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zephyr05
第三章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多边会谈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艾瑞姆星的精灵王树下仰望遮天蔽日的古老树冠,总是想起那个阳光刺眼暑气蒸人的中午。当时,惠洪百货的中年妇女一个响指过后,我眼前一黑。
也就眨个眼,暮色已四合。从正午到黄昏,中间没有一点点过渡,仿佛瞅见我来,太阳就被抬上黑色担架麻溜送走,只扔下我呆呆地站在一座温暖亮堂的仿古屋前,离门大约三五尺的地方。这屋占地不大,也就两个相邻商铺打通的门面,也不高,就二层小楼的样子,门楣挂一匾:接龙客栈。门框有对联,上联【要打出去打】,下联【能说进来说】。于是,我就进去了。来都来了。
进门吃了一惊,厅堂十分之大,若是把桌椅都移开,踢场足球赛都没问题。心里又谨慎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就柜台一个女人埋头不知在干什么,长发遮撒。我壮着胆子轻敲台面,问:“请问,咳咳,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百晓生的人?”
那女人头也不抬,却是右手翻举一块牌子,从上往下四行字:回收/手机/平板/电脑。
这四行字把我镇住了。原来街头巷尾那些坐个马扎竖个牌子殷勤向每个行人注目的“回收党”,他们的大本营就在这里。没想到生意做得这么大,看看这厅堂,年度总结大会坐上一百围绰绰有余,可能还是流水席,觥筹交错,此乐何极。
“手机倒有一个,但还不想换。那个,掌柜的?Excuse me?”我试着又喊一声。
那女人终于抬起头,将头发往耳边拢一拢,我倒退一步。如此光洁的额头,却占了半张脸,额头正中纹着一朵花,花瓣密密收紧,不是玫瑰就是月季。定睛再看,似乎额头如潮退去,恢复正常。眉间略宽而眼睛细长,面部线条到鼻下收成一口玲珑小嘴,使下巴也柔和起来。我曾在书上看到形容女子“长了一张长方形鹅蛋脸”,现在算是有深刻体会。
她用那动人的眼眸疑惑地打量着我,很自然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大字就跳出我心脑。她两腮鼓劲似在嚼着什么,转头看了眼举着的牌子,突然噗噗噗地吐出二十几个橄榄核——幸亏不是对着我。我简直给迷住了,这么秀巧的小嘴,突然变成一门马克沁重机枪,裘千尺跟她一比就是渣渣。她若无其事地把牌子收起来,微笑着抹了抹嘴,道:“你刚才说什么?”同时从台里掏出一个那种宜家出产的盛沙拉的玻璃盆,满满都是橄榄,招呼着:“刚摘的金玉三捻橄榄,要尝尝吗?”
“我说,你们这是不是有个人叫百晓生?”一边不客气地拿起橄榄,还挺好吃的,不涩,回甘悠远。
“老四他不在,去了归云庄。你找他有事?”
我把左小指的层层绷带解开,亮出愈加嶙峋刺激的“爪子”给她看,说:“据说我家祖上有麒麟血统,几天前突然就变成这个鬼样子。听说百晓生什么都知道,我就想找他问问这该怎么办。得亏是左手,要是右手这样我现在可能连筷子都拿不好……对了,掌柜的你怎么称呼,贵姓?”
“哈哈哈哈哈,”她连笑了好几声,看样子竟不害怕,说,“我是客栈三当家,叫我蔷薇吧。你可以先住下,等老四回来。少年,会讲故事吧?我们这客栈啊,故事就是房钱,懂?”
想不到有这种好事,这设定我喜欢。不过我还是问仔细,“现在就讲吗?要讲几个?蔷薇…姐姐?”
蔷薇手一扬,“今天拢共也没几个人在,改天到齐再讲。每月最少一个,你要能天天讲也欢迎,嘻嘻嘻。得,给你房卡,107房,一楼人气很足的。”
她在“人气”二字读重音,我呢,今天一整天好像镜头来回切换,脑子有点跟不上,也没什么异议。住哪不是住,又不用钱,至于安全问题,——没来由的,就觉得蔷薇应该不会害人。啧啧,好厉害的美人计。
我把背包往肩上颠了颠,向107房走,又想起一个问题,转头,“诶,蔷薇,你额上那花是玫瑰还是月季?在脸上刺青不怕毁容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赶紧滚。那是蔷薇,所以我叫蔷薇啊。滚滚滚。”
我摇摇头。女人为了美貌,胆子比谁都大,恁大一朵花就特么刻头上,要我我顶多刻只蚂蚁。
这时我才有空四周张望。客栈显然坐北朝南,庞大壮硕的大堂在南,中间隔一进天井,天井却不大,可花草全无,就未免显得空旷,只一块白地,倒是干干净净。头顶一块天,孤星二三个正渐渐爬上来。天井北部,就是客房主体,一路排开,正中对着门口是105房,往西数到101,往东数到109,我就往右边走。
就听左边门声作响,102房的探出个头来,“Hi,新来的?是人是鬼?”
他踟躇地走过来。嗬,好一条壮汉,怕不得两米高,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手大脚大头大脸大,感觉出场自带BGM《All About That Bass》——I'm all about that bass, 'Bout that bass…'Bout that bass…'Bout that bass……十分慑人。就是不知为什么走得很慢,接近小碎步,走到105门口站住了,隔着106问我:“你是人是鬼?”
这大个子怕是有病。“废话,当然是人。难道你是鬼?”我不想搭理,端着房卡,发现压根没有感应锁,什么锁都没有,怎么开啊这是!
“不是这样的,”大个子终于敢走过来,“这房卡不是用来开门的,是用来认人的。你把房卡贴额头,让它‘认识’一下你,门自然就开了。”
这倒有趣。我将信将疑照做,门果然开了,大个子又指点说,“喏,进门后就跟酒店差不多,你把卡插上,对。这房间就‘活’了,现在这房间也认识你了,以后卡不用带,你走近自动开。”
他如此热情,我倒不好给脸色,笑道:“哥们谢了啊,就是别怪我多嘴,你们老家跟你打招呼都先问是人是鬼的?是人怎么说?是鬼又怎么说?”
“不不,误会了。我隔壁101就住着个鬼,最近有点敏感。你是人简直太好了。其实一楼是人最多的,除了101,基本都是人,楼上就不好说了……”
“诶诶,你等会儿。真的有鬼?还不好说?那又是什么鬼!那你呢?敢问仙乡何处?怎么称呼?”我这心里一跳,人生地不熟,整一出聊斋可不是好玩的,不过自从手臂异样,世界观颇经重塑,些微幺蛾子老实说还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大汉似乎得意起来,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也是人,刚从上海过来。但我叫路人癸。”
“癸哥你好。我叫康斯坦丁马卡李奇,你叫我李奇好了。木子李,大可奇。”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登山包放下,肩膀巨酸。
路人癸示意我别忙安顿,反正时间大把,要带我去认识几个朋友,比如他隔壁的鬼。我一听,觉得不错,长这么大,见鬼的事遇得多了,见鬼倒是头一回。
他抡起大掌猛击101房门,嘭嘭嘭。我骇然地望着他。这是拆迁队出身的吗?敲门跟擂鼓一样。他说,“瑞林的魂儿还不稳,不大点声他听不见。其实我很温柔的,不是粗鲁的人。”
就这两米高的个儿,三丈宽的腰围,说温柔有人信?
门开了,路人癸突然从口袋摸出一副墨镜戴上,秒变堂口保镖。我以为他只是耍帅,懵懵地跟着进去,瞬间差点被闪瞎。
这房里也太特么亮了!仿佛装了十几支工地的射灯,眼前白茫茫一片,只听路人癸这贱人在狂笑。据我所知,工地那种射灯等闲都是1000瓦,现在起码是一万瓦,假设这地是凸透镜的话,恐怕这会儿我已经炸了。
“哟,又来新人了!抱歉抱歉,死癸你也不言语一声,很好玩么!来,兄弟,你慢慢睁眼哈,灯已经关了,慢慢睁眼,慢慢适应一下,没事的。”
当我睁眼,路人癸已坐在沙发上吃花生,还笑眯眯地努努嘴,问我要不要来点。而一个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东西正飘在我面前,可能是观察到我已经能视物,那东西闪烁几下,渐渐聚成一个人模样,眼耳口鼻俱全,四肢健在,就是右手臂黑着,泛着一股金属的冷光。
“欢迎啊,我是瑞林,你叫李奇?没吓到你吧?因为我这情况有点特殊,客栈有个高人指点我说必须在强光里修炼,跟健身靠对抗性运动产生肌肉一样,我这就是对抗强光来固魂培本。哈哈哈,来来,喝杯茶,寿眉O不OK?这茶倒还是死癸带过来的。”
没想到倒是一只挺慈祥的鬼。
“喂,李奇,你别听小林子瞎咧咧,这小子也是一肚子坏水。带你过来‘爆照’也是他的主意。他说,以后新人来客栈,就得先‘爆照’!不关我事啊。我这么老实的吃瓜群众,哪有这个那个鬼心思,你说是吧,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反正我就竖了两根中指,坐下来喝茶。实际是我对瑞林这个鬼十分好奇。
寿眉挺香。我心情也放松了,就问:“瑞林,我冒昧问个问题,鬼就是你这样的?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嘛,跟书上讲的差不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可以分享一下吗?”
“嗯,谢邀。那下面我分三点来讲,首先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就是变鬼其实一点不难,我是弹电吉他被电死的,后来我琢磨着,可能是电流能够产生一个磁场之类的东西,所以我是变成这款鬼。其他的,像那些溺死的上吊的服毒的被枪毙的,我死的经验还浅,就实在答不上。当然,做为过来人,有些事儿还是可以讲讲。咳咳,第一呢,濒死的那五分钟是非常难熬的,上次展开描述的时候把死癸吓得跟鹌鹑一样,我就不说了,你领会精神,等你死过就知道了。不过我猜呢,如果睡死过去的,可能好点。第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搞音乐。你看看我,玩玩电吉他都死去活来的,当初要是当码农,估计也没这祸事,你说衰不衰?第三,这个最重要,我放在最后说。第三,想搞音乐也行,但热血要藏在音乐,不要随便飙。比如有个心爱的姑娘倒在别人怀里,最好还是冷静点。后来我想想吧,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呢,是你的挣不掉,不是你的留不了,缘分的事情,嗨,潇洒一点,哥们。”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现实版的人鬼情未了?信息量忒大。
似乎瑞林也觉得气氛略沉重,转头问起大马金刀的路人癸,“死癸,苏月亮还没醒吗?”
“没有。她情况比你还惨。你好歹死了,一了百了。听蔷薇说,她现在的魂魄时刻想冲出来,上次要不是无戒和南屿硬塞了一魄,说不定她已经散一地了。唉,多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可怜呐。”路人癸也郁郁起来。
我偷偷问瑞林,“苏月亮又是哪个?癸哥的女朋友?”
“哈哈哈,不好说。苏月亮住103,一天要睡22个钟。老癸每天要去张望个十七八次,据说是怕她挂了。我看啊,这里边有骚情。”瑞林说完一躲,刚好躲过路人癸扫来的脚。
“去死吧魂淡。我媳妇还在向日葵村等我呢,明年中秋我就娶了她你信不信!”路人癸恶狠狠地说道,滋溜了一口茶,花生嚼得起劲。
“呵呵,那为什么不是今年中秋?”瑞林说。
我看他们要开打三百回合的样子,赶紧起身,“我先去洗澡了啊,开饭了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