆拥有精湛高超的削铅笔技术。假如在古代,阿豆不用镰刀削铅笔,而是削贼匪的脑袋,那他就会成为大英雄。人们会给他起个外号,叫做镰刀大侠或者镰刀客。不但如此,阿豆还会改进自己的镰刀,在刀把那里加一条伸缩自如的铁链,攻击距离就增大无数倍,这样的话,万一和哪个剑客打起来,不会吃亏。人家说,一寸长,一寸强,这是不无道理的。阿豆的镰刀刀法使得出神入化,肉眼难分,等到别人反应过来,自己的脑袋已经像割草一样被割掉了。不过,这就把话说得太远了。根据阿豆对自己削铅笔的描述,我做了分析,得出了结论:他每秒削铅笔十三次,笔芯的质量减少百分之一毫克,长度几乎没有变。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假如阿豆去菜市场卖猪肉,可以当场操刀为客人把猪肉剁成肉沫,纯手工制作,口感极佳。可惜他只养猪,不杀猪,这就断了一条财路。要是他养猪杀猪卖猪一条龙,现在有可能已经是百万富翁,手底下雇几百个人,养猪场扩大了两百个足球场那么大。
虽然阿豆削铅笔天下第一,可是却一点用都没有。大家削铅笔都用转笔刀,方便又快捷,而且谁都用不着省铅笔芯。这还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阿豆什么都画不出来,有时画出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盯着看了半天,发现那是一只鼻子长在背上的猪。这说明养猪的人不能当画家,不然画出来还是猪。阿豆看着那堆不能画上传世名作的红纸,心里觉得很可惜。这红纸是他过年的时候批发的,那会儿这种写春联用的红纸便宜得要死,完全可以整批购进用来给猪擦屁股。现在看来,真的只能用它们擦屁股了,但不是给猪用,而是阿豆自己用。
除了床和桌子,棚子里还有个泥灰砌的土火炉,模样丑陋,灶王爷绝不会在里面住。但是没有关系,灶王爷有的是地方住,而阿豆就只有这么一个火炉能够生火做饭。他不能苛求更多了。另外一个棚子里没有土火炉,这是两个棚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原因是两个棚子用的时节不同。秋末、冬天、初春的时候比较冷,阿豆住在有土火炉的棚子里,生火取暖,做饭也方便;春末、夏天、初秋的时候天气炎热,阿豆住在没有土火炉的棚子里,凉快一些。
现在可以说说阿豆的养猪场的规模。如前所说,阿豆的养猪场并不大,只约有半个足球场。他养了一头种猪两头母猪,剩下的就是它们的孩子。据阿豆说,那头种猪威风凛凛,脖颈上的鬃毛根根直立如同刺猬,前身宽阔雄壮,后身窄小精悍,如果像斗鸡一样也有斗猪的话,阿豆相信这头种猪会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样的话阿豆就不用开养猪场,专心伺候这头种猪,每年赢的钱够他给种猪娶五百个老婆,同时也给自己娶个漂亮媳妇儿。但这只是无数个梦的其中一个罢了。这只种猪没有机会去挑战对手,只有机会去挑逗那两只肥胖、奶子拖在地上的母猪。每当给两只母猪配种的时候,阿豆看着处在发情期的种猪不顾一切地往母猪背上爬,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男人大约就和这只种猪差不多,发情期一到,什么样的货色都能下得去手。唯一的区别是种猪不能天天发情,而男人可以。但是区别也不大。由此阿豆得出一个结论:男人发情后会变成种猪,脖子上长鬃毛,并且一只母猪不能满足需求,至少要两只。
养猪场分为三部分,种猪和两只母猪各占一份。把它们分开的原因很简单:不处在发情期的种猪只能是一个捣蛋鬼,而且两只母猪有孕在身,万一夫妻不合打起来,损失就会很大;两只母猪也要分开,因为各自的崽是各自的,这家崽不小心吃了另一个的奶,两只母猪说不定也要打起来,其中还要掺杂“争出谁是大老婆谁是小老婆”的成分。我说过,阿豆做过许多荒诞不经的梦,而他仍能保持理智。他充分参透三猪不能合一圈的个中情由,这是证明。据我的观察,经常做梦的人都神神叨叨,像个跳大神的疯傻子,而阿豆居然冷静思考,智慧非常,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奇迹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我也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阿豆会这样。总而言之,这是个好事情。假如阿豆变得疯疯癫癫,养猪场不超过三天就会报废。那只种猪会带着两个老婆和一众孩儿逃到山里去,从此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只种猪活像野生的,他甚至有可能在比武大会上胜出然后娶了刁蛮活泼的野猪公主,成为野猪王国的驸马。但这就有点扯了。就算野猪国真的存在,野猪公主年轻漂亮,那只种猪也成功在比武大会上一猪称霸,它还是不可能娶野猪公主做老婆。因为他身后还跟着那两只奶袋下垂变形的老母猪和一群猪崽子。这说明如果要另寻新欢,一定要把过去的一切割断。对猪对人,这个道理都是通用的。
据阿豆说,那只种猪当时正值年轻,健壮无比,每年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半月。有时候夜半三更阿豆还能听到两只母猪在哼哼。这种时候阿豆就会有一种不知来由的羞涩感。按说,这没有什么可觉得羞涩的。马配种的时候还需要人手握它的马屌对准该进入的地方,也不见得握着马屌的人会脸红。可偏偏阿豆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净是听到母猪的哼哼声,听得他心烦意乱。若不是这种哼哼声能够带来两窝猪崽子,阿豆会忍不住提起镰刀割下这三个淫夫荡妇的脑袋。后来当阿豆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摇摇头,说其实事实是另外一个。
事实是这样的:听到母猪的淫叫,阿豆起了反应,他的那玩意竖起来,像站立的土拨鼠。但是二者有区别:土拨鼠有洞可进,阿豆的那玩意只能就这么立着。对母猪的淫叫起反应,这让阿豆难堪不已。虽然那时阿豆跟种猪一样正值年轻,精力旺盛,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因为母猪的淫叫而勃起,这太不像话了。像话的应该是这样:种猪累倒睡着了,两只母猪也心满意足地趴在圈里回味,这时那扇四块长条细木板做成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绝代佳人,在月光下美得让人以为是嫦娥下凡。阿豆正看得目瞪口呆,他的那玩意也震惊得充血膨胀,这时门外缓缓飞来一条丝质地毯,轻轻地盖在那张桌子上。地毯一盖上去,就像变魔术似的,桌上的东西全消失了,平坦得可以当做物理学最喜欢的零摩擦系数平面。然后阿豆和这位绝代佳人在毯子上做爱。阿豆坚挺持久,绝代佳人面色潮红,高潮不断,叫声连连。棚子外面的种猪听到这个声音都受不了,急忙找两只老母猪发泄。
然而这又是无数梦境的其中一个。阿豆说他年轻时喜欢做梦,看来他没有说谎。更何况,任何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做这种梦,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阿豆过分了一点,因为他偏偏要让种猪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人家配种关你什么事?再者说了,配了种生猪崽子卖钱,给你挣钱了你还不乐意?但当时阿豆不知道这事不能怪种猪,所以此后两个月他都没给种猪好脸色。以至于那只种猪在日记里写道:由于性生活频繁,被领导讨厌了。虽然我天天做爱有助于帮领导发财,但是要克制。这只种猪的经历告诉我们,千万不能让领导知道你性生活频繁,不然后果会相当严重:领导不给你好脸色,你就不能升职加薪,不能升职加薪你就只能勤恳工作,也就是说,你只能认命地当一只种猪了。
阿豆的养猪场不大,所以生意也就不会大,赚的钱也就不怎么多。他十六岁开始养猪,二十四岁时已经养了八年,但是积蓄却少得可怜。他老母亲得了风湿性心脏病,每年都要去城里的医院看一回,每一回都几乎要花光一年来卖猪挣的钱。假如阿豆不带他老母亲上医院治病,那么半年后她就会水肿得像一个巨大的人形猪尿泡,死了后棺材要扩大两倍才能装下她。虽然阿豆对他的老母亲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看着亲人变成猪尿泡死去,未免有点不合情理。况且,阿豆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拿去治病吧。因此有时候阿豆看着那只种猪和两只母猪,总觉得它们像医生。它们合伙生下来猪崽子就是药,这个药能够治他老母亲的病。这么说并非不尊敬医疗工作者,而是阐述一个事实:同样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价值是不同的。对别人来说,种猪和母猪是吃了睡睡了吃发情期交配的畜牲,它们生下来的猪崽子长大后会成为饺子馅儿;对阿豆来说,这是他老母亲能够活下去的保证。命和饺子馅儿,这就是区别。
阿豆年轻时在农村老家养猪,住在养猪场旁边的棚子里,每天就干两件事:做梦和养猪。大概所有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们不一定养猪,但是一定在做梦。我们知道,阿豆认为眼前的世界也是无数纷繁复杂的梦境之一,这就是说,眼前的世界有无数种可能性。照这样理解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年轻人都喜欢做梦。既然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为什么不进入最好的那个世界呢?所以大家都天天做梦,努力做梦,期望有一天能够梦到那个完美的世界然后住进去。据我的统计,只有少数人梦到了完美世界,大部分人都以失败告终,只能服从命运安排生活在此时此地。还有些比较惨的,他们梦到了一个更加烂透的世界,索性破罐子破摔住了进去,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豆做过的梦不计其数,归纳起来可以这样说:他梦到过完美世界,可是脑子一抽没有住进去,于是只好退回到此时此地;然而此时此地容不下他,他只好去了一个更烂的世界生活。假如用通俗的方式来形容,那就是:阿豆本来可以当一名世人敬仰且声名永驻的伟大画家,但是脑子抽筋要回来养猪,结果种猪逃出了猪圈,老母猪寂寞而死,猪崽子一个个发瘟,阿豆彻底一无所有,只好埋了恰在此时死去的老母亲,然后外出打工。
如此一来,阿豆成了天底下最背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