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叫明。和他为邻,纯属偶然。
初次见到他时,在一家房屋介绍所,那时房地产市场牛气冲天。他卖房,翘着二郎腿不停抖动。我陪着父亲买房,看不惯抖腿的他。介绍所里一个双腿残疾的中年男人主持工作。瘸腿男人拖着凳子,艰难地移动着身躯,每走一步都发出“嚓”的响声,令人心生怜悯。
我示意父亲到别家看看,找个靠谱的中介,更要找个靠谱的卖家。父亲却铁定看上了明的房。其实那时还不叫房,只能叫楼花。明给父亲看的是一张140多平米的图纸,具体在哪一栋哪一层,没有定数。父亲下了决心:“就是它了,就这套。叫上你老婆来,今天就签协议。”
“不用叫了,我的家我做主,我说了算。”明的大男子主义暴露无疑。
“那不行,买房毕竟是大事,为避免纠纷,不能你一人说了算。”
“哎呀,我老婆在开店呢,没有时间。放心,我还会坑你们?在这个小区我有四套房子呢?”
“叫不叫?不叫?爸,咱可不能跟他签合同。”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行行行,怕了你了。”他启动面包车,挡风玻璃处摆着个招财神,随着发动机的震颤有节律的左右摇摆。
他来的时候不仅带来了老婆,还带来了户口本。他们一家四口,两个孩子还在读小学,因响应政府工程建设,从山区移民下来,按人头分了四套房子安身。他申请了比较大套的房子,超出的面积要自己买单。卖给父亲的钱刚好可以用来供其余三套的自筹房款。
我看了他的身份证,只比我大两岁。土豪啊!这么年轻能hold住这天降财富吗?
(二)
两年后,房子交付使用。父亲手气不错,抽到了钟意的楼层,且是边间,宽敞明亮。一家人欢欢喜喜搬进了新居。
明的手气似乎不够好,三套房子没有一套如意,不是楼层不合适就是位置偏了。最后他勉强搬进隔壁单元,和父亲为邻。
突然分到的几套房子让这个移民小区部分人一夜暴富。失去土地的他们无所事事,因有了巨额补偿款,不久便迷上了赌博。明也爬上赌桌,撕拉着纸牌,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天——天——,地——地——”他亢奋的嗓音,隔着两张楼梯都能听到。
偶尔,我碰到他也会聊上一句,“明老板,今天手气如何?”
“嗨,甭提了……东边不亮西边亮,走,去那边看看。”他指指另一处赌场,“哥预感那边风头正盛,要不,你给我打下手,若赢了钱,利市多包点给你。”
“不不不!风头霉头两隔壁,你悠着点。”我落荒而逃。
“呸呸呸,去你的乌鸦嘴!”明边嗔怪边拐进了另一处赌场。
我品着茶在阳台看风景时,瞥见明垂头丧气从楼下经过。唉,估计又输了,我猜测到。十赌九输,他怎么想不明白呢?
以赌为生,无心经营,明的家庭财政每况愈下,不得已他卖掉了第二套房子,所得款还没捂热就消失在了牌桌上。
过年时,小区凑资请了温州越剧团演出。我带着侄女前往戏台寻热闹。刚赶上正戏之前的“请元宝”节目,明豪气地甩给后台十张毛爷爷。他的名字在电子显示屏上不停翻滚。身穿戏服的财神把一个大元宝送到他手中。明红光满面地捧着元宝走下台,嘴里唱道:财神爱我我爱他,住在我家笑哈哈。赌场得意啊……哈哈哈……
明把这个金元宝放在了车上。我经过他的车时,看见元宝和招财神并肩依偎,咧着嘴笑。
(三)
过了几个月,我又一次回娘家探亲。母亲说:“阿明——坐牢了。”
我吃了一惊:“可是打赌惹事?”
“这回不是,这回是撞死了人。”
“啊?”
“前不久,小区里租进一户外地人。外地人有一小孩,十八岁了,也没个正事,整天骑着玩具摩托,风驰电掣,把小区搞得鸡犬不宁。他驰骋的领地除了这三十二栋房屋的空地外,还把线路扩到了小区门口。”
那天晚上,明赌场欢散聚众喝酒,不觉间多喝了几杯,醉眼朦胧间将车拐进小区。“砰”地一声巨响,摩托少年飞向了空中,明的招财神挥动着金黄的手,和少年作别。
明的第三套房屋很快另易其主,所得房款全部赔给了死者家属。
明被推进了警车。招财神向他挥动手掌,渐行渐远……
年前戏台上凄凉的唱腔余音还在回响: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