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读孙瑞雪的《爱和自由》,始终没忘了里面提到的一对夫妻。
说,做妻子的小时候缺爱,遇到个疼她的老公后,多年压抑的需求开始暴露,甚至爆发,人变得十分任性。而丈夫不但没有崩溃,反而给予她很大空间,类似什么呢?如果妻子说:我要掘地!丈夫就会说——给你锹!
那本书的主题是关于爱和自由——爱会带来自由,而没有自由,也就没有爱。人唯有在爱和自由的环境里,才有安全,才能舒展,才可能长成好人,如果小时候错过了机会,修复期会很长。“给你锹”意味着选择相信爱,也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对方一定会好起来。
那位妻子用多久才“好起来”?——十年。
另一个论持久战的故事,是巴学园园长李跃儿写的。她写他们幼儿园的一个小男孩,刚去时胆怯得像只小老鼠,别的孩子都呼啦啦地结队玩儿,他总是躲在角落,有时甚至藏在窗帘后。他安静到幼儿园里仿佛没有这个人。因为这个孩子是从传统幼儿园转学的,他唯一知道的是犯错要受罚,但又并不清楚哪些才是错,所以,对他来说错无非是老师的脸色和打骂。
李跃儿和其他老师花很长时间才让他体会到幼儿园是安全的,在一些必要的规则下,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犯错,也只是会被一遍遍温柔地劝阻,而绝不会被打,也不会遭受侮辱。
某一天,孩子突然像开了锁的猴儿——甚至像被释放的小魔鬼般开始砸东西,尖叫,打人,抢别的孩子的玩具。那真是一场劳心劳力的苦战。因为最迅速的手段——责罚——不能用,老师只能一次次把他抱开,告诉他那不对,不允许;然后还要一次次对他说:哪怕是这样,老师也依然喜欢你。她们唯一拥有的就是信念,对爱能释放和改变人的信念。李跃儿形容那是一场从地狱里抢救人的战争,有好多次累到筋疲力尽,怀疑长夜不会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苦熬?
因为,“如果一个饱受压抑的儿童遇到爱与自由的环境,通过观察和验证,他发现这个环境大概是可靠的、吸纳他的,觉得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成人大概真的爱他,真的会乐意帮助他,那么,这个儿童就会逐渐展开他的生命形式,逐渐开始试验——试验这个环境对他接纳是不是真的,试验这些人对他能够爱到什么程度,试验能不能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而转机来自一次冲突。那天他又摔东西,把别的小朋友打哭了,李跃儿阻止他时,他突然开始撕声裂肺地大哭,久久不能平息。她紧紧地抱住他,不管他怎么骂、怎么用脚踹她,都不松手。最后他终于哭累了,伏在地上啜泣。她感到时机到了——
“我轻轻抱起他,把他抱在怀里。在我抱起他的第一个瞬间,那个小身子,便软软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啊。每当这种时刻的来临,我怀抱着孩子,都要忍不住流泪——为这个孩子刚刚经历的苦难,为这个小生命的苦尽甘来……”
每次我读到这里也会哭,是一种夹杂着感动、难以置信,但终于相逢了真理似的哭。说心里话,那孩子不但令人头疼,也很让人生气和厌倦——因为太难以理解。在这场持久战里,一个那么小的人儿身上居然蕴藏着那么多的阴暗和怒气,真是一大考验。李跃儿居然能坚持,坚持它属于苦难,而不是什么该死的东西。
一个人的悲哀不在于他会犯错,而在于他仿佛自带一种螺旋向下的东西,越挣扎越陷得深。不但别人会对他失望,他自己也深感无望。他心里像沸腾的锅一样翻腾着怨愤,却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有时这样的人看起来胆小冷漠,那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把太过尖锐的痛苦囫囵压进心底最深处。如果遇到想要靠近他的人,他不但无法珍惜别人的好意,反而会在一种莫名的失控中毁坏一切。
有人称这为罪,有人认为是人格缺陷,有人说是病,还有人纯粹把它看成因果报应的活该。不同看法会带来不一样的对待,而在这个故事里,李跃儿差不多是用她肉做的胳膊,硬生生抱住了这滚烫的东西,始终没有丢手。她称它为苦难。
苦难又对应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孙瑞雪和李跃儿所持守的蒙氏教育理念,源自一位天主教徒,换言之,对爱与自由的信念来自天主教。这两年我读了一些天主教灵修方面的书,最令我惊诧的是他们的人观。一般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天主教和新教对人的看法,其中一个核心是关于人的罪:人选择离弃天主过自由的生活,后来却发现这自由人承受不起。离弃天主——离弃创造和生命的源头,是罪原初的意思。而罪又生罪,于是世界变为今天这般暴烈。奇异的是,他们谈罪时,我感受不到里头有对人的恨恶。他们会说人已经很坏了,但因此又是极可怜的——原本照着天主形象造的人,堕落为仅仅比魔鬼好一点的存在。你可以说人自甘堕落,也可以说人很无奈:仅仅是一念之差,想要尝尝想象中“便如神”的至尊滋味,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断裂。他们用来形容人境况的一些词:wickedness,wretchedness,nothingness,emptiness,misery——使我对“罪”有了更切身和丰富的体认。更重要的是这些词不但揭示了无助和绝望,更唤起人心里的震颤,对什么感到震颤呢?苦难里的人会呼“天”,换言之,苦难里的我们总有那么一刻会突然期待救赎,哪怕对什么是救赎还一无所知。
李跃儿他们坚信爱能带来救赎,而且那么决绝彻底,还有成效,让我这个基督徒非常震撼。虽然基督徒是更多谈论爱和救赎的人,但实际情形是我们同样缺乏对爱的经验和信心。有时候我好想回去做“慕道友”……因为在教会里得到最大宽容和最多疼爱的常是刚对基督教发生兴趣的人,就像那个刚转幼儿园的小男孩。可到你宣布你信了,也洗礼成为基督徒一份子后,你渐渐发现这里变成了最传统的幼儿园,充满各种“不可说”,“不可摸”,“不可做”。初信的人多半热心,这种热心也很受鼓励,于是他很快参与到教会的各种“服侍”里去,很快用同样的话祷告、展现自己最好的样子、表现出同样的嫉恶如仇……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回不去了。有些弟兄好凄凉,信主多年仍然陷在色情网络的瘾癖里,可这最破碎最需要帮助的地方,却是最见不得人的。又因为圣经对“邪情私欲”有非常严厉的教导,他觉得上帝一定对他失望了,甚至——他肯定要下地狱了。如果他同时是幼儿园里的“小班长”,那就不得不过一种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分裂生活。
当那个孩子在老师怀里大哭大骂狠命踹腿时,他最恨的不是老师,而是他自己。一方面他绝望,另一方面他又很想彻底地试一试:你说爱我,能帮我,你的爱到什么程度?我已经对自己绝望了——谁都说我是坏孩子,我百分之百认同。你好像从我身上看到我看不见的希望,你丫真不是开玩笑么?你知道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么?
这时他站在一个关键又危险的点上:这时若抱着的人放手,也许会就此失去这个灵魂。
所以,我感觉李跃儿做的事,是特别“基督徒”的。基督徒的焦点不在于改变人格、使人内心淡定平静、塑造出一批道德高尚的人,基督徒的焦点只有一个:当人冒险打开自己的灵魂时,他是否真能遇到上帝。当他绝望地呼喊说:我恨我自己!我活着已经在地狱里了!——他会不会在死人当中遇见那位复活了的基督。
基督不是抽象理念,不是道德法官,不是云端的诸神,而是会伸出肉做的臂膀来紧紧抱住你,任你哭、任你踹、任你骂天、任你掘地三尺——却死也不松手的那一位。到你终于筋疲力尽时,你发现祂正用热毛巾敷你的脸;你抬头,看见一双流泪的眼睛,为你刚刚经历的苦难,为这个破碎生命的苦尽甘来……
唉,可怜只经历过传统幼儿园的人!可怜我们基督徒——刚信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品尝被爱的滋味、没来得及和上帝相处得更熟一点,就被赶鸭子上架:怀抱还没捂热,就痛失吾爱……
什么人能说出“给你锹”?不是为图自己一时松快而纵容的人,不是因为怕被抛弃,而不敢说不的人。说这句话是要负责任的,而他得怀有相应的盼望。几年前我最困顿时,C也很痛苦,但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阿壳,哪怕你一辈子也不工作、不做饭、不做家务,我也依然爱你。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感到神就是这样爱他的。那时他为色情的罪恐怖得要死,一次终于豁出去,问主说:
—即便我脱离不了,你也爱我吗?
—我爱。
—我一生都脱离不了,你也爱我吗?
—我爱。
—我这一刻后悔,下一刻又重犯,你还爱我吗?
—我爱。
只有在足够长的时间里——在以年为单位的时间里,我们才有机会筋疲力尽,因为苦难本是深渊,人性也是深渊。但比这黑暗深渊更深的,是神慈悲和爱的深海。
有人问,我和C为什么那么要好呢,是不是真的存在“灵魂伴侣”?我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恋爱时他开玩笑说:摩羯和天秤是风吹土,沙尘暴。确实。半夜打架用头撞墙这种破事儿就先不说了……我们不确定是不是有彼此度身订造这种事,但我们所知道的,是原先我们恨人,恨世界,恨自己,可我们在神的怀里踹过……而祂至今没有松手。
曾经我们对改变自己绝望,可当我们和上帝越来越“熟”,祂从一个陌生人、审判官渐渐变成我们的老师,甚至,有一天真的成为爸爸。我们不知不觉也随之改变:从野蛮惊惶的流浪儿,到可以随意走动的在家人。那么爸爸是什么?他是一个比你更认识你的人,因为他爱你比你爱自己更多。也许人间的父母不这样,可神是。
可怜的孩子们……来吧。给你锹。你怕吗?是的,地可以掘穿,人坏起来仿佛没有个底儿,可你要听见祂说:Try me!
香主:2014年在豆瓣看到阿不壳姐妹的文章,很被触动。
时隔多年,有趣的是学了心理学,再加上前阵子刚看完《巴学园》的纪录片。再回头看此文,触动更多。
当年的自己比较有弥赛亚情节,很多事情以为凭着热情就可以坚持。现在更节制,因为了解自己的有限。
那真是一条漫长的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