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真实又哀伤的故事。
一个同事将刀子刺入了另一个同事的身体,一个进了监狱,一个终身残疾,两个鲜活的生命 两个家庭 在那一刻结束了。
他俩年龄仿佛,都是80年前后出生的,伤人的叫小元,受害者叫小潘。
我和小潘不熟,7年前刚入职的时候,他好像就是单位的基层管理人员,印象里总是笑嘻嘻的样子,很有趣。我只是一名普通员工,平时工作没有交集,偶尔见到也只是笑笑 打个招呼。
小元,我曾经和他在一个team共事过两个多月。刚被分到那个团队的时候,那边的一个大姐神秘兮兮又不乏热心地告诫我们几个刚去的,少和他说话,说是精神有问题,还打过人呢……之类云云。
巧合的是,晚上值夜班,我俩是一个小组的,另一个值班的同事有事出去的时候,就剩我俩在值班室。
刚开始,我们很少说话,不是因为别人说他精神有问题而故意疏远,我不喜欢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任何一个人,我只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不说话,其实,只是因为我这个人内向又慢热,不大会主动和别人聊天。
偶尔目光对上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急着躲闪,他也很腼腆地对我笑笑,然后就低头玩儿他的手机。
慢慢地,我感觉他是挺温和的人,便偶尔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面子话,气氛也不那么尴尬。
有时,别的同事看到我和他说话,还会悄悄使眼色 意思让我少搭理他。我不喜欢这种孤立人的方式,因为我能感觉到他每天坐在那其实很难受。
而且,我渐渐发现他也不是别人说的那样 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份子。于是,每天,我都会对着他笑笑,希望他也能感受到我的善意,至少心里会好过些。
记得一个夜班,又剩我俩在屋,我们竟不知不觉聊了很多。
一开始他只是试着问问我的专业、我老公的工作之类的,见我没有应付他的意思,便显出很开心的神气来。
他和我说了很多自己的事,他大学的同学、老家的朋友,他农村的父母,还有他曾经偷偷喜欢过的姑娘。
他很白,因为说得开心,圆圆的脸庞竟一片绯红,我没有打断他,更没有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我想一定很久没人和他好好说说话儿了吧,竟高兴得像个孩子,看着他绯红的笑脸,我觉着他是那么的可怜。
一天下班,我又没听别人的劝告,和他一起骑车回家。他那会儿买了房子了,在我家附近,路过的时候,他说:唉,我妈从老家来带了可好吃的大苹果了,你来,我送你几个。
他很敏感,看出我眉宇间的犹豫,脸色马上暗淡了下来,我意识到他一定是误会我像别人一样不喜欢他甚至是有些怕他。
但,其实,我只是觉着男女有别,换做是别的男生我一定断然拒绝,他,我真的不忍心伤害,又一想他妈妈在呢,迟疑片刻 便欣然同意,他很开心甚至有点激动。
进了屋,他妈妈看到我,先是一愣后又颇热情地招呼我吃苹果。我相信,在这座小城我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客人,也许是唯一的一个。
我吃完了苹果,客气了几句,就起身要走,他妈妈忙忙地跟上来送我,又给我兜里塞了两个苹果,回头看看儿子没跟上来,就小声地和我说:你们都是好同事,我儿子没什么的,多担待他……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回身拉着妈妈干枯黝黑的手,柔声安慰她:阿姨,小元挺好的,和同事也处的不错了,您放心吧……透过妈妈稍显安慰的笑脸,我看到小元在妈妈后面向我微微点了下头,脸颊又是一层绯红。
后来,我休产假,回来后又调到了别的岗位,这些年既没再联系也再没见过他。
但他出事前的几个月突然给我发了微信,很客气地问问孩子多大了,好不好带之类的话,我们聊了大概半个小时,顿了几分钟,最后他说了一句,常联络哈。我回了声 好的好的,心里竟有些微歉意,因为我知道他当我是朋友的。
可惜,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这次恶性事件了。
具体的详情我不是很了解,但其实,以短暂相处下来的认知,在我心里,他本质不坏,甚至有些单纯。
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事情的某个侧面,所以,我很讨厌人们饶有兴致的隔岸观火;最后,再貌似读懂一切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不负责任地总结一句“就这么个神经病,早就该开除”或者“天啊,怎么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人,碰上了真是倒霉”。
一个人做出极端的事情,我想,绝不是一时的冲动,更不能用“这人不可理喻,有病”来简单粗暴的定义。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 也没有绝对的坏人,一切的一切都是过往长期的铺垫与压抑的累积。
我不是想为他开脱什么,毕竟不管怎样,面对不公平对待时,他缺乏控制自己情绪与行为的勇气与能力,更不该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一想起他,我总会有些心痛,于是,我静下心来,试着进入他哀伤又脆弱的灵魂,以他的角度呈现这段悲哀而辛苦的生命旅途 ------
我在这里的编号是675482,这也是我未来的名字。我住的这间牢房有十几个平米,陈设简洁,两个室友。我们相处愉快,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了久违的人格上的平等,我甚至希望自己被判无期,因为这里的人不会带着有色眼镜看待我,即使是打架,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充满底气,而外面的人,只会让我感到无尽的孤独与深深的恶意。
我一直过得很辛苦,现在终于可以静下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呢。
其实,我的胆子很小,连别人杀鸡我都不敢看,那天,当我把刀子刺入小潘的身体,殷红的血液涌出的一刹那,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我干的。
但是,我又不得不那么做,我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我的人生早就完蛋了,当别人都在像躲神经病一样明目张胆地躲着我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我还是一个人啊,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最后一次证明我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
昨儿,妈来看我,她的头发全白了,苍老得像个七十岁的人。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可是看着妈颤抖的手、浑浊的眼,我的泪溢了出来。我从小要强,每天都是那么努力的向上走,我发誓要让妈过上好日子,却不曾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们娘俩儿默默地对着哭了很久,最后,我说:妈,儿子不孝,这辈子就这样了,别再来了,就当你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说完,我磨身走出了屋子,再没勇气看一眼妈的脸,走出很远我突然听到妈悲戚的哭声。
晚上我竟睡得很好,梦里看到了六岁的自己,小小的我正搬着个板凳晃晃荡荡地站到锅台上给在田里干农活的父母做饭。
从小到大呀,我真的一直很懂事,从不让父母操心,功课也一向很好。从上学那天开始,我就在心里发誓要做父母的骄傲。
1996年,我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那年,大学还没有扩招,能考上这样一所院校,我成了村里人人口中的状元,那个夏天,向来谦逊的父母也抬头挺胸了一把。
我更是暗暗发誓,要认真过好今后的每一天,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四年后找个理想的工作,在城里站稳脚跟,然后把爸妈都接进城,他们辛苦了大半辈子,我要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晚年。
大学的日子,我既不到处疯玩也不谈恋爱,我的生活就是图书馆-实验室-宿舍,同学们背后笑我像个苦行僧,哼,我才不在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四年的努力换来了优异的成绩,漂亮的简历为我带来了人人艳羡的工作机会。当我拿着签好的就业协议打电话告诉家乡的父母时,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
22年的生命,我一直过得很用力,因为我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扛着行李来到这个单位的那一天,我是那么地意气风发,我以为自己向往的生活已经向我敞开了大门,却不知我这么努力推开的竟是通往毁灭的窗。
刚开始工作的两年,我拼尽全力,努力地表现自己,慢慢地,我才发现,在这样的大国企是不看能力的,比的只是背景。这样的认知一下子击溃了我好胜的心,我开始变得迷茫,越来越消沉。
但真正击垮我的是人们的冷嘲热讽。
我的同事们多是比我大很多的大哥大姐,他们不是本厂子女就是技校生,在我眼里,他们一个个混吃等死、浑浑噩噩。像我这样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可谓凤毛麟角。一开始,他们都很高看我,都说我一定会有一个大好的前程,我自己也是这样深信不疑。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我依然做着和身边的技校生一样的工作,他们便开始故意在我身边说些风凉话,我越是窘迫,他们便越说得起劲儿。
有一天,他们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又围着我不怀好意地调侃。
一个煞有介事地问我:嘿,小元,你说说来,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跟我们混什么。
又一个假装关切地附和:就是啊,小元,你说说你,有这么好的文凭,到哪不混口饭吃,来,你说说,你咋整的呀,啊?问你话呢,听不见啊!
旁边的人都在呲呲地笑。我从没和人吵过架,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定定地站在那,脸上像火烧一样。
离我最近的一个大哥用手肘拐了我一下,一脸调笑地说:咋滴,玩笑都开不起么,不至于吧,瞅你那德行。
又是一阵笑。
我想表现得不那么在乎,甚至有些想讨好他们,便强挤出个笑来,许是笑得太难看了吧,他们乐得更欢了。拍着手,笑得弯下了腰。
那一刻,我像发了疯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玻璃杯,向旁边那个笑得最欢的大哥飞了过去。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打人。
那次之后,大家就开始说我精神有问题。一传十、十传百,他们都开始躲着我。有的时候我想表示一下友好,可他们眼神冷漠,充满警惕。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别刻意去试图融入一个从来就不想接纳你的圈子,只会让人更加疏远你,并沦为笑料。
我越来越沉默,我只想一个人待着,集体只会让我更加孤独。我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强大,努力不去在乎旁人的冷眼与诽谤,但我高估了自己,我开始失眠,连着几天睡不着,我只能靠着药物才能勉强睡上一觉。
这下,他们又抓住了新的证据证明我有神经病,一个个兴致勃勃地奔走相告。我的事成了他们无聊生活的佐料,饭后茶余的谈资。
我恨这个冷漠的世界。不是说生活不会亏待努力的人么,我一生努力,却被人当成神经病。我永远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天,他们又拿我寻开心,像耍猴儿一样逗弄我。下了班,回到冷清的家,我躺在冷清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我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放过我?
看来,示弱是没有用的。
我这一生也没什么意义了,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向你们这些人证明一件事:我也是个人,我有做人的尊严。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不再犹豫,我拎着刀走进了办公室……
当殷红的血顺着刀子淌过我的手指的时候,我流下了泪,望着他惊恐又痛苦的眼睛,我突然抓起他的手,颤抖着对他大喊: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为什么要逼我呢,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