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北岛《城门开》
张大夫叫我去给16床做一个频谱心电图,我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她,因为这是一个见习生难得的动手操作机会。
我把频谱仪推到16床病房门口,一个大叔蹲在病房门口不远处的阳台边抽着烟,左手夹着烟,右手肘部搭放在右腿膝盖上,他似乎想着什么入神了,送在嘴边的香烟只顾猛劲的抽着,也不在意下落的烟灰烫伤右膝上的手,严如一尊雕塑,只有高突的喉结上下伸缩着。眼神里是一片死寂。
“家属,请你别在这里抽烟!”
“那是15床家属,说了很多次他都不听。”旁边的护士一边摇头,一边抱怨着说到。
看惯了许多不配合医院工作的患者家属,我也没再说什么,就推着频谱仪进了病房。
最靠近门口的床位用帘幕围着,来医院见习有一周多了,我本以为我已经很熟悉所有床位的基本分布了,进了房间,也没有先打招呼,就径直揭开了帘幕。
往揭开帘幕的间隙望去,那时,我才发现我的神经反射竟然可以如此之快,只可能是我的视神经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摄取太多的信息了,急需反馈给大脑做出反射,不然就要爆裂出来了。
我的手一下子收回来了,揭开的帘幕也就惯性的反围回去了。
蓬松凌乱的白发,乌黑深陷的眼窝,皮包骨的修长裸露身躯,垃圾桶里堆满了白色卫生纸……
口罩成功的掩藏了我的神情变化,但我自己却分明感受到了心尖猛烈撞击我心壁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是的,我被这突然的视觉冲击吓着了。
但是,作为一名“医生”,很快,我的理性还是战胜了恐惧。
“婆婆,好了吗”?
“嗯……”,帘幕内传来一阵呻吟。
听到她的回应,我又吐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推着频谱仪到她床边。
“婆婆,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个心电图,你躺好了。”
“嗯……”,又是一阵呻吟,伴着僵硬的身躯与床单摩擦的窸窣声。
不用多说,看她的病情,我的第一直觉就是对的——晚期癌症。至于何种癌症,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敢看她的脸,不再是恐惧心作祟,而是怜悯心占了上风。
我也不敢触碰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因为病魔已经吞噬了她所有的组织肌肉,只剩下一张人皮包裹着的骨架,维持着她做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红黄黑绿……”。
“红黄绿,褐黑紫……”。
我仔细的摆放着每一根电极应该所属的最佳位置,每摆放一个电极,我的心就要猛烈撞击一次,电极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容易吸附上去,但是你又怎么能苛求电极头上的乳胶帽和皮包骨轻易相吸附呢。
“婆婆,您是叫***是吧?”我望着平板上显示的病人信息问道。
“我不叫***,我叫***。”
“您说您叫***是吧?那您不是***?”
“嗯……我叫***。”
我的眼睛往病床床头射去,上面分明印着的是“15”,我又拉开帘幕探头往隔床望去,隔床才是我应该找的病人。这时我才发现我找错了病人。
“婆婆,不好意思,我找错了,这心电图是给隔床那位婆婆做的。”我一边解释着,一边也就准备摘下导电极。
“医生,那你也给我做一个嘛。”一时之间不知她哪里汲取的力量,她软弱僵硬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我,像是想用手铐牢牢栓住希望。语气中是一种强硬有力的要求,眼神中却又是一种怜悯的哀求。
“婆婆,这个心电图不是给您做的,这平板上面是隔床那位婆婆的信息。”
“医生,你给我做一个嘛,花多少钱都行。”
“这上面没有您的信息,要做也要医生给你开单子才行,不然做不了。”
“哦……”,这时她似乎才恍惚过来。
“那你叫医生给我开一个,花多少钱都行,还有那个药,找贵的开,花多少钱都行……”。
一连说了许多话,她已经气喘吁吁了,接着又开始咳嗽起来,口水、鼻涕就顺着尖突的下巴流到床单上了。
“行,我待会儿过去给医生说一下。”
她就一边喘息着,一边目送着我走出帘幕内,右手不知是反射性的想捂住咳嗽的喉咙还是有什么话对我说而说不出口,只能用手示意。直到我为她拉上帘幕,那双枯槁的手始终不曾放下。
病魔侵蚀着她的身躯,却不曾让她放弃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后来听护士说,对每一个身穿白大衣的人,她的神经都是异常的敏感,精力也出奇的集中,当我给16床做完心电图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
“小伙子,你记得叫医生给我开单子,还有那个药,找最贵的开,不要担心钱,找最贵的开……”。
“我记着了,待会儿我过去给医生说。”
“小伙子,你的心肠最好了,他们都不管我了,就你还管我,昨天我老伴还托梦……”。
“行,婆婆您好好休息养病,待会儿我就叫医生过来看您,好吧。”
…………
我没有再回头听她说任何话,也不再回头看她任何举止,我的泪腺蓄积不了太多泛滥的洪水。
拖着灌铅的双脚走出病房,那个大叔不知又点过了几支香烟,青烟缕缕,轻吻过他憔悴无神的面孔,拂向高楼外的蔚蓝晴空。
那味道真好闻,轻飘飘的,就像飞升的敦煌仙子,把人间的一切忧思烦恼都通过古老的乐器拨向了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