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的幸运是童年比较长,因为入学晚。农村的孩子都在家野到七、八岁,甚至更大才有机会入学,我七岁上学,算是班里年龄最小的。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任语文老师,也是启蒙老师,叫徐梅英。她长的一副清雅脱俗的样子,不像是农村人,用现在的说法应该叫“神仙姐姐”。而且声音特别好听,一说话连声音带眼睛都透着笑意。她是学生的姐姐,也是“妈妈”,只有在课堂上才是我们的老师。
那年冬天有流行病,小朋友得病的多,一生病她就背着到学校后面的赤脚医生那里去打针。我特别羡慕那些患病的伙伴,被她背着可神气了。——终于轮到我了,发高烧,我永远忘不了被老师背着那飘然若仙的感觉。不知道是烧晕了还是幸福晕了,我原本最怕打针的,但那一次打针好像不觉着疼。我的徐老师一直在旁边守护着我,眼里满是妈妈的温柔、关切的神情。几天后我又装病让她背了一次,不过这一次没打针,被她打了屁股。她说:“别胡闹了!——小孩子不许撒谎!”——我在想,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撒谎。
清明节的时候,我们乡下除了门上插刚抽芽的嫩绿的柳条,还有吃白煮鸡蛋的习俗。平时难得吃上一颗鸡蛋,清明节就成了令顽童向往的“鸡蛋节”。我们到校后会有一个游戏,可以肆无忌惮地碰鸡蛋。斗鸡蛋也有技巧的,用尖头还是圆头,要力量还要速度,斗智斗勇啊。谁的保持到最后不烂,谁就荣膺年度“碰蛋王”的称号。我的被碰稀碎,情绪有点低落,徐老师就把带给她侄子——我同桌王晓东——的鸡蛋分了一枚给我。我当天没舍得吃,也没拿去碰,那是我记忆中最可爱的一颗鸡蛋。
徐老师还夸过我的字写得好,在班里展览我的作业。这使我练习书法的热情高涨,并且保持认真书写的习惯直到今天。
但我的徐老师现在在哪里呢?三十一年过去,她应该也有白发了吧?她在我还没读完小学的时候就调到县城去了。启蒙之恩,关爱之情,无从言报,我只能在依稀的梦境里重温那梨花般清馨的感觉。
而近在眼前的却有初三教化学的代世金老师,我上初中那会他教我们语文。他学识渊博,是教学的多面手,据说以前还教过俄语、教过音乐,太令人惊叹了!
我那时候喜欢卖弄自己会写几个繁体字。有一次在考试作文中写了个“毛笔”的“笔”的繁体,且不甚规范。代老师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指着那个画了红圈的错字给我看,严词批评,罚订正三遍。我涨红了脸,心里不服气,却不敢迎对他的目光。自那以后,我很是改了改那华而不实的毛病。
印象最深的是中考前夕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一行人从乡下来到县城,租住在芒砀旅社(现在变成联通公司的营业部了)二楼。晚饭后,他说:“‘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明天大考,今天我们就不看什么书了,我给你们讲讲《红楼梦》的故事吧!”我们立刻来了兴趣,七、八个人趴在地铺上,在橘黄的灯光下,听老师开讲。代老师从大荒山无稽崖下无才补天的石头开始,讲到“金陵十二钗”每一个女子的命运,讲宝、黛的爱情悲剧,讲“真假”宝玉,讲贾宝玉的离经叛道、怪诞言论……真是新奇有趣,这对那个时候从没见过什么名著的我们来说,不啻是天外来音、天降甘霖。
第二天考语文,我们来报考的一行人,都发挥得不错。五个考上了县一中,两个进了二中,是我们学校那几年取得的最辉煌的战绩。
然而,惭愧的是,他老人家现在与我同处一校,由师生变成了同事,我拿什么回报他呢?也无非是相遇于楼梯时,我请他先行;在公交车上,我想方设法给他谋个座位;偶尔酒筵前相遇,给他老人家敬上两杯酒,仅此而已。只有一次,我算是出了一把力了。
那也是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他提一桶水到二楼上去。他穿得很厚,我赶紧上前几步,从他手里把桶接过来,说“老师,我来”,噌噌噌几步就上了楼。把桶放在他那一室两用的小房间里,——卧室兼书房,我是面红心跳,像干了什么大事似地手足无措。老师对我说“谢谢”,又泡一杯热茶给我。——老师呀,我怎么消受您那一句“谢谢”和这一杯清茶呀?倒是如今,有学生看我没吃早饭,从食堂带两个酥饼来放我桌上,我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他们就跑没影了。
第三位我的恩师,他的遭遇却很坎坷。
他应该是性格孤傲耿介说话得罪了谁,曾经受到教育部门的一次处分,差一点离开讲台。高三的时候听说他还登报断绝过和不肖女儿的关系,这让我想起林语堂先生的处事方式。也许在很多大才子身上发生的事,在朱老师身上也有可能发生。那又怎么样呢,并不影响我依然敬他爱他仰慕他。
他给我影响最深的是他的文采斐然的语文课堂。跟他上课的日子总觉得轻松、充实,有逸趣。他不爱笑,但爱看别人笑。在讲《阿房宫赋》的时候,念到“绿云扰扰”一处,他忽然插科道:“’渭流涨腻’,你看看,渭河的水都被污染了,严重影响了鱼鳖虾蟹的生长!”这一句话逗得大家笑不可抑,原本闷热的教室一下子像吹进了一股快乐的轻风。那个夏季,只有上他的课才会让我们一个睡觉的都没有。
梦中又见到他给我们上一堂别开生面的诗歌欣赏课。晚自习开始前,课代表走进来通知大家:“到东面操场集合!”——空空荡荡的大操场上,满贮朗月清风,我们席地而坐,以绿草作茵,他长身伫立,我们望着他,望着月,心中充满了一种浪漫而奇异的感觉。
他好像讲的是苏轼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似乎又不止这一首,旁及很多。他讲得很动情,兴致浓时,漫声吟哦,音韵清扬,豪迈中透着洒脱,和谐中隐着不羁。风格与邓丽君柔肠百转的情歌《明月几时有》绝不相类。我才知道,词原来是可以吟唱得如此动听动魄动容的。
老师是不是崇拜东坡居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他使我爱上了诗词,爱上了文学,爱上了丰富多彩的语文课,最终影响我也走到了语文教学的讲台上来。
后来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听说了朱老师更多的不顺,我着实震撼且疑惑了很久。敬爱的老师呀,您告诫我们“心不贪荣身不辱”,为什么造化却对您如此不公?我多么渴望能再见您一面,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再看一看您清癯的面庞,看一看您神采内蕴的双眼,看您站在手势翩翩、言语喋喋的人群边上,手拿一本经卷,专注而超然……
记忆的闸门打开,仰望我的几位德艺双馨的老师,心底感慨深矣:有师如此,夫复何求!——我的恩师们哪,俗语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涌泉之恩,我又拿什么来报?今天我站在你们曾经站过的语文讲台上,用从你们那里传承来的学识、师品努力工作,这可以算作我的回报吗?
祝所有的老师——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