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叶倩文
突然地沉默了的空气
停在途中令人又再回望你
沾湿双眼渐红
难藏热暖与痛悲
多年情不知怎说起
在何地仍热切关心你
......
今天听这首90年的粤语经典《珍重》,除了其中电子音乐带来的存在与命运之感让听者沉醉,更多的,它凝聚的是时代和历史的风霜烙印,仅仅这首歌,就已经拉着此刻的我们进入了回忆与梦幻之境。
也许正是因为歌词与音乐的水乳交融,《珍重》成为了同样想要表达存在与命运主题的电影《山河故人》的插曲。
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坐标
《山河故人》有着复杂的时空坐标,1999年的汾阳(同时展现为旅途),2014年的邯郸,2014年的汾阳,2014年的榆次(同时展现为旅途),2014年的上海(影像上没有出现,但展现为旅途),2025年的澳大利亚,以及2025年的汾阳。这些时空坐标在电影中通过历时性和共时性拉起了一张大网。历时性,说的是历史的纵深,时间上的绵延不断,是1999到2025年的那26年;共时性,则是某时刻下的不同的存在,是不同空间的存在,是2014年的邯郸-汾阳-榆次-上海的悸动。这历时性和共时性因此就像一个无形的坐标,把《山河故人》切分成这26年的历史纵深,以及3段时间下的多个空间表达。
历时性下的存在与改变
我们会很清晰的观察到历史的纵深。电影除了用字幕标清那三段时间外,在每一段中,作者都主要讲述了一个故事,也设定了一个明确的主题。
在1999年,摄影机聚焦在一段如《朱尔和吉姆》般的三角恋上。它的主题是关于爱情的。随着炮竹、炸药、飞机‘爆炸’的不断升级,人物的心境与行动也改变了影片一开始交代的稳定的三角恋情境,涛(赵涛)与张晋生(张译)决定要结婚,梁子(梁景东)则要开始远走异乡。
过了15年后,电影从梁子(梁景东)回家说起,随着人物中心逐渐过渡到涛(赵涛),电影开始讲述涛(赵涛)与父亲,涛(赵涛)与儿子的故事。可以说,这一部分的主题是关于亲情的。人物也同样改变了一开始设定的情境,梁子(梁景东)因为得病所以回到伤心地,涛(赵涛)因为父亲的去世和儿子的移民而变成了‘孤家寡人’。
2025年的未来,开始于澳大利亚的dollar(董子健)。他通过与老师(张艾嘉)的交流,寻找到某种模糊的亲情与乡情。这段的主题因此也是模糊的,是被高科技和失语困境笼罩下的无力的亲情和乡情表达。人物也同样表现为,没有明显心境、行为变化的,一种永恒追寻自由的游荡状态。
如果我们把这三段时间的存在放进历时性的坐标轴上,似乎是能够看到电影中的人物所展现出的某种历史变迁的。
通过上面的陈述,从1999到2025年,人物情感和行动上的变化是逐步衰退的。我想,这个原因是复杂的。在电影中,通过张晋生(张译)的故事表达出一种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人情感上的无助。按照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说,这是‘精神内爆’。这种情感的无助也许是通过媒介的发展而产生的。确实,从1999年的传呼机、手机,摩托车,桑塔纳,到2014年的平板电脑、智能手机,高铁,飞机,再到2025年的如同《阿凡达》里的媒介工具。信息在不断扩大,物理延展通过媒介的发展逐步扩张,人们能够更有效的与世界交流。然而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在和平年代,物理延展的同时,意味着人类精神的内爆。张晋生(张译)、dollar(董子健)的例子能够非常明显的表达出这种媒介主导的历史的变迁。
共时性下的缺席与疏离
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在某一历史时刻下的人物的存在状态,《山河故人》就会显得和其他电影非常的不同了。因为,沉浸于故事中的我们的注意力始终是跟随着叙事的,那些共时性下的空间和人物也就因为被作者故意缺席而使我们对他们也持有了缺席的认定。
这种共时性下的缺席在1999年的故事中是看不见的,我们能够清楚的了解到涛(赵涛),张晋生(张译),梁子(梁景东)这三个人物的开始、过程、以及结局。
但到了2014年,这种缺席就出现了,随着中心人物的转移,梁子(梁景东)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此外,1999年的主角张晋生(张译)也因为身处不同空间——上海也在影像上缺席了。他只是通过画外音而出现在这一段的故事中,告知了我们一些可以推动叙事的信息。
2025年的情况更是如此,涛(赵涛)只是在影片的末尾出现了一下,绝大多数时间是缺席的。同样的,张晋生(张译)角色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弱,当dollar(董子健)和老师(张艾嘉)有着更多交流,开始远行时,他就是消逝的。
从整部电影看,第一部分建构的人物被彻底打散了,张,涛,梁三人变得时隐时现,甚至没有交代过程和结局。如此看,《山河故人》是不像《致青春》那种电影的,虽然都有着明确的时间节点,《山》的人物和故事确是破碎的,不延续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这导演操控下的利用共时性的缺席其实想要表达一种情感,一种叫疏离的情感。电影大师罗伯特·布列松经常利用空间制造情感,他电影中的情感被称之为‘任意空间’。不同的是,贾樟柯在此片中不是像布列松一般的打碎固有空间, 而是延展空间,从一开始的汾阳,延展到澳大利亚,通过对被延展空间的有意忽略而达成制造情感的目的。
具体的,当涛(赵涛)送给梁子(梁景东)2万块钱后,结合涛(赵涛)与梁子(梁景东)的各自情况,我们能够了解到,他们的爱情肯定是终结的,甚至可以说,涛(赵涛)的爱情生涯因为梁子(梁景东)的再次出现而终结。导演不希望观众去关注梁子(梁景东)到底病有没有好,或者涛(赵涛)会不会继续给他钱看病,他希望观众去关注那层共时性下的缺席创造的疏离,两个人物之间的疏离,以及疏离的结果,涛(赵涛)爱情生涯的结束。
同理,这种潜在的疏离情感的表达也出现在张晋生(张译)与涛(赵涛)身上。在整个第二部分,导演并没有利用蒙太奇,或者平板电脑里的影像去描绘张晋生(张译)哪怕一秒。这是彻彻底底的被缺席,这技巧下的疏离情感暗示着张,涛二人已经行将陌路,并且永远的疏离。
2025年的缺席同样如此,不过那份疏离情感是不同于之前由爱情引发的了。在电影中,我们看到,在使父亲(张译)和母亲(赵涛)缺席的同时,dollar(董子健)是在不停的利用高科技媒介,和持续的拜访老师(张艾嘉)的形式来进行交流的。至此,人类亲情的交流被彻底击溃,dollar(董子健)无法和其父亲(张译)用中文交流,他需要寻找一个尴尬的,有着母性替代意义的老师(张艾嘉)作为媒介。这种被高科技影响,从而产生的亲情交流障碍和疏离情感因为dollar(董子健)父母影像上的缺席而达成。
同样,另一个2025年的疏离情感是关于故土,身份认同的。在dollar(董子健)和其父亲(张译)的交流中,可以得知,dollar(董子健)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然而强烈的自由主义也许是无目标的游荡。正如,dollar父亲(张译)说的那样,‘买了枪但没有对手’,电影质疑了西方社会的自由主义,同时,对因为崇尚绝对自由主义而丧失故土和民族身份认同的dollar(董子健)表达了担忧。通过对故土(中国)影像上的缺席而制造的疏离情感因此还有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意味。
梦幻里的人与情
在前面的描述中,我其实已经提到了一些影片中的情感。比如,爱情、亲情、模糊的思乡之情、以及疏离情感。按照电影理论家吉尔·德勒兹的说法,情感是可以分为日常情感和纯粹情感的。日常情感在这部电影中指的是爱情、亲情、模糊的思乡之情这些比较显而易见的情感。纯粹情感按德勒兹所说,是非有机物的,潜在的情感。之前分析出的,作者利用空间和人物的故意缺席,制造出的疏离情感就是这种纯粹情感。
然而更重要的,《山河故人》还制造了一种回忆的情感,或者说梦幻的情感。
看过第三季《奔跑吧,兄弟》的读者们肯定对其中一期印象深刻。在第九期中,兄弟团穿越到民国时期。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他们穿越回现代。但他们的身份发生了斗转星移,然而不变的是,在过往民国时期经历的冒险会在现代的新身份上再次上演。
那期的跑男其实就是利用了dejavu(似曾相识)展开了故事。同样,在《山河故人》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有关于回忆的情感成为了一种潜在的高级的情感慢慢的流露出来。
伯格森认为,对于回忆的确认可以分为两种,一是自动确认,二是专注确认。自动确认大体指的是,在人的记忆中曾经有的东西,再见到会被人很快地、明确地确认。比如说,在没看《山河故人》之前,我就听过叶倩文的《珍重》,当电影中这首歌响起时,我就会呼出这首歌的名字,甚至跟着唱,我的这种回忆确认就叫做自动确认。
专注确认则是指,在人的记忆中潜藏的,需要非常专注去思索的,有些模糊的记忆。Dejavu (似曾相识)就属于这种。
事实上,在《山河故人》的叙事中,作者使用了许多之后要被专注确认和自动确认的影像和声音。这种制造似曾相识和回忆感受的影像,声音数量之多,令人震惊。我挑几个有趣的说一说。
这三张图串联了一个dejavu,也让电影形成了一种梦幻般的‘环’。《go west》作为90年代著名的舞曲,伴随着涛(赵涛)和她的小伙伴们的舞姿成为了影片的开端。声音,音乐作为回忆是很容易被自动确认的。即使第一次听《go west》的观众们,也会被那明快的,被有意渲染的音乐吸引,成为他们的电影记忆。因此当第二章图中,涛(赵涛)抱着狗愉悦的走在不同空间和时间的人群中时,再次响起的《go west》唤起了几乎所有观众的记忆。这种音乐带来的愉悦也暗示着涛(赵涛)与张晋生(张译)情感上的升华。然而,当狗、音乐共同出现在电影的结尾处,我们似乎只能模糊的回忆起狗这个记忆。狗因此成为了观众的dejavu,它将会被专注确认。而这三张图片在电影的影像中就形成了回忆的梦,它串联了涛(赵涛)关于时代与情感的愉悦和感怀。
这一组图片惊人的穿越了4个时空形成了dejavu,它因为‘时间的分岔’或者命运而制造了回忆。在这组图片中,我们既看到了两代人的亲情,也看到了老人的孤独,以及一种模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情。第四张图片和其他的一系列的似曾相识告诉观众,涛(赵涛)带着儿子重新走了一次父亲最后的路,这种似曾相识是非常深刻的,在母子情的基础上表达了父女之情,它的表达方式似梦似真,异常感人。
这四张照片组成的dejavu 是可以开脑洞的。第一张图描绘的是涛(赵涛)去梁子(梁景东)家之前遇到的怪事,一架喷农药的飞机在她面前坠毁。有趣的是,在第三张图中,梁子(梁景东)回家时经过了同样的路。几个烧纸钱的陌生人似乎在为15年前的飞行员祭奠?第一张图中的大卡车在第二张图中可知,也许那是张晋生(张译)的运煤卡车。划过头顶的飞机在第五张图的澳大利亚也同样出现。一系列藏在观众浅层记忆的影像互相贯穿、叠加,我们很难确定这些影像具体想要表达的情感和意义。然而,这种飞机段落,就像贾樟柯《三峡好人》中的高空踩钢丝和火箭发射,按照德勒兹的理论,是一种在现实主义中迸发的自然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冲动-影像。它们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穿越了现实主义的介质,达成了某种‘拯救’。
诸如这种dejavu的例子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几乎每一个镜头都可以找到它在其他时空中的表现。这就像弗洛伊德笔下的梦,一种无尽回忆被不断重新改写(凝缩、移置、再现、二度修饰)的梦。我想,整部《山河故人》可以因为这些dejavu 而称之为梦幻-影像。难能可贵的是,无论是回忆还是梦,电影都没有利用一个闪回、倒叙、或是闪前的剪辑手法去刻意描绘,一切被纳入现实主义中,它因为剧中人和观众的似曾相识而在我们似曾相识中产生。
电影想要表达的主题
我觉得,《山河故人》想要表达的主题是极其复杂的。正如前面所说,我们能够看到那些实在的日常情感,如爱情,亲情,乡情。但对于此片梦幻-影像的判定告诉我们,作者更希望表达一种不同时代造就的命运交错,以及不同时间上的生命分岔。
此外,一种深深的存在主义气氛笼罩着电影中的人物,他们均或多或少地选择关注此在而放弃与命运的搏斗。无论是,梁子(梁景东)、涛(赵涛),张晋生(张译)、dollar(董子健)、老师(张艾嘉)都表现出一种有些虚无主义的存在感,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去积极地寻求改变,而是在不同的时空下继续苟活。
更多的,对于媒介发展造成的历史变迁也同样是导演想要着重表达的主题,之前已经提过这个主题了,所以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总之,这么多的主题融入进一部电影确是很宏大的,但如一些西方媒体认为的,贾樟柯的这部电影在形式上似乎做的并不怎么好。
为什么‘人’要加引号
也许这部《山河故人》太过精于算计各种dejave的建构去形成复杂的梦,反而使他的人物在现实主义的层面上变得很孱弱。所以我说,‘人’是要加引号的,因为他们只是充斥了大量时代符号的生活在符号化时代中的人,而不是我们真正接触到的普通人。
贾樟柯最近几部电影的问题确实是关于风格把控的。他很显然迷上了,一种似真还假的现实主义加超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的调调。其实,他的电影还是倾向于现实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部分一直以来,只是他电影中的一个爆点,一个情绪释放的渠道,一个使火燃起的‘熵’。在混合不同风格的过程中,贾樟柯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他的更偏重超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似乎得不到观众的喜爱,以及三大电影节评委的欣赏。
但我觉得,这也可能是故事题材的原因,也许贾樟柯在寻找到一个最切合他现行风格的故事后会再次震撼世界。因为我认为,他电影中独特的风格和元素放在世界电影舞台中仍然是独树一帜的。所以我会继续期待他的新片!
文 by 泰伦斯与马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