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上】
文/梨涡小篆
洁儿出嫁当日,原本晴色万里,一抹云丝儿都没有。在她坐上花轿的前一刻儿,天空乍然变了脸。先是一阵大风袭过,为喜事忙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赞声“凉快”,乌云黑压压地纵横开来,刹那间风急雨骤,似与黄历所记的“宜嫁娶”截然犯冲。前来迎娶的亓管家处变不惊,笑嘻嘻的一句话就让大家安了心:“这是老天爷专门为亓家三姨太接风洗尘呐!”
圆场到了这份上,女方家人再不敢流露半点迟疑颜色,匆匆命女儿起身上路。洁儿娘扶起女儿时,看到了她涂抹得李白桃红的面靥上,划下了两行清泪。
洁儿不愿嫁——洁儿娘心头一酸:哪家的女儿会愿意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当姨太太呢?话说回来,谁让小户人家儿女多,女孩子是不值钱的。
洁儿带着一腔凄楚和一身潮气,被花轿抬进了富甲一方的亓家大院。这天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也是洁儿的十八岁生日。可她离开娘家前连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洁儿娘说女子出嫁得吃红鸡蛋。她手心还托着一个喜蛋在洁儿的后背上来回滚着:“闺女出阁,顺顺溜溜。”
洁儿苦涩一笑,她不信这些迷信的说辞。她在县城的中学读过书。她知道这个年头皇帝没了,大清朝也完了,男人们剪掉了辫子,女人们擗弃了缠脚,苏俄革命、世界大战,北京上海的大学生们已经走上街头,呼吁着民主科学……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接受了一系列新文化的洗礼,却无法摆脱婚姻方面受制于他人的命运。看来生活的实质和书本的形容纯粹是两码事……纵使她外表清秀可人、内里知书达理,也在局势紧张、弱肉强食的尘世里显得苍白单薄了些。
“娘不是逼你。实在是没法子……当年为给你爹办丧事,欠人家的钱都拖了两年;你三弟的哮疾总得治啊;你哥快三十了还没说媳妇;咱家这房子现在一下雨就漏哇……这地主老爷有钱人,都想讨在县城读过书的年轻女子当姨太太。张媒婆前儿来说亲,说是镇上的亓大老爷看中你了。光聘礼都送了二百块的现大洋,还有四季衣裳,金银首饰。娘怕你不愿意,没敢收。可是你虽然做小,男人喜欢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满足你的……”
“娘你别说了!”洁儿站起身,转过来,眸子里水汽氤氲,须臾之间就冷淡成冰:“这个数字足够了。娘你通知亓家,我愿意!”停了停,她又一字一顿地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真的愿意?”
亓家大院的新房里,灯影摇红、春意阑珊。鸳鸯戏水的锦绣被褥上,洁儿玉体横陈,像一个大字被亓老爷铺在床上,晕眩、惶恐、无助、迷惘……使得她的身体不住发抖。亓老爷说她太紧张,鼓励她放轻松。洁儿深吸一口气,哀求亓老爷放下手里的铜座小台灯。亓老爷点了点头,顺势问她是否做好了准备。洁儿看到他青蛙般的肥胖腹部与干瘪四肢,勉强稳定了面部表情,顺势摇了摇头。亓老爷的主意却变了,他毫无预警地伏下身去,洁儿吓得尖叫起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更大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撑着伞飞跑而来,用力地拍着新房的门:“老爷,大事不好了!”
亓老爷勃然大怒,一掀鸾帐大声喝问:“谁?叫魂啊!”
“老爷,我是绿竹!二姨太的心疼病又犯了,口口声声喊着您,说您要不过去她就活不了啦!”
“放屁!你回去告诉她,有病吃药,再不行去请大夫。难不成老爷我是菩萨,看她一眼就会好!”
“二姨太说,您就是她的救命金丹。她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绿竹实在是担当不起。”
这句话堪比一桶水,霎时浇灭了亓老爷的旺盛情欲。亓老爷气力尽失,喘息片刻,披衣下床,背对着洁儿抛下一句:“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言罢,他匆匆离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洁儿挽帐挪身坐了起来。她木然地望着新房里那对双喜龙凤花烛,红蜡累累如同珊瑚挂树。原以为她可以把这玉一般的身子交给心爱的人。哪里知道命运对她如此残酷。她“嗤”地笑了出来。她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脖颈处的凉意,手背一拂,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
“洁儿呀,进了那深宅大院能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可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亓老爷已有一妻一妾。听说彼此之间斗得厉害。你去了可要小心防范呐!”
出嫁前,娘曾对她耳语过此番话。果不其然,刚在亓府的第一夜,洁儿就心知肚明,那个安宁恬淡的少女时代已经彻底离去。今后迎接她的,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明欺暗算。
次日,洁儿以新过门的三姨太身份由亓管家的带引,拜见了亓夫人和二姨太。
亓夫人闺名江月,是亓老爷的正室。洁儿原以为亓夫人是一个皱纹盖脸到不能看了地步的老妇。没想到江月一点也不显老,还慈眉善目、雍容丰腴,看上去不过四十岁。过了很久,洁儿才知道江月不是亓老爷原配,是后来扶了正的。原配夫人去哪了?洁儿曾问亓管家。亓管家咳嗽一声言左右而顾其他了。
二姨太春柘给洁儿的印象也大出意料。她也就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穿一件藕荷色绸旗袍,梳着当下正留行的爱司头。那片烫得曲曲弯弯又用头油抹得润润亮亮的刘海,垂在额头上,更衬得她发黑如染、肤白若雪。她待洁儿热情得像盆火,跟洁儿原先想象的俗艳跋扈截然不同。
即使如此,洁儿还是很合格地完成了敬茶、行礼等规矩。她的乖巧识趣获得了江月和春柘的赞许。春柘半是歉意半是亲热地握着洁儿的手嘘寒问暖。随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春柘都爱来找洁儿。洁儿发现,江月待人和善,隐隐透着一股不屑的冷意。春柘是把快乐与悲伤都毫无吝啬的与洁儿共享。洁儿逐渐松懈以前因警觉防备而绷得疲惫的神经。
过了几天,洁儿把原先的清汤挂面发型烫成了妖娆小卷儿,又换上大红锦缎纹莲花的紧身旗袍,让亓老爷眼前一亮。亓老爷开始喊洁儿是“小妖精”——这个女人时而乖顺如纯洁少女,时而奔放似野性尤物。她是聪明的,她聪明到不动生色就能搔到亓老爷的痒处。由于亓老爷对她的专宠,亓家大院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巧法讨好她、迎奉她,生怕洁儿浑身的毛孔有一处不甚舒畅受用。
倒是春柘,她有什么就说什么。有次她对洁儿细语道:“妹妹,老爷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为膝下单薄忧心。她(江月)的屋子老爷早就不去了,我跟了老爷多年也只留下俩闺女。在你之前还来过两个三姨太,可命里不属于亓家大院。一个难产死了,一个染了痨过去了。你得赶快给老爷生个儿子!”
洁儿听完不言语,心下很是感动。
天生丽质,她是先天拥有;善解人意,她是无师自通。她在这个看似繁华鼎盛的亓家大院里早就察觉到了潜伏的重重后患。而那些隐患总有一日会变成汹涌席卷、毁灭一切的风暴。她更明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江月、春柘,还有当年的原配夫人,哪个不是美人胎子、哪个不曾风光过的。又哪个没偷偷感慨过“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洁儿长吁短叹起来。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十八岁,正是烂漫如花的黄金佳龄,可她看着眼前花架子上盘曲而上的白色荼蘼,感觉体内的青春激情,都随着那些终结了的花事,萎谢难拾。
“我和老爷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他太老了……”洁儿终于忍不住对春柘肆无忌惮地倾诉起来,她竹筒倒黄豆般一发不可收拾。亓老爷脸上的老人斑、亓老爷身上腐朽的味道、亓老爷有时候的各种恶趣味……都让她与他每晚同床共枕时,由衷地心生厌恶。
洁儿说:“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睡觉已是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想方设法去怀上这个男人的孩子。我怕我做不到!他又那么老……”
“你敢嫌我老?”
耳光响亮在新房里乍然产生,有着旱天惊雷的声效。仆人们纷纷退出,立在屋外。房子只剩下怒不可抑的亓老爷和沉默不语的洁儿。洁儿面颊红肿,忍受着耳边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冲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
亓老爷松开抓她头发的手,抄起一只紫檀踏脚将室内陈列的古董玩物和宝镜珍玩通通挥抽倒地,满屋尽是“噼哩啪啦”的碎裂之声。他做完这一切后道:“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亓老爷走后的新房寂静如死。洁儿大睁着同样寂静的双眼,望着头顶的房梁。她第一次发现那梁是那么的脏,沾满了尘土蛛丝。她吃力地挺起上身,注视这一室子的狼籍,嘴角哆嗦了半天,忽然有一股又酸又辣又涩的液体,自吼管溢涌至口腔。她埋首剧烈地呕吐起来。
七天后,洁儿确定自己怀孕了。
亓家大院里,没有一个人相信。
洁儿被关在新房(西厢房)内。她除了见到每日给她送来三顿残羹冷炙的老女仆,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她告诉老女仆她怀孕了。老女仆表情呆滞的望着她,随后摇手晃头。这是个已经耳聋眼花了的下人。洁儿要出去,被看守的拦住。她说自己怀孕了。看守们竟装作没听见。洁儿在房内对着被封死了的窗户大喊自己怀孕了。喊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哑了。最后唤来了江月和春柘。
江月站在西厢房外冷冰冰道:“你怀孕?你不是口口声声不想为老爷传宗接代吗?”
洁儿要求请大夫来诊断。
春柘的声音又像刀子一样的刺来:“请大夫我看就免了。所谓‘怀胎十月’,我们就等你瓜熟蒂落产下孩子后再来确定。三妹妹你读过书,心眼多。现在让你随心所欲地出出入入、来来往往,将来生的一男半女也难免搀着杂儿,那亓家的声誉还不全扫了地吗?”
“就是。你说怀胎就怀胎,谁知道你怀的是什么鬼胎!”江月又补一刀。
洁儿闻言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胸口又胀又痛,头晕目眩。寒意,像从地面冒出来,从她的脚趾蔓延到头顶,还侵肤蚀骨。
她彻底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再不是被囚禁前。在这个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里,她只是一个拙劣的戏子。其实身边人都是戏子,个个心怀鬼胎、深藏不露。为达到各自目的你欺我瞒、机关算尽。演得好的,就成了戏词上的姹紫嫣红;演得差的,就要归退于断井颓垣。她本不该是这个收场的。可她忘记了老人们常说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在居心叵测的对手面前讲“义”,自然犯了大忌,自然赔得一干二净。
是夜,又下雨了。
沙沙沙、淋淋淋、漓漓漓……
洁儿铺上了成亲那夜的鸳鸯锦被,点起了两根红烛。她慢慢躺了下去,脸上容光焕发。
“孩子,他们是不会容你平安出世的。娘带你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亓家大院……”洁儿无法再说下去了,她口角都是血,身下也是血。她用力拔出插在心口、直没至柄的匕首,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鬼胎【下】
文/借着死亡请你记住我
“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
写到最后一个字,冷若霜手抖了一下,一滴墨在“水”字的一边湮开,浅粉的梨花笺上晕了小指甲盖大小的黑点,让那行秀丽的小楷增添了一抹悲凄黯淡。放下毛笔,冷若霜一只手握拳轻轻捶着有些酸胀的腰部,一只手轻抚着扁平的腹部,慢慢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夜晚的亓家大院寂如一潭死水,若有若无的晕黄灯光细若游丝偶尔从一些房间里溜出来,又很快被黑暗吸尽。死水微澜,冷若霜薄俏的唇挑出一缕冷笑,眼里也流泻出几分讥诮。
“三太太,老爷今儿在大太太那歇下了。吩咐给您用完这盅补汤早点安置了明儿大早请济世堂的大夫过府给您和几位太太诊脉。”房门外丫头小月的声音清脆地传进屋内,冷若霜推上窗,淡淡说了声进来吧。
小月端着托盘小心翼翼跨过门槛低着头将蓝花盅搁到桌子上,也不抬头看她主子,转身便欲急急离开。
“小蹄子,着什么急,这里有鬼要跟着你么?每次都火烧屁股似的赶去投胎呀。”冷若霜微眯了眼故意冷冰冰地道。
“三、三太太,小月不敢。”小丫头捧着托盘僵硬地转过身来,低头弯身,一副惶恐样子。
“没出息的。”冷若霜无奈地抽出头上的一根银簪剔了剔烛泪淋漓的红烛芯子,接着道:“抬起头来”。
小月闻声抬头,眼里片刻塞满恐惧,眼神不敢与红烛陡然明亮的焰火接触。将她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的冷若霜再次确定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与红烛有关联,已经有几个丫头老婆子在这里看到红烛表现怪异了。她在心底冷笑,这些无知村妇满脑袋迷信,这间屋子死过人而已,有那样畏惧么。即使穿着红衣燃着红烛自尽,也只是个没有用的女人,连命都保不住的女人即使死后变了鬼也是一个懦弱鬼。何况受过西洋教育的她不信这世间真有鬼,不过是些怪力乱神的迷信坯子在作怪罢了。她想起半年前被抬进亓家大院住进这间厢房后下人们种种奇怪的目光,窥视的,怯懦的,惶恐的,呆滞的,恐惧的,心里头的讥诮更浓,这样一个处处透着腐烂埋葬气息的地方就是她,冷若霜,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吗?
大太太江月,那个浑身似裹在一团看不清楚的雾气里的女人,在这个地方生活了有20多年了吧,那种阴沉凉郁的气息已经与她溶成一体了。二太太春柘凤辣子般热辣心肠的外表下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心肝呢?刚进院子那会,她来这西厢房最勤快,嘴巴也勤快,在打听完她的家世与读过些什么书后,指挥着下人几乎将整间西厢房的家具摆设换了个干净,除那张鸳鸯大床。她感谢她的照应,春柘笑眯眯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不要见外,我这不是想妹妹住得好,心情好,身体好,给老爷尽快添个香灯么。我这肚子不争气,生了俩丫头,就指望妹妹你了。妹妹喝过洋墨水,长得又这么俊俏,老爷欢喜得象猴子掰到仙桃似的,不知道多宝贝呢。妹妹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对姐姐我说,我给你弄。这大院子,怪凄凉的,姐姐我见天也没有个人好说说话,现在好了,有了妹妹,是观世音菩萨把她座前的玉女派下来了,阿弥陀佛……”
在这火一样的女子面前,冷若霜再冷的性子也挂不住,只好虚应着敷衍。她心却是已经冻成一个硬壳的,自应下做亓家姨太太的那一刻起,她与少女冷若霜之间的关联便只剩了一个名字,所有的天真浪漫热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接下亓家聘礼的那天化成看不见的轻烟,消散了,一起散去的,还有那未曾成熟的爱情。她是很冷静地接受这样的命运的,哭闹未尝不可改变,但是哭闹不能够拯救冷家铺子坍塌的柱子。娘早死,爹与兄辛苦经营着的铺子是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支柱,是她无忧无虑童年与少女时代的供给。她自己选的亓家大院,卖也要卖个好价钱,冷若霜当日挑出亓家的聘礼单时薄凉地笑着,这些钱财应该够父兄东山再起吧。
红烛啪的一声又爆了一朵灯花,冷若霜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窗台边条桌上的梨花笺已经不见了,她吩咐小月拿去放书房里了。她再次弯下腰对着流泪的红烛,慢慢抽出乌黑发髻里的银簪,剔那灿烂的灯花,雨后,明日相见明天你不会太惊讶吧。
果然是她,雨后感觉心口一阵隐隐的酸痛。上衣口袋里沾染了污渍的梨花笺如一片薄刃冰凉刺骨。这如梨花般的女子,竟然进了亓家大院,成了自己的小妈。
“少爷,你刚回来两天,还没见过三太太呢。听说她也在省城读过洋学堂,老爷很宠她呢。”亓管家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很少回家的亓家大少爷,这大少爷是老爷原配所出,亓家大院唯一的男丁,讨好他等于讨好未来的亓家大院主人。
雨后似没有听到管家的话,一脸复杂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一群人,看着她,淡绿色旗袍下窈窕的身影与脑海里黑色长裙月色短衣的柔美女郎重叠。花雨社那些刚刚萌芽的情感记忆纷纷枯萎,坠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站在慈恩堂下的身资仍然挺拔如竹,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竹叶清香。省城大学的雨花社,他们有过短暂的交集,相互投下隐约的倾慕眼神,却来不及……冷若霜冰冻的心里涌出点点酸涩,雨花社社友们推崇的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的《偶然》泛上心头。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她知道他叫雨后,却不知道他姓亓。若知道又能怎么样,难道她不会去选择那份救命聘礼?冷若霜哀伤地低下头,一道疑惑的目光掠过她眼角余光。有人在观察她。冷若霜抬起头,脸上一片风平浪静,这一场暗战她一定要赢。她的一只手不自觉地移到小腹,微微握成拳。
平静下来的不仅是冷若霜,亓雨后客气地与父亲的三房太太道了家常,很绅士地给每位太太安排座位布菜,对三太太并无一丝异样,这让那道猜疑眼光的主人困惑。难道小月那丫头出了问题,被那狐狸精收买了?
一顿团圆饭吃到了黄昏,上了灯,远近的灯笼让平日死寂的亓家大院有了一丝热意。亓老爷的心情因为儿子的在场好了许多,驱散了些须早上济世堂大夫给三房太太诊过脉象后的烦闷。他虽然已经快50岁了,身体一向感觉还硬朗,房事也正常,喝花酒玩戏子也有兴趣,三房太太那里一直辛勤耕耘,就是颗粒无收。难道天注定他命里只有一子?雨后虽然也算让他满意,但是亓家偌大的家业,在自己百年后只有一个继承人多少让他怅然。他看了看儿子与三太太,相对而坐的两个年轻人,一个俊朗,一个娇美,宛如一对壁人,不禁有些感叹自己的老态了。自己连娶两个年轻姨太太,与亓家有生意往来的假洋鬼子怎么说的?
一树梨花压海棠!
还笑说要他去香港看看那部洋片子。他不看外国电影,洋鬼子的做派他不喜欢,儿子当初要出国留洋他极力反对,最后退步让他去了省城读洋学堂。让儿子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免得他呆在这院子里看到他母亲的旧物又记起那件事……
朦胧灯影里,大太太江月也在想着心事。她有头疼的老毛病,只要雨后在她面前出现她的头就疼得更厉害,那疼痛就象钉子在刺她的脑门心。报应吧,小姐她阴魂不散一直在提醒她作下的孽……
管家耳听八方,眼观四路,桌上每个人的情形都在他的注意范围内。大太太的痛苦表情落入他眼里,他忙悄悄走过去弯腰以耳语般的声音说:“太太,我叫小亭子给你准备福寿膏,一会子回房就该烧好了烟泡了。”江月垂下眼帘,几乎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管家满意地退开,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要讨好不是那么容易的。能够从一个陪房丫鬟坐到大太太的位置,除了老爷对外说的念她对原配夫人的忠心之外,管家总觉得其中肯定还有什么。亓家大院的水深着,管家不是个不知道深浅的人,能够在这个地方混得如鱼得水,没有点能耐是不成的。管家练成的看人的本事一向很准,就象去年娶进来的那个三姨太,洁儿,花朵似的人儿,不知道这院子的深浅,生生地被糟蹋死了。还是横死的,自尽,胸口插着一把尖刀,血流得整个厢房地儿都是。那惨啊。年轻女娃子,就是性子热,口没有遮掩,随便相信人。把自己给害了。管家眼光不自觉落到正言笑殷殷给三太太夹菜的二太太身上,打了个寒噤,春柘每次带着这样的笑脸待人,那个人就要倒霉了。他目光又转到鲜花般美丽的三太太身上,这也是个美人儿,还没有进来就已经处于下风了。二太太吩咐把那间死过人的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她住,安的什么心多少人心知肚明哪。奇怪的是老爷也默从,一定是二太太灌了什么迷汤。不过这个三太太的城府显见得比死了的那个深,对着谁都都一副冷口冷性子的模样,偏偏对着老爷如春风火炭,如果不是有一次撞见了她坐老爷腿上发娇使嗲,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个妖冶媚致的女子是三太太。有次老爷喝花酒回来对着他说漏了嘴,花满楼姑娘的手段比三太太差了很远,单是那横吹笛子竖吹萧的功夫三太太让老爷我欲仙欲死啊……
那些话管家烂在心里也不敢透漏一点,从此对那三太太却是尽上了心了。
冷若霜回到西厢房,关上门,眼里的坚强彻底崩溃,身子顺着门背面软下去,一回头已百年身,她回不去了。泪水流出来,一滴滴打在她环抱在自己肩膀上的裸臂上,温热,尖利,一直,一直疼到心里去。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静静地在黑暗中流泪,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流干。嫁进亓家大院不久她在书房找书看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张让她生出期望的照片,那是她一度绝了望的一个梦。黑白相片里雨后温柔的眼眸看着她,似有无尽情意。无数个夜晚她对自己说这是缘分,只要她能等到见他的那一天,她立刻向他表明心意。亓家大院的女人是不允许出院子的,她们是折了翅膀的鸟。
然,越美的梦越易破碎。她忐忑不安地写了那首被雨话社社友包括他赞赏的句子“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让小月带到他必去的书房,她怀着期望特意穿了那件翠绿的旗袍与他相见,她有满腔的惶恐与辛酸与怨恨欲对他倾诉。一切很正常,正常得她以为这个青年只不过顶了一身雨后的皮囊。他淡淡叫她,三姨娘,客气疏离,没有一丝温度。
她不再流泪,直着眼睛看着那张鸳鸯大床,脑子里灵光忽至,这房子里什么够换过了,惟独这张床没有换。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出寒光,似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小兽,鬼就藏在这张床里。
冷若霜站起来,稳稳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隐蔽的角落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瓷坛,嘴角挑出一抹残忍的笑。
管家冲进西厢房的时候,亓老爷正衣衫不整地抱着血泊中的三太太惊慌地唤着;“霜儿,霜儿——”
一股暗红的血从三太太两腿间蜿蜒在雪白的锦缎床面上,分外刺目,血腥味道弥漫整个西厢房,管家以为又回到当初洁儿死去的场面。
“老爷,我要死了吧,可怜我们的儿子也跟着我一起去了,对不起你啊,我想等他再大点告诉你,给你个惊喜的。我死了,谁帮你暖脚梳头呢……”三太太虚弱地挣扎着,腿间的血流得更急了,一团肉红色的东西随着血流出来,亓老爷颤抖着看着那团老鼠般大小的肉团,颤抖着声音喊:“管家,封院子,今天一个人也不许出去!”
管家答应着望向三太太靠在老爷肩头苍白的脸,脸上的一双眼睛突然睁开,寒光一闪。他一低头,退出门外。
三太太小产的消息天黑前传遍亓家大院,失血过多的三太太在被抢救过来后一口一声要人烧了那张鸳鸯大床,说那大床里有东西害了她和她的儿子。亓老爷让管家拆了那大床拿到院子里去焚烧,却从床柱子里拆出一样东西。管家将那样东西交给亓老爷过目,亓老爷见到那东西后一瞬间象老了十岁,当二太太急急赶来的时候,这位亓家大院的主子闭着眼睛,只轻轻将那样东西丢在她面前,摆摆手。
春柘的脸一下白了,她看到一旁打断了腿的小月哆嗦着看自己。
“老爷,老爷,不是我,不是我!”她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脑门在青石板地面上砰砰作响,无比恐惧。
“拖下去。”亓老爷冷淡地道。
“老爷,你看在女儿们的面饶了我,饶了我!”二太太继续磕头。
“我没有女儿,只有儿子。谁让我没有儿子,我让谁没命。”亓老爷的声音阴冷无情。管家赶紧上去扶二太太起来,劝道:“二太太,老爷正在气头上,你别惹老爷生气,先起来吧。”
“我不起来!要杀你来杀!一定是那个狐狸精,她怎么可能怀孕!这臧红花是最有效的避孕药材啊!老爷,老爷,她骗你,她骗你!”春柘嘶叫。
管家实在听不下去了,使劲拉她,低声道;“不承认放药还有命,你这一承认,太太……”
“把这贱人拖下去打断双腿!”亓老爷怒叫。
“哈哈,哈哈,你老东西也有被人骗的时候!我看着我要看着这亓家大院成为那个狐狸精的大院!”被拖拽而走的二太太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慈恩堂。
九月九,重阳赏菊。
“管家,少爷今后半晌去哪了?”冷若霜修剪着一盆菊花问一边伺候的管家。
“回太太,少爷吃过午饭就独个儿出门去了。”管家恭谨地回答,迟疑了一会又道:“每年这个时候,少爷会给老夫人上坟。”
冷若霜满意地笑了笑,一剪刀将一朵雪白的狮子头剪断,道:“管家是个聪明人呢。今天就不要让小亭子伺候大太太了。少爷回来告诉他大太太找他,让他去大太太屋里。”
管家恭谨地应了。
暖丽的秋阳下,冷若霜雪白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第二个,她慢慢拈起被剪断的狮子头,一片片撕下花瓣,扔到脚下。
江月有些烦躁,开始打哈欠,鼻涕眼泪渐渐控制不住。小亭子被什么事拖住了手脚吧,怎么还没有送福寿膏来。恍惚间,三太太的眼睛在面前一晃,他伸伸手挥去那感觉,那个女子,哼。
烦躁越来越盛,浑身不舒服起来,首先是头开始痛,然后是四肢,全身,福寿膏,小亭子!她忍受着痛苦喊道。
“姐姐很难过吗?”一个冰凉的声音飘进她耳膜,江月努力睁开眼,冷若霜远远坐着,手里握着她熟悉的烟枪。
“给我,抽一口……”她软弱地请求。
冷若霜看在毒瘾与疼痛中挣扎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道:“姐姐如果讲那个让你头痛的故事给我听,我愿意伺候姐姐抽这泡烟。”
“你,”江月有些清醒了,这个女子别有用心。
她想挣扎着站起来,一缕甜腻的鸦片香彻底瓦解了她的理智。
“给我抽一口,给我抽一口”……
“姐姐,你说吧,说完那个故事,你尽情抽。”
“你,你这骚货,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陷害了春柘的?什么怀孕,你不可能怀孕,除了那藏红花,给你服用的那些补汤里还放了麝香,你怎么可能怀孕!”
“谢谢姐姐解疑,不过我不想听这个故事,我想听的是——雨后的母亲,你的小姐是怎么死的。”
“啊?!你知道什么?你不可能知道!老爷,老爷他……”江月开始恐惧。
“来吧,说出来,你就不会头痛了。”冷若霜如圣洁的仙女温柔地引诱着。
“妄想!我不会说的,不会!贱女人,用死老鼠肉冒充流产孩子,吃药让自己大出血,你不是人不是人……”
“来吧,说吧,说了就有抽的了。”那声音继续引诱。
甜香氤氲,江月开始喃喃。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燃着的烟灯与一个委顿在地喃喃自言自语的女人。雨后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看清楚地上的女人,他走上去,欲扶她,耳朵里却似打了一个霹雳: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撕心裂肺的真相。
“我不想害小姐的!怪她自己,生孩子致了毛病不能与老爷同房,又不许老爷娶妾。老爷忍不住了逼迫我跟了他,我不想的啊。可是老爷他那么强壮我跑不了啊,我没有想气死你的。那天老爷一进来就脱我衣服,当着你的面就和我……小姐你说要叫娘家人来,我和老也都害怕啊。老爷那个时候还得靠着你娘家,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丑事。”
“老爷说只有一个办法,我只好,只好听他的。小姐,小姐你不要怪我,雨后已经长大了,我把他照顾得很好。你放过我吧!那根钉子虽然是我找来的,钉进你脑顶心的却是老爷啊!”
“这些年我没有哪天睡安稳,我怕老爷他也怕,要不然他早把我杀了。他怕承担你的怨气,要我活着跟他一起受罪,让我当了大太太。我不该啊……”
站在一丛菊花的暗影里,冷若霜看着雨后离开江月房间僵直的背影,心底没有一丝感觉,亓雨后,这个让自己做过梦的男子永远离开这座院子了吧,带着怨与恨。
将美好的撕破给他看,呵呵,这个偌大的院子,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等这个唯一纯净的人走了,黑暗将永远来临了吧。
她眯了眼,突然想起自己20岁生日快到了,那一天恰恰是上一任三姨太洁儿死去的日子。
寒霜将临,菊花的艳终将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