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比我大三岁。她初一那年,做木工的表舅带她们全家去了西边。
后来知道他们到的陕西,汉江边上。表舅走乡串户做工,妻女随他流动。聪明的珍姐不再上学,是父母的好帮手。据说,他们后来置了一艘小船,汉江泛漂,水上生涯。表舅上岸去干活,珍姐和母亲往来打渔晒网,过着生计。
我们知道的只是断片甚至镜头。十年后他们回来探亲时,珍姐已经是一个书生的妻子,新婚的她满脸喜气和幸福。舅母说珍姐驾船在襄阳渡风来雨去,一个读书人借船过河,书生对着一江滔滔,吞吐他的心胸。大言剀切,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少女的心。一周后,书生的父母上船提亲。那天,细细的春雨打湿了两岸的杏花,烟雨恰似珍姐的心思。他们很快成了家,在古渡安定下来。书生在附近的学校代课,一支粉笔两册诗书,日子如脚下夜夜的涛声。
我们送他们离开村子时,珍姐对我说,男孩子心怀远大,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到她襄阳城外古渡的小家,在她家的板凳和八仙桌边坐坐。我想起电影上的江湖小店,夕阳照着岸边的衰草,几张桌子边坐着不速之客,表面和气却杀机四伏。我说,你的小家在想象里很富诗意,如果我打马经过,看岸上渔家江上远帆,抑或听到哪条船上幽幽清笛起,也许会下来把马拴到最近的垂柳上。我可能找到你,和你打一下照面讨一碗茶水,就走我的路了。
珍姐浅笑,盈盈不语。走了。
一去三十年。
今天归来。
表舅和舅母已经作古,他们的遗骸在汉江东岸祝家渡,这辈子不会魂归故里了。珍姐的书生后来告别学校钟声和书声,在那个时代的潮流下去了南方。才去两三年还有联系,再后来便死也没有音讯。珍姐带着他小小的女儿坐在江边,泪水把江水浸得更咸,望了十多年,忘不断天边。
到现在,那个曾经的书生仍生死未知。
珍姐知道我的浪迹,问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到她苦难的古渡一看。我说我只身西去,风雨见惯,眉头心头,即便我到达你的面前,除了带去一身征尘和家乡的消息外,又能给你什么呢?乡音温软,对你已是远如残梦。你汉江上缓缓的雁和急急的人,谁个不都是只管行进,不问前程呢?
我没问她为何不归来?但即便归来,我的故乡我的亲人能给她百分百的幸福吗?
我的父辈们拉着珍姐的手,泪流不停。九十岁的三娘不停拨拉着珍姐的头发,说着她小时的可爱和懂事。
十多年前,扬州乡下贩卖布匹的一个商人认识了珍姐,他们接触一段后,珍姐
拆除了她的小屋,带着女儿坐上了商人的汽车。珍姐不让车远离,一直让车沿江开。到武汉,一路向东,与更大的长江平行。珍姐问商人还会回来吗?商人回答说回来没有意义了。她一直眼不离江水,她私下里对女儿说她们古渡口的水一直跟着她们,并未远离。女儿不语,珍姐一声叹息。
也是古渡,蕉叶渡。这个古渡风景新,小楼青瓦对江心。商人给珍姐了新家,他对珍姐很好。珍姐伺候她八十多岁的婆婆。珍姐很吃惊,她的婆婆竟然是中原老乡,周口郸城人。她没想到,四十岁里与乡音重逢了。他们现在的日子,堪称幸福。
珍姐的女儿早不上学,到城里自己办了一个快递公司,她的继父很是支持。
一生两渡口,半世五十年。珍姐,此谓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