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电影,我一直不太敢写,那就是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这部电影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文字的局限性,它也让我想起许鞍华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东西,写不出来,才要拍成电影。”
在《牯岭街》的影像面前,文字似乎是多余的。因为它太丰富了、太庞杂了,光是写剧本,杨德昌就用了三年的时间,后来拍摄,又用了近一年,最终的成片将近4个小时,片中出现的各色人物超过20个,支线繁多,彼此交叉……
可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关键在于,可以进入这部电影的角度太多了,它就像是一个周身布满入口的黑匣子,无论从哪里进去,都能触及一部分核心。它具备广阔的解读空间,而每个角度又都能逻辑自洽,而不只是点到为止。
这就让评论这部电影,显得尤为困难。看似怎么写都可以,但实际怎么写,都会留下遗憾。
还记得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大二那年。从半夜看到清晨,看得昏天黑地,只模糊记得屏幕上黑压压的一片,夜景很多,白天很短;只记得小明的脸在夜色中,显得分外苍白;张震的少年英气,也在昏黄的路灯下,氲成一抹阴郁的愁云。
那时眼中的《牯岭街》,像是一首青春挽歌。
我看到的是小四的童真,失落在小明的现实世界里;看到的是一个纯情少男,在一个早熟少女面前,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们是两个世界,他们是两种时间,他们是盛夏与凛冬,他们是天真与荒芜…他们是毫无交集的另一个完整的对方,那样决绝的一道裂痕,就匍匐在他们中间。
然而,他们又偏要遇见。
而遇见,是最残忍的对决。
小四是家长眼中的乖孩子,学习好,沉默寡言,那时的学生都加入帮派寻求庇护,小四却始终是个局外人。
可是,他一点也不软弱。
当滑头故意挑衅的时候,小四并不退却,抄起球棒就要挥下去,幸而老师出来制止。那时,一旁的小猫王是这样奉劝滑头的,“你别看他是好学生,你要是跟他搞上的话,他跟你玩真的!”
这就是小四,碰见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会不计后果地跟人拼命。无论那东西是尊严、是女孩、还是内心的干净……
他第一次打架,是为了小明。以一敌四,毫无惧色。
他被“两幺拐”的混混儿们围堵,是因为小明;被滑头和手下们威胁,也是因为小明。
哈尼死后,他找到心灰意冷的小明,向她告白。
那一刻,军乐团的演奏始终在响,由低徊到高昂,像是为这次告白助兴,却也淹没了许多知心话。
就在音乐声乍停的一刻,我们终于听清了小四,他大声地说:“我会做你一辈子的朋友,我会保护你!”
这段配乐是剪辑师陈博文一点一点剪进去的,他让军乐声随着人物的心情起伏,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就像是小四与小明的关系,暧昧不清,若即若离,最终归于沉默。
和小四不同,小明在同龄人里,显得不合时宜,她成熟得太早,有很多人爱她,她也爱很多人,这是她的生存法则。
渐渐地,小四看清了小明不可救药的“放荡”本性,于是,在那个宁静的傍晚,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他将刀狠狠刺进了小明的腹部。
一刀、两刀、三刀……直至第七刀。每一刀,都将整个刀身没进去,不留一丝余地。
那样笃定,仿佛只要消灭她的肉体,就能戳穿美丽的幻象,毁掉那个虚伪的世界。
这就是年轻时候,我眼中的《牯岭街》,可以看出年轻的生猛劲儿和虐恋的血腥味道。
后来第二次看,小四和小明的情感线已经淡去了,我开始留意他们身边的人。
比如哈尼。
如果说有“主角光环”这回事,那光环有一多半,都在哈尼的身上。
从南方避祸归来的他,一身海军服,披着风衣,出现在众人面前。简直像是归隐多年的侠客重出江湖一样。
而他的精神气质,也明显与身边那些蝇营狗苟的喽啰们不同。
一个帮派的老大,往往是最先看淡一切的那个人,倒是身边的小弟总不安分,闹出很多事端。
哈尼,是小四的精神偶像,而小四,是年轻一点的哈尼。
他们接触不多,话也不多,但心意相通的人,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呢。
那一次促膝长谈,哈尼提起自己看《战争与和平》,其他都不记得,唯独记得里面的老包,全城人都跑了,只有他要和拿破仑拼命,最后被警察抓走。
他把《战争与和平》归为武侠小说,他敬重一个孤胆英雄。
最终,哈尼的选择,也和老包一样。他孤身一人,来到“两幺拐”的地盘,一人对几十人,最终惨死在车轮下。
哈尼的死,对小四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虽然影片并未过分渲染这次死亡留下的阴影,但是,我们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这之前之后的小四,已判若两人。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决绝。
当小虎带着手下从黑暗中走来时,身边的人都在退却,只有他拍着篮球,不屑地迎上去。
当两个帮派的火拼结束后,他从尸体堆中辨认出了山东,他拾起一把刀,问那地上的人:“哈尼,是不是你杀死的?”
当从前那个拽拽的、到处和小四做对的滑头,死里逃生后,竟变得乖顺、懦弱,他向小四诚恳地道歉,但小四却甩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因为在小四的眼里,“妥协”比“邪恶”更令人不齿。滑头看似“从良”的改变,在小四看来,却是最后一点尊严的丧失。
哈尼死后,小四成了哈尼,成了那个孤身犯险的老包。
他想要对抗的,是这个世界的苟且,是理想主义的覆灭,是所有被世界改变的人们。
所以,他把刀刺向了小明。
因为小明说,“傻瓜,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句话,就像是整个现实世界,对小四发出的嘲讽,所以,他要刺死小明,那原本不是情杀,而是一次对现实世界的复仇。
最近,第三遍看,我看见了那些沉默的大人。
小四的父亲张国柱,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对什么都不满意……
那是民国48年,正值台湾的戒严时期,小四一家从大陆来到台湾,生活在一种巨大的对未知的恐慌中,他们不知会在这里住上几年,也不知怎么回去,更不知怎么安顿此刻。
对于那个肃杀的时代,杨德昌寥寥数笔,用不断穿过街道的坦克,做了最好的诠释。
即便如此,父亲张国柱仍是那个坚守原则的人。
小四被冤枉作弊,他跑去和教导主任理论,据理力争,导致小四被记了大过。
在回来的路上,他对小四说,“我希望这件事对你,不是打击,反而是一种鼓励!”
“读那么多书,就是要在其中找出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头来,还不能很勇敢地相信它的话,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中年人,瞬间变得无比高大。
可是后来,因为受到大陆老师的牵连,张国柱被警备处叫去,审讯了一天一夜。
回来后,他彻底变了。
变得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晚上睡觉会做噩梦,听见一点响动,便叫起全家人一起抓贼。
他甚至抱着妻子痛哭,“我们已经够辛苦了,我只剩下你和几个孩子,不要再吓我了。”
这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残酷现实面前的脆弱。
坦克已经碾过来了,你可以选择欢呼,可以选择闪开,也可以选择跨上马、扛起长矛,一往无前。
就像是父亲的朋友汪狗那样,早早便决定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可是小四,却选择,和这个坚硬的时代死磕。
这部电影的夜景非常多,异常昏暗,这也刚好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而小四,总是提着一个手电,在黑暗中摸索。那光虽然微弱,虽然不足以照亮一个世界,但是小四却固执地点亮它,那是他的希望。
可是,在那光亮中,他却看到了和滑头在一起鬼混的小明;看到了一辆辆冰冷驶过的坦克;看到了横尸遍野的火拼现场;看到了大人们,从顶天立地的汉子,哭成了颤抖的孩子。
最终,小四把手电还给了剧组,他放下了这一丝光亮,也放下了所有的可能。
他拿起刀,走上街头。
其实这个时候,杀谁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发泄,是把一个抽象的世界具象为一个人,为内心的愤怒,找到一个实际的出口。
就这样,小四在街角遇见了小明。
他狠狠地刺上去,一刀、两刀、三刀……直至第七刀。
其实,杀一个人,一刀足矣。
可小四杀小明,却足足捅了七刀。
我想,其中的一刀,应该是刺向滑头的,刺他的假仗义、真懦弱。
还有一刀,是刺向山东的,那是替死去的哈尼复仇。
一刀,是刺向小马的,他本以为小马是哈尼一样的孤胆英雄,却不想他只是个极度自恋的富家公子。
还有一刀,是刺向剧场导演的,那个导演曾经称赞来试镜的小明,“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特别自然。”小四回他:“自然?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还当什么导演啊!”
或许还有一刀,是刺向父亲一样的大人,刺他们曾经是好的榜样,如今却魂不守舍地活着。
最后,还有一刀,刺向谁呢?
不知道,答案就悬在空中,似乎可以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又或许,重重落在原地,砸向当下的世界,被所有人听到。
小四在杀人时,嘴里不停喊着:“没出息!不要脸!”
这是父亲在责骂二哥时,说的话。
现在,他把这话,回骂给了这个冥顽不化的世界。
它能被所有人听到吗?
或许能吧。
可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又不断想起影片的结尾。
小四被判死刑,后因未成年,改判为15年监禁。
宣判后的一天,小猫王来看望小四,他想告诉四儿,他把自己录的歌寄给了真的猫王,他还收到了回信,猫王在信中说,他的歌竟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这么受欢迎,他很感动。
那首歌叫: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今晚,你寂寞吗?
而小四的故事,就如同这个不知名的小岛一样,注定只是仓促时光里的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