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打卡，在停车场迎面撞见了赵祯。

　　赵祯，龙城警局刑警支队大队长，成熟稳重，是赵老三的发小。两人从小无话不说，形同兄弟。一起从警校毕业之后，赵老三选择做一名普通的民警。赵祯心思缜密，脑袋灵活，申请加入刑警支队之后披荆斩棘，逢案必破，人送绰号赵仁杰。二十年来，仕途平坦，从不起眼的小刑警一路晋升为刑警支队大队长。

　　“老三？正好！六点半，老地方！不见不散。”赵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难得！聪聪出生之后，这都多久没聚了！”聪聪是赵祯的儿子。赵祯的老婆娟儿曾是警校校花，处事干练。当年为了追求她，赵老三从中帮了不少忙。毕业之后，娟儿和赵祯一起进入刑警队，也是侦破好手。由于工作关系，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没打算要孩子。直到四年前，赵祯晋升大队长，考虑到年纪不小，又迫于双方父母的压力，娟儿被迫辞职回家，当起了全职太太。聪聪便在第二年呱呱落地。

　　“是啊！里里外外事多！这不，一有空便邀来了！”赵祯拍了拍老三肩膀，目光熟悉又亲近。

　　“得！定了！我先去占位置！”老三冲赵祯胸口一锤，披上外套，头也不回离开了警局。

　　华灯初上，夜色如画，龙母河的风，略带微凉。雾气腾腾的大排档内，人声嘈杂。

　　赵老三选了一处最靠近河堤的位置，面前已经摞了三四只空啤酒瓶子。一大把烤肉串在手，撸了一嘴的油。赵祯姗姗来迟，赵老三面露不悦，只顾低头撸串。

　　“刚才临时有点事——嗨！不提了！老板娘！再来两箱啤酒，烤鱼按个头大的上，两斤烤虾，一盘清水螺！”这龙母河的河鲜可是出了名的美味，赵祯就爱这口。他脱下外套，拉开椅子，往赵老三对面一座，拍着胸脯道：”敞开了吃喝，不够再点，算我的！”

　　赵老三投了赵祯一个白眼，兀自喝着啤酒。赵祯起身，弯腰为赵老三斟酒，却被赵老三轻轻挡开。赵祯咧嘴一笑，要来三只大扎啤杯，一杯刚好是一瓶啤酒，满满当当的三杯摆成一排。端起第一杯，指着手表说道：“老规矩！兄弟碰面，迟到三十分钟！十分钟一杯，自罚三杯。第一杯，先干为敬！”

　　二人深知对方的酒量。不劝不挡，赵祯灌下一大杯，赵老三默默陪着喝一小杯。三瓶啤酒下肚，赵祯打了个酒嗝，老三指着桌面上的烧烤，开口道：“行了！垫一垫肚子，四十出头的人，比不得年轻的时候，要在我这里喝坏了身子，娟儿非扒了老子皮不可！”

　　“嗨！提到娟儿和聪聪，这几年欠得太多！早出晚归，都没时间顾及。她忙里忙外操持家务，一边还把儿子照顾那么好。我是问心有愧啊！所以，除了工作，平日里几乎谢绝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赵祯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话锋一转，指向赵老三：”哎，不对！我说你小子，从二十七八岁开始相亲，这都相了十几年了。按照每月一次的标准来算，和你一起吃饭，喝咖啡，看电影的女人，少说也上百了。怎么还单着呢？这嫂子的位置一直空着，该不会是因为周——”

　　周娜娜，赵老三门挨门的邻居。两家人的关系特别好，老三和娜娜那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人打小在一起疯疯癫癫，吵吵闹闹。表面像哥们，内心暗藏喜欢。高考那年，老三面对龙母河，指天立地对娜娜说：“我赵老三，这辈子追定你了！周娜娜填哪所学校，我便选哪所学校。”娜娜甜甜笑道：”别逗了！你和赵祯不是一直有个警察梦么？别选了，就去警校吧。将来做个惩恶扬善的好警察。”高考结束，赵老三如愿收到了警校的录取通知。欢呼雀跃着去找娜娜，却发现娜娜的录取通知书上赫然打着外国语大学的钢印。“你在警校安心学习，毕业了我回来找你！”开学时娜娜泪眼婆娑的牵着老三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老三理解，这一定不是娜娜的意愿，她的梦想，是在龙城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花店。繁花似锦，见证人间真情。父母是现实的，想要她毕业之后能找份体面的工作。大学期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恋人般的联系，每天电话不断，嘘寒问暖。警校毕业之后，老三和赵祯一起回到龙城。收到的却是周娜娜出国留学的消息。赵老三哭着在电话里问为什么！她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四年后，我一定回来！”四年又四年，再也收不到娜娜的消息。却是在别人口中听说，娜娜已经结婚。新郎是她大学同学，两人一起出国留的学。

　　“别提那个名字！忘不了她？呵呵！太小看我了！”提到周字的时候，赵老三心一紧，胸口堵得慌，从赵祯面前抢过一只扎啤杯，一瓶啤酒倒满，仰天一饮而尽。苦笑道：“女人哪！像娟儿那样的可是万里挑一，我哪有你福气！相亲？先不论相貌，面对面一坐，没等你开口，对方就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一连串物质需求，要房，要车，要存款！完了，没有，甩手走了。留你一个人像中了弹的傻瓜一样。见得越多，我越明白一个道理。有钱就有爱情！男人像花草，女人像那蜂蝶。钱是养料，是水，是阳光。有钱的男人茁壮成长，花开正艳，招蜂引蝶。没钱的男人呢！焉了的狗尾巴草，随风飘摇。没人稀罕搭理你！我穷光蛋一个，所以，指望什么爱情！”

　　“罢了罢了！”赵祯摆摆手：”歪理一堆一堆的，说不过你。不管怎么说，年纪在这里，多替伯父伯母考虑考虑！”

　　“哎！知道了！”赵老三黯然神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偏过脸，喝着酒，风吹红了眼眶。

　　两人沉默一阵，有一句没一句扯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期间，赵祯起身接了个电话，回来之后面色略显凝重。

　　“怎么？出事啦？”邻桌的声音有点吵，赵老三抬高了嗓门。

　　“不算什么大事！就一小屁孩，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赵氏府邸的网文。瞬间爆红，点击率破百万，评论不计其数。文章里引用的照片存档就在咱们局。也不明白这个臭小子是从哪里得到的。局长认为这篇网文是宣扬封建迷信，恐滋生事端。命我们介入调查。结果查来查去，发布微博的人并不在龙城。网文是从一个小论坛里抄袭来的。技术部门通过IP锁定，发现原帖的发布地确实在咱龙城，IP地址指向的是一家网吧。监控显示，发布网帖的时间段，IP地址匹配的电脑，并没有人操作。你说怪不怪？”赵祯抹了抹嘴。接着说道：“网监大队已经全网封帖。只要帖子热度一过，赵氏府邸四个字很快就会从大众的视线中消失。”

　　“电脑的事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说的那篇网帖，早些时候见过。不就是一篇鬼故事嘛，看看也就过了！这事怎么也值得你们插手？”老三夹起一颗螺丝，嗍了一口，没吸出来。

　　“如果真是鬼故事，我们可没那闲工夫，但是，怕就怕有人相信它是真的——”赵祯的筷子悬在半空，嘴角微微一翘，冷笑道：”我就纳了闷！你说现在的这些小鬼头好奇心有多强！为了博关注，博点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就那些死过人的的老房子，一大堆人举着手机，排着队进去。还美其名曰探灵。也不怕瘆得慌。哪像我们年少的时候！就那赵氏府邸？大白天，十几个小伙子，门缝里探一眼都不敢！还记得那会不知道谁背后推了娜娜一把，咚一声撞大门上。脑袋鼓这么大一包，嘿，就那破门居然嘎吱一声敞开一条缝，门缝里刮出阴风，像猫啸。吓得娜娜脸都白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还是你，上前把人家抱回来的，横着个脸，挨个问是谁干的……”

　　“哎！我说你一晚上是离不开她了是吧！”赵老三不耐烦的将筷子一拍，抬头灌了一口酒。”能不能换个人聊，提到她，心里憋屈！说说你妹妹的近况吧。”

　　“你说绮玥？得！打住！”赵祯做了个停的手势”一提她，我倒糟心了。这妹妹，现在的情况和你差不了多少，老大不小，天天想方设法逃避家里安排的相亲！追她的人倒是挺多，不是怕我就是不被她看上，反正没有一个中意的。还天天在那幻想，说她的白马王子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去！偶像剧看多了！不过，我可奉劝你啊！甭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年龄比我都大，难不成要我倒过来叫你妹夫？没门！再说了，你根本不是她的菜！”

　　“赵祯啊赵祯！我说你损我是不是该有个度啊！把我赵老三当什么人了？你妹不就是我亲妹吗？关心一下怎么了！”赵老三一激动，酒呛在嗓子里，咳得面红耳赤，赵祯忍不住捧着肚子咯咯的大笑了起来。

　　男人之间的玩笑，简简单单的啤酒和烧烤。兄弟用不着掩掩藏藏，在一起便很开心。

　　“哎呀！瞧这记性！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说！”赵祯一拍脑袋，而后欲言又止：”不对！不能说！”

　　“卖关子了是吧？得得，反正趁我不知道，不说你就自个烂肚里，谁稀罕！来来来，喝酒！”

　　赵老三的酒杯刚端起来，被赵祯轻轻按住。沉默半刻，赵祯蹙起眉头，语气轻缓又深沉的说了句“娜娜回来了！”

　　“你说什么？”赵老三手一颤，松开了酒杯。啤酒撒了一桌，泛着油花，四处流淌。

　　“娜娜回来了！今晚12点的飞机！”赵祯退了一步，抽出纸巾擦桌子。抬高嗓门，一字一句的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大排档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尴尬了两三秒之后，越发嘈杂。

　　“阔太太回来了！呵！不好好待在美国，回龙城！是要搞投资，还是探亲呢！”赵老三嘴角微微抽搐，咬着牙根，鼻尖微微泛红。眼神飘忽，四处闪烁。

　　“你误会她了！”赵祯缓缓舒了一口气：”最近娜娜主动联系上了我，她得知你的近况后，非常伤心。当初追她的那个小伙子是个富二代，家里特别有钱。从大一开始，就对娜娜死缠烂打，娜娜始终没有同意，因为她心里装的是你。后来，周伯伯被查出胃癌。早期，如果配合治疗，治愈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是治疗费却是50万打底。娜娜的家庭情况你最清楚，和你一样，连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哪还能再拿出钱。当年，五十万可以说是个天文数字，普通老百姓没几个能拿得出手。在亲人和爱情之间，她选择了救人！低声下气向追求她的富二代借钱。富二代爽快的答应了。条件很简单，只要娜娜陪他出国留学并答应嫁给他。癌症拖不得！治病心切，娜娜无奈哭着答应了留学的条件。同时打下借条，准备在四年内连本带利的还清。想得太天真了！胃癌的治疗是个无底洞。五十万又一百万，三年下来，虽然她边留学边打工。却还是背负了数百万的巨额债务。可悲的是，财去人空，周伯伯的病情恶化，不久便撒手人寰。母女俩相依为命，百万巨款根本无力偿还。无奈之下，答应了富二代的求婚。婚后没多久，她母亲抑郁成疾，因病离世。婆婆很是嫌弃娜娜，觉得花这么大一笔钱，做了亏本买卖。而那个富二代呢？新鲜感一过，也开始冷淡她，要求娜娜去他家在美国的公司上班抵债。娜娜没日没夜为公司拼命，公司业绩稳步上升。富二代却花天酒地，夜不归宿。喝醉了还经常虐待娜娜。最后，一纸简单的离婚协议，娜娜净身出户，心力憔悴。”

　　“怎么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赵老三听完，眼泪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吧嗒吧嗒滴在酒杯里。他握紧拳头，脸上的青筋暴凸。咬牙道：”为什么她一开始不告诉我！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因为她心里有你！不忍把压力和痛苦倾诉给你！她甚至连和你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我——”赵老三语塞，缓缓松开拳头。

　　“失去了最好的年华，离婚后的娜娜四处漂泊，她想过回来。但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国。阴差阳错，曾经和娜娜打过交道的客户，得知娜娜的处境之后，决定出钱投资，帮她度过难关。娜娜在国外创办了一所很小的中文培训学校。几年下来，随着中文在全球越来越受欢迎，学校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她却毅然放弃了事业，突然回来。或许因为，龙城还有她爱过的人，许过愿的梦想——”

　　“开一间花店！”赵老三随着赵祯脱口而出。他垂眸苦笑，泪水淌得更急了些。

　　那一晚，大排档的啤酒比以往苦涩。赵老三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胡话。他哭着，笑着，把深埋在心底十几年的恩恩怨怨，抛进了微凉的风里，撒进微苦的酒里。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警局附近的出租屋，然后再沉沉的，精疲力竭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