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先生,您妹妹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脑内科李副主任推了推金色的眼镜边框,“一般情况下,阿兹海默症的症状加剧是从近事遗忘渐渐发展为远事遗忘的,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她会在症状早期表现为对几个小时前、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失去记忆,但是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久远记忆在她头脑中,是清晰完整的。而您妹妹刚好相反,她的早期记忆已经基本消失,可是对当前生活里的人和事,却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去思考和回忆。”李副主任是杨天启退休前单位老领导的儿子,从事阿兹海默症研究已经很多年了,“您不妨把思想放乐观些,其实这样的情况对您妹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至少她目前的生活还可以正常继续——这种有质量的生活,对阿兹海默症患者来说是很珍贵的,所以…恕我冒昧…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李副主任周到地把杨天启送上出租车,正值腊月,天似乎快要下雪了,冷风透过略微掀开的一条窗玻璃缝隙渗透进杨天启皮肤的褶皱里,他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八十三个年头,弹指间如白驹过隙,连我的慧慧…今年都七十五岁喽…当年还是个扎马尾辫子的小姑娘呢…杨天启干瘪的腮帮子甜丝丝地蠕动了一下。
在杨天启的记忆里,杨天慧一直是那个瓜子脸、大眼睛、辫子上扎着蓝色蝴蝶结的妙龄女孩,那个声音甜美得像银色铃铛一样精灵般的女子。然而岁月却不曾放过任何一种娇艳欲滴,如今的慧慧,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周围…不知从何时起布满了细密的纹路,一头乌黑的秀发已经花白了,但是她还是那么爱漂亮,每隔一两个礼拜,就要染一次头发。幸好…她还有正常的智识…杨天启想起李副主任的话来…不管还能维持多久,能多一天有质量的生活,都几乎是一种幸运。
“慧慧…哥哥回来啦…!”扬天启从水果摊上买来两盒樱桃,提在手里进了屋,“看看,哥哥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樱桃,快拿去洗洗…”
“个儿真大,又紫又新鲜…”杨天慧像个老小孩似的,端着两盒樱桃钻进了厨房,她的头发昨天刚刚染过,染得真仔细,一根白头发都找不见。杨天启凝视着她欢快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酸楚。杨天慧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儿了,完全不记得了…连她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都认不出了,年轻时候听过的那些歌曲、背诵过的诗、还有他们曾经激动地讨论过剧情的好些外国译制片…她都不记得了…杨天启背过身去,眼眶的湿润来得有些汹涌,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也许今天去李副主任那里是去对了,他的话此刻又带给他些许安慰。过去的事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呢,至少她现在是快活的。
杨天慧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她每天依旧欢欢喜喜地过着她的小日子。看电视、跳广场舞、养养花草、做做家务。在这个并不宽敞的两居室里,她住朝南的一间,杨天启住朝北的一间。天气好的时候,一大早,太阳就洒满了南房间的半个屋子,“哥哥…你看你屋子里都没有太阳呢…要不我跟你换换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哥哥喜欢读书写文章,暗一点,开盏小灯,更能激发思考和创作力…在大太阳底下,脑子反而空落落的…”
“好哦你…你就是变着法子说我没脑子喽…你这个哥哥太坏了,当初妈妈爸爸怎么放心让你来照顾我的…”
“怎么?哥哥把你照顾得不好么?你现在日子过得高兴不高兴…?”
杨天慧突然不说话了,顿了一顿,“可高兴了,非常非常高兴…”又顿了顿,脸色变得红扑扑的,“哥…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杨天启这才知道,原来杨天慧每天去跳广场舞,其实是去谈恋爱的。隔壁那栋楼里有个姚老头,长杨天慧一岁,年轻时是做舞美编曲的,妻子早年就过世了,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工作。平日里他闲来无事,就帮着小区里一群老太太排排舞蹈、选选曲子。杨天慧开朗活泼,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洒脱爱笑的性格很是吸引着姚老头。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熟相好了。杨天慧一直不好意思跟哥哥说,不过现在这样的时代,说起来这事也不算什么,都是半截埋黄土的人了,再说了,两栋楼间,也不过就是隔个小花圃……
“这么说…你们是打算择个吉日去领结婚证喽?”杨天启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
“说什么呢……还领什么证啊…又不是人家小年轻…将来又不要生小孩…”杨天慧嗫嚅着,两只手捂住脸颊,脸颊都发烫了。
“哦…那你的意思…就直接住过去,做他们姚家人了喽?把你哥哥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不管了喽?”杨天启不踱步了,又坐了回去,到显得比刚才安心了不少。
“啊哟…隔得那么近…以后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了啥的,他还可以和我一起过来照顾你呢…我们好坏比你要年轻好几岁了吧…”
“这么孝顺哥哥的啊…那哥哥要享你们福了喽…?”
“哥…!你又笑话我…太讨厌了,妈妈爸爸知道了,保证要揍你一顿!”
杨天启笑了起来,那笑中夹带着千丝万缕的情感,那么多的不舍,又含着欣慰,更有一种自己要被遗弃了的委屈,以及最深情的——为她能拥有向往的幸福新生活而心怀感恩。第二天,杨天启把姚老头从一堆跳舞老太太中喊了出来,两人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聊啊聊啊,什么都聊到了——姚老头的老伴是怎么去世的?两个儿子在哪里工作?孙子孙女几岁了?家里有什么遗传疾病史没有?杨天启把所能想到的每件事情都问得清清楚楚,却唯独没和姚老头提杨天慧的病。他像一只老公鸡,张着羽翼零落的翅膀,牢牢护住自己的犊子。别人家的,都有问题,咱自家的,样样都是好的。
杨天启帮着杨天慧一边整理一边打包,“他要是让你有一点点不高兴,你就马上回来!管都不要管他!知道了吗?”
“知道啦哥哥…”杨天慧一边回答一边整理着梳妆台上的零碎小物件。她拿起小镜子,呆呆地照了很久。“哥哥…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那当然,我妹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
“那…假如…假如你不是我哥哥的话…你会不会也像老姚那样喜欢上我…?”杨天慧一边问,一边嘻嘻地傻笑起来。
“瞎说什么呢小姑娘,我可是你哥哥好吧!小姑娘怎么现在有点变态起来了…”
“啊哟…我是说假如呀!女人么总是希望全世界男人都喜欢自己的喽…”
“不跟你这小变态废话…快把东西装起来…动作快点…”
那一晚,房间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杨天启回到自己的北面屋子,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打开一盏小台灯,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只好想着找本书看看。于是他拉开右手边第一个抽屉,捧出一摞书来。水浒传…不想看,安娜卡列尼娜…不想看,基督山伯爵…不想看,百年孤独…这本可以。他把百年孤独拿出来放在一边,想把剩下的放回抽屉。他的手停住了——抽屉最底下躺着一本薄薄的紫红色封面的小本本,他放下手里的书,把那小本本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页:
——常驻人口登记卡
姓名:杨天启
性别:男
民族:汉
户主或与户主关系:户主
他又翻到第二页:
——常驻人口登记卡
姓名:杨天慧
性别:女
民族:汉
户主或与户主关系:妻
深夜里,杨天启躺在床上,想起过往的事情来。认识杨天慧的时候,因为两人不仅同姓,连名字中间的一个字都一样,所以经常被别人误以为是兄妹,而且他比杨天慧要大上八岁,所以她便一直叫他哥哥,结婚以后都改不了口。还记得新婚那晚,杨天启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改不了口就别改了,你就一辈子叫我哥哥吧…”他心里知道她为什么一直都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每天晚上…她一快活…嘴里就不停地叫唤——“哥哥…哥哥…”而杨天启呢,一听见她叫唤,还没来得及…就忍不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她叫自己“哥哥”,他好像觉得…既是兄妹,又是夫妻…好像又多了一层亲密,那一声声“哥哥”,是只属于他的,终身的,情不自禁。
杨天启翻了个身,他把火辣辣的脸埋在柔软的枕套里,眼睛又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