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1675年),郝浴奉旨还朝。至此,他因忤逆吴三桂而谪戍铁岭,已经过去21个年头了。
当年明月偏照沟渠,谪戍辽东,一腔报国热血难抵塞外风霜。追思少年时,高自期许,留心世务,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年方十六即立下“澄清斯世”之志,亦大言曰:“君子生于斯世,当做天下第一流人,行天下第一流事。”这是何等意气。再忆金榜得中之日,侃侃廷对,极陈利弊,贤臣明主风云际会。先主管广东司,后擢升湖北道御史,继而巡按四川。披肝沥胆,心念苍生,何其适志。今虽复启用,已是半百白头之翁。心头所念,唯有这银冈书院,唯有这些莘莘学子。
“岂不爱一庐帘卷秋山读父书,岂不爱一堂生阶玉树看儿行,岂不爱一官班押螭头紫绶繁,岂不爱一林朋从鱼鸟散幽襟,岂不爱一壶艳烧红蜡谱笙竽,岂不爱一床云鬟晓立温柔乡。自从束发亲灯火,弱冠登朝遂作狂。俯身东戍黄龙下,红颜绿鬓尽沧桑。二十余年寝不寐,天涯回首月如霜。虽恨百忧淫瘦骨,犹喜心开书一囊。洛下真儒宗孟子,翰墨直闻泗水香。晨登讲席歌尧舜,千山翠色落银冈。可知天道终归正,从此丹山起凤凰。”反复吟诵着这首《银冈行》,郝浴走了,留下这座银冈书院,继续在塞北教学绵长,弦歌之音不绝。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在这古朴的院落,透过这文字,穿透历史风烟,仿佛又看到了虽九死边城,无力报国,却仍心念天下苍生,投心教学之中的郝雪海,正慢慢的走来。
1654年,郝浴辞亲别友,踏上了流放之路。一代名臣,终于也做了政治交易的牺牲品,终于也败给了阴险的小人。郝浴巡按四川之时,正值吴三桂大兵入川。吴三桂收复川南之后,军纪大坏,骄恣部下,淫杀不法。吴军所过之处,官民庐舍、仓库、典籍荡然一空,靡有孑遗。他还在四川网罗亲信,不把朝廷成命放在眼里。百姓对吴三桂大失所望,不再支持,转而视吴三桂的军队如同匪盗一般,望风逃避。郝浴在自己的职权内,坚持对四川地方官吏严加约束,怜民间疾苦。对于吴三桂的所作所为,清廉正直的郝浴当然是深为不满,极为痛恨。他屡次要求吴三桂严加整军,知民疾苦并停止私人任命官员等譖越之事。由此,遭到了吴三桂的忌恨,为之后遭吴三桂报复留下了伏笔。
后吴三桂被南明刘文秀追逃到四川与陕西的交界处绵州驻扎。保宁等几座孤城处于极度的危急之中。如果保宁再失,引敌入陕,将会危及京畿,后果不堪设想。郝浴其时正在保宁城。他当时受朝廷的委派,代替省级长官主持科举考试。举子们刚刚进入考场,刘文秀大军将至。郝浴临危不乱,当机立断,命令对入试的举子封闭军情,以稳定考试。同时派人飞驰绵州,向吴三桂处求兵援救。郝浴会同总兵严自明率领仅百余军兵守城。情势甚危。谁知吴三桂一败胆丧,不敢回兵,竟然准备撤回广元,退军入陕。郝浴再次派人驰书吴三桂,陈述四川尽失之利害,邀其回兵救援保宁。但是吴三桂及巡抚李国英、平西将军李国翰等仍然想继续北撤,放弃四川。郝浴终于忍无可忍,不得不以钦差身份,派人一夜飞檄七次,命令吴三桂部务必回援保宁,并严厉警告“不死于贼,必死于法”。吴三桂惧怕郝浴执法,不得不回军,驻扎保宁,以抗刘文秀。但是吴三桂无有退敌的把握,犹豫不决,部下将官仍暗自作放弃广宁逃跑之打算。在此关键时刻,郝浴虽身为文臣,无有用兵之权,又无问兵之责,但他文武兼备,又以社稷生民为重,故在此形势危急,动乱的关键时刻,临危不惧,谋略于心,挺身而出,指授退敌方略。他在从实际出发提出切实可行的治国安民之策的同时,又制定了周密详备的退敌之道:“以我之长,击敌之短。引敌军于城下平地作战,令将士背城死战,绝处逢生。设计火攻锦屏山,激战之时,扰敌军心,设伏兵于嘉江,对敌呈夹击之势”。终于说服吴三桂下了战斗决心。郝浴又出入军营,亲自对将士做战前动员,“激义旗于王垒”。将士们无不一以当百,终于取得了卷旗大捷,刘文秀大败,率残部逃回云贵。吴三桂乘胜挥军追击,再次收复了四川。“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保宁一战,郝浴居功至伟,受到了顺治皇帝的嘉奖。
由于郝浴与吴三桂在治国方略、用兵之道、人格学识、气节风骨等方面的截然不同,更因为在四川整治尤其是保宁一战中郝浴的大义凛然,奇才大略,使得吴三桂对于郝浴的为人,郝浴的政绩深为嫉妒,也深为忌惮。郝浴将吴三桂在四川的畏敌不前,不法等事奏报朝廷,虽然顺治暂时不敢奈何拥兵一方的吴三桂,以缓其反,对郝浴的奏请搁置。但是郝浴的忠直,吴三桂很担心会对自己不利,吴三桂等拥兵自重的不法悍将必欲除之而后快,以致矛盾升级到要不择手段陷害郝浴的地步。他们先是嗾使属下进京诬告郝浴,后又买通朝臣,勾结贪官阴为左右。顺治十年(1653),部议将郝浴降一级调用而归故里。
郝浴代狩蜀地,爱民如子,兵凶战危,却落得降级调用。对此,他无有怨言。可是,郝浴的政敌们,阴险的小人却不肯就此罢手。顺治十一年(1654),因为湖北缺抚军一职,大学士冯铨、成克巩、吕宫等五名大臣极力推荐郝浴,言其文武全才,可大用,并以郝浴保卫保宁城的事实迹为依据。吴三桂听闻此事,非常害怕郝浴东山再起,于己不利。这次吴三桂亲自上疏朝廷,摘郝浴以前奏疏中“亲冒矢石”等字眼儿,诬陷郝浴冒功、欺君。吴三桂在朝廷的亲信们也秉其意旨,极力煽风点火,部议竟决定将郝浴论死定罪。所幸顺治帝认为郝浴无大罪,部议论死不当。但是当时吴三桂手握重兵于边陲,知道其人骄横,又不敢得罪于他。为了稍解吴三桂之怒,而缓其反。只好牺牲郝浴,免除死罪,流徙盛京之尚阳堡。
郝浴流放的尚阳堡是明代边墙的城堡之一,旧名靖安堡,也是明代的重要边塞关口,位于现开原老城东四十里。每到夏日,附近的卧龙谭中开满了莲花,香气袭人,深深的吸引着郝浴这些塞外流人,供戍边之人苦中求乐。郝浴把荷花移回家中,栽植在瓦盆中,他还在茅屋周围种植菊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菊花不畏风霜的高洁品格,正是郝浴人格的写照。
1657年4月,清廷置奉天府于盛京,朝廷视为喜事,盛京大赦,下诏曰凡在此年前流徙盛京者俱赦为民,令他们就地垦种,给与有限的自由,可以在盛京境内选择居处安家,但不可返还故里。郝浴遇赦后,决定投奔好友左懋泰,移居铁岭。这一年的端午节后,郝浴全家迁往铁岭,在铁岭古城南门内之右,选择一片方十余亩,北有山岗,南有阔地,内有无主茅屋三间之所,把茅舍稍加修缮,住了进去,然后着手起建新房。尽管遇到赦免,稍有人身自由,但是客乡塞外的生活仍是艰辛的。建筑新房之时,为了节省银钱,只雇用少数的工匠,大部分活计都是家人亲自动手劳作。王夫人由于操劳过度,病势沉重,又在此时,老家又传来王夫人母亲去世的消息。病中的王夫人远离故土,思儿想母,病情愈加严重,终因医治不愈而病逝。这对郝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王夫人是他生活中的得力支柱,又是他志同道合的事业上的支持者。他的前妻李氏亡故之时,他思念亡妻,发誓不再续娶。十年后,受父母命与王夫人拜堂成亲之时,竟白冠素服表示对李氏的怀念。对此,王夫人报以无限的宽容和理解,对他更加敬爱。在郝浴只身入川巡按之时,她在家孝敬老人,抚育幼子,在他遭贬流徙之时,她倾心跟随,同赴苦难。她的一生,完全奉献给她和他的救国救民的宏愿,没有丝毫的保留。如今一朝身去,怎能不让郝浴为之悲痛。为了日夕陪伴妻子的亡魂,他把王氏葬于居室之旁,这是世人难以做到之事。郝浴为人之性情又于此可见一斑。直到还朝之时,才将王氏灵柩迁回故里厚葬。怀念伊人,“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面对亡妻,郝浴也做到了“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郝浴深知妻子虽死于病疾,实质上却是被这不平的乱世所噬。李氏、王氏两位夫人的遭遇使他更加痛恨这个乱世,他“澄清斯事,解救苍生”的念头再度复生。但自己作为谪戍之人,是无力再直接实现济世救民的愿望了。他决定讲学授徒,让学生们将来参与国事,替自己实现平生夙愿。待等新宅第落成之后,他便将书室用作讲堂,亲书“致知格物之堂”匾额悬于门楹之上,开始招收生徒,亲自讲学。身居塞外,而时刻关念国家苍生,教导学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还朝之前,郝浴将讲学处命名为“银冈书院”,并将其铁岭所有资产赠给书院,作为书院“生徒肄业之资”。
一首《银冈行》可以说是郝浴诗意人生,磊落胸怀的最好写照。吴三桂显赫一时,终被后世唾弃。郝雪海虽遭流放,但是终其一生所作所为,尤其是作为银冈书院的创始人,泽披后世,让人怀念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