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生的痴迷与遗憾,我死了。在我被棍棒打晕、遭受强暴、投湖自尽的地方,又和辱骂责打我的公婆到了一起,又见到了嫌弃我的残疾丈夫。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这一生,就是来受罪的。
——题记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某一天,母亲在生下第五个女儿的时候,只看一眼,就哭喊着要把我丢进尿盆里溺死。吃斋念佛的奶奶双手颤巍巍地托着满身血污“哇哇”大哭的我说,使不得啊,杀生害命是要进十八层地狱的啊!找个人家送出去,给她条活路吧!就这样,我来到了养母家。
养母不会生养,母性的慈爱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她嫌弃我的哭闹,嫌弃养我的诸多琐事。她心情不好时,我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出气筒”。从小我身上的淤青、伤痕都没有断过。童年,我没有同龄人的欢声笑语,嬉戏打闹,只有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世界在我眼里充满了恐惧。
十岁那年,村里来了戏班子,那唱腔、那飞袖、那曲调……让我感到无比的兴奋。从那以后,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模仿戏子咿咿呀呀地哼唱。那时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养母骂我天生的下贱胚子,用藤条把我抽打得遍体鳞伤,两天不能下床。可我对戏曲的痴迷却有增无减。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祭桩》《穆桂英挂帅》《秦雪梅吊孝》《陈三两爬堂》等许多唱段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私下我给同学们演唱,是我唯一的快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行径让养母察觉到了。她把我锁在柴房打个半死,不允许我出去。漆黑的夜晚,我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恐惧极了。我感到世界都暗无天日。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找到捆柴禾的绳子,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挣扎时桌凳的响动惊动了养母,她把我从死神那里拖了回来。我冲着养母一个劲的傻笑,彻底疯了。
从那以后,养母不再对我那么凶。我对戏曲更加痴迷了,到处找唱段,抄戏词,变腔变调地唱,成了人们眼里的戏疯子。
我在疯癫和痴迷中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好人家都对我嗤之以鼻,在二十五岁那年只得嫁给了好吃懒做、腿有残疾的丈夫。他一天无所事事,尽想着那事。我白天被公婆逼着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夜里还要承受他无休止的折磨。结婚两年,我的体重由原来一百二十斤降到八十多斤,瘦骨嶙峋,人都走了样。
嫁到婆家,公婆不许我和别人多说话,不许窜门,不许吃太多,最大的约束是不许唱戏。其他的约束我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唱戏是我难以接受的。我默默反抗,私下偷唱,因此经常遭到公婆的毒打与谩骂,我的疯癫愈发严重。
女儿出世了,我感到生活有了起色和奔头,疯病明显减轻。可婆婆却说我生了个赔钱货,天天冷眼,日日责骂。一个盛夏的中午,婆婆声色俱厉地命令我去南大坡的荒地干活,她自顾自地去屋里歇晌。我在烈日炎炎下挥汗如雨地劳作,突然被一根木棍击中头部昏死过去……
当婆婆的尖叫声和发狂的怒骂声传到我耳朵时,我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周围是一张张讥讽、嘲笑、幸灾乐祸的脸。我尖叫一声,赤身裸体地跳起来,投进了村边的湖里……
我没有死,因为我的罪没受完。我彻底疯了,疯的只会看着人傻笑,只会自顾自地唱我的戏。疯了很好,随心所欲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那段时间,我可以随时随地地唱,无所顾忌地哭,肆无忌惮地笑。两年后儿子降生了,我的疯病有了好转。
后来儿女长大了,公婆都死了。我还是唱,除了残疾丈夫偶尔骂我几句,也没啥人管了。我有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自由快乐的时光。再后来,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娶媳妇了,我的灾难又来了。媳妇对我摔锅打碗,奚落怒骂,整天连顿饱饭也不让我吃。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虎头虎脑,我稀罕得很,总想抱抱孙子,可媳妇不让我碰孙子一下。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孙子,默默地抹眼泪。
儿子开了个轿车维修厂,生意很红火,挣了不少钱。我也不知道儿子有多少钱,只知道儿子买了车,在城里买了房,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媳妇更是描眉画眼,穿金戴银,就像电视里的阔太太。她对我越发嫌弃,觉得我丢人现眼,是他们的耻辱。也许是不肖子孙天惩罚吧,儿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仅输光了所有的家产,变卖了房子和车子,还借了很多高利贷。有人天天来逼债,把家里咋了个稀巴烂。儿子媳妇离婚了,儿子也不知道躲到了啥地方,一年到头也没回来过。
我老了,老得腿脚不利索,走路都要拄拐杖了。残疾丈夫在儿子躲账走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女儿想接我去她家住,女婿和他父母坚决反对。我每天拄着拐杖靠拾荒度日。女儿间隔十天半月来看我一次。兄弟妯娌也给一些帮衬,勉强糊口。
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在路边拾荒时,被一辆轿车撞断了一条腿,痊愈后,被村里当扶贫对象发些补贴。可生活中的吃喝拉撒不是这一点点钱就能解决的,在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我觉得孤独、恐惧,艰难。夜里我感到每个树影、每个声音,都是能吞噬我的恶魔。在极度压抑,极度恐惧中,我喝下了残疾丈夫死前留下的农药。也许是农药失去了药效,更是我的罪还没受完,阎王老爷就是不收。我被来看我的女儿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又活了过来。
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两年,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女儿住在我家悉心照料。我弥留之际,躲债的儿子在深更半夜回来了,看着我躺在床上,腰、背、腿上全是褥疮,他失声痛哭。我睁开眼睛,看见儿女满脸的泪水。那一刻,我感到很欣慰。我留在世上的血脉能在我临终前送我一程,真好……
我死了,儿子也在深夜走了,继续他躲避债务的日子。我看着人们都在忙着料理我的后事,都很友善,没有了我生前的冷嘲热讽、挖苦嘲笑。女儿说要给我请个戏班子,了却我一生的心愿。我欣喜若狂,一生的执念能在死后得以实现,也是上苍的怜念了。
德高望重的村长来了,他开了封介绍信,让女儿去镇上申请补助。村长临走时,特地交代女儿,咱是贫困户,一切都要从简,不能给外人留下什么话柄。
村长走了,补助下来了,请戏班子的计划也泡汤了。我被地葬在南大坡,那是我残疾丈夫家的祖坟,也是我遭受凌辱、投湖自尽的地方。这个地方,我真不想来。这里的人,我真不想见,可一切还是由不得我作主。
我死了,我的灵魂一直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