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貓(Vie[Les chats de ma])〕
2.“愛貓1號”莫謝特
真正走進我生命的第一隻貓叫作莫謝特。而且,是一隻母貓,一隻特別的貓。出乎我的意料。當年輕小夥兒初識一位姑娘,萌發好感,漸生情愫,最終以為水到渠成,可以親密無間地在一起時,別急,這還差點火候。兩人之間還差一個步驟——小夥兒必須去結識女孩的親人、閨蜜和死黨,因為,如果你真的想和對方在一起,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成為你的親友團。
1963年,我認識妮可。當時的她在聖路易島上經營一家名叫“船頭”的書店。書店很文藝,店裏有一只漂亮的歐洲虎斑貓,機靈又獨立,悠然自得地和妮可及其一家分享著自己的“貓生”,它就是莫謝特。書店的對面,雙橋街和聖路易街交匯的街角,是妮可父母和姨媽開的“運動者之家”咖啡館。莫謝特經常大搖大擺地穿梭於兩店之間。陽光不錯的時候,它喜歡待在書店的玻璃櫥窗後面,在朱利安•格拉克、米歇爾•雷里斯和塞繆爾•貝克特的書上打滾、伸爪。
大大咧咧的莫謝特在與人類的相處中毫不設防。畫家、雕塑家、歌唱家、戲劇演員、編劇、作家、記者、出版商、未來的出版商……在船頭書店,它坦然接受各路愛書人的愛撫,無論是對經常光顧的熟客,還是首次登門的新人,它都氣定神閑,泰然自若。
閱讀(午睡)時光結束,莫謝特悠然起身,伸個大大的貓式懶腰,決定去對面的咖啡館巡視一下。在那裏,豐盛的貓糧大餐已經為它準備好了。兩店之間是一條單行道,機靈鬼莫謝特知道去咖啡館和回書店的時候,要分別扭頭向相反的方向觀察,好避讓駛來的車輛。
這是一隻動靜皆宜的貓,咖啡館的喧囂之聲不會干擾到它,吞雲吐霧的顧客也沒有讓它不快,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影響到它內心的平和。真是會做生意——和氣生財嘛!如果它覺得還沒有睡飽,便會蜷在櫃檯高處記錄球賽結果的記分牌下面補個覺,順便思攷著:在1960年的法國,生活在聖路易島應該能算得上藝術地生活,生活的藝術了吧。
覺足飯飽,它便心滿意足地穿過馬路,回書店繼續扮演“文藝貓”去了。不過,誰要以為莫謝特是個整天枯卷青燈、閉關修行的苦行僧,那他可就搞錯了。我們的文藝貓同時也是只“市井貓”,它並沒有活在象牙塔中,而是愛著人間煙火,並且深諳入世之道:當店裏生意太忙,主人們無暇給它備餐的時候,莫謝特就會把格拉克、雷裏斯和貝克特丟在一旁,自顧自地穿過街去,上一個好地方串門——妮可一家的好朋友菲兒夫婦在街對面經營的魚店。莫謝特來到店鋪,在貨櫃前東嗅嗅,西聞聞,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後,突然行動,叼起一條魚就走。通常,這家夥會選擇鰻魚。它叼著鰻魚的中間過馬路,魚的頭尾從它的嘴邊長長地垂下來,像是一根平衡杆。它就這樣大大咧咧地招搖過市,回到咖啡館,妮可的父母一看它的滑稽相,又是笑它,又是駡它,接著……還是忍不住溺愛地把鰻魚煮給它吃。菲兒夫婦總是由著莫謝特(事實上也沒別的選擇),他們知道,事後妮可父母一定會提出要為這隻饞貓埋單,但他們總是謝絕,這是兩家人之間的小默契。
總之,莫謝特就這麽悠哉遊哉地享受它的“貓生”,儼然成為了聖路易島的知名人士。然而,就像所有原住島民一樣,在城市化的大潮之中,它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某一天,市政府頒佈了新政策,要改變島上的行車方向,可我們的莫謝特早已習慣過馬路只往另一個方向看了!對於一隻貓咪來說,這簡直是一場改天換地的革命,它的世界一下子錯亂顛倒起來,小轎車、摩托車、大卡車從反方向飛馳而來,讓它無措,讓它茫然。
時值“五月風暴”,除了被更改秩序的道路,紛紛擾擾的社會大潮讓人覺得整個世界的秩序似乎也要傾覆了。可憐的莫謝特,它可不是變革派,過街時還在往老方向看!莫謝特小心翼翼地閃躲著,一次次度過生死劫。那段時間,咖啡館、書店和魚店門前的馬路上時常響起刺耳的急剎車聲。最終,它挺過來了,熬過了那一段艱難的適應期。
在書店的二樓,有一間小套房,妮可當時就住在樓上。一般莫謝特會和她一起睡——不少書店的常客或是妮可的朋友都羨慕它的這項待遇。有的時候,這隻貓咪也會在外面過夜,具體去了哪裏?幹了什麼?不得而知。它是在橋下追逐老鼠,還是對著公野貓們媚眼如絲?都不像。它已經絕育了,對貓之風月應該不感興趣。我猜測,它可能只是沿著河岸溜達漫步,尋找一份自由和靜逸——凌晨四五點時,終於可以不用擔心不知從何處竄出的車輛,自由自在地穿行於聖路易街和波旁碼頭之間了!總之,如此隱秘的夜生活只屬於莫謝特自己。當它把格拉克、雷裏斯和貝克特丟在一旁,像獨立的野貓一樣在靜夜中對影徜徉,貓性中神秘的一面便凸顯出來,賦予了它別樣的迷人魅力。
那麽,接下來的故事是怎樣的呢?
1968年,妮可和我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我們即將搬去安茹碼頭邊的小套房,開始新的生活。那莫謝特怎麽辦呢?妮可想帶上它一起走,可當時的我似乎並沒有做好從單身生活一躍升級為三口之家的思想準備。對於從沒有和貓咪有過親密接觸的我來說,突然要與貓同居,這是多麼驚人的鉅變!我猶豫了,甚至是怯陣了,妮可便沒有再堅持。如今回憶起來,我當時做得不好,也不對。後來,妮可離開了船頭書店,去阿歇特集團百科全書部工作了,她父母對莫謝特採取了順其自然的照顧方式。貓咪繼續在聖路易街上溜達。妮可每天都去看看它,我也一樣。
莫謝特感覺自己被拋棄,被背叛麽?我並不覺得。那段時間,我埋首於自己以作家塞利納為題的博士論文,在書店最終被轉賣之前,有約莫整整一年的時間幾乎每天泡在那裡。因此,雖然莫謝特沒有搬來與我們同住,但我和它共度的時光也並不算少。這只文藝貓繼續作為碼頭書店的“鎮店之寶”存在著,在我看書的時候一點都不打擾我,比那些進門就問商業暢銷書的顧客好太多了——醉心啃書的我不是個合格的商人,書店的銷售額一落千丈……當然了,這是另話,在此略過。
再後來,妮可的父母賣掉了咖啡館,搬去塞納河谷一座小山下的別墅頤養天年。莫謝特同往。“貓生”中頭一次,這個生長於巴黎的傢伙體驗到了什麼叫田園生活。生機勃勃的菜園,隨風搖曳的玫瑰,碩果累累的果樹,綠意盎然的草坪……在如此詩意的世界裡,田園版莫謝特都快學會种西紅柿了。總之,歲月靜好,“貓生”安穩。它會懷念咖啡館的熱鬧喧囂麽?顯然一點兒都不。
又是幾度春秋,莫謝特依然是一隻美麗高貴的虎斑大貓。它身上自帶一種貴族氣質,不刻意張揚,卻亦無法掩藏,讓人覺得任世上何人,都無法輕看於它。妮可父母領養了一隻長毛松獅,莫謝特看它的時候和善卻淡漠,光陰的沉澱讓這隻母貓的眼神中一副千帆過盡後的雲淡風輕。
當然,美人也會遲暮。莫謝特的行動日漸遲緩,會在最亮的白晝和最黑的黑夜陷入深深的睡眠。不過,它竟從不生病,既沒有腎功能衰竭,也沒有遭受關節病之苦,即使在咖啡館吸了那麽多年的二手菸,肺部也依舊健健康康。
直到一天,它陷入了一場最深的夢境,再也沒有醒過來。一團美麗的生命之火就此熄滅。它直到離去,都是那麽獨立,靜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刻意渲染,沒有戲劇化的道別。
母貓莫謝特,享年22歲月安葬於馬恩省的科爾貝花園。因為你,我走近了貓的內心世界。作為人與貓之間的使者,沒有人/貓比你更棒,天堂是你應去的歸宿。我懷著深深的敬意,向你致謝。
莫謝特,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