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奶奶吴家英

        奶奶走了十五天了。我把所有有关她的照片打印出来放进相册里,每天翻一翻,来缓解我对她的思念,仿佛奶奶一如既往坐在我身边,并没有到哪里去。天气阴冷,有时困了倒在沙发上就睡着,醒来后的瞬间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我忽的问自己,奶奶去哪里了?

        奶奶19岁的时候,我祖父带着爷爷到她家说亲。那时的奶奶正值芳华,来说亲的还不止爷爷一家,最后奶奶选择了爷爷,在20岁的时候嫁给了他。奶奶从小在普洱市镇沅县长大,结婚后来到新平县平掌乡仓房村。两地在今天看来相隔不远,但在奶奶那个年代,去哪儿都得靠脚走,得两天两夜的时间跋山涉水才能到达。有了县际客车的时候,也得赶早从家里出发走到柏油路边才有得坐。可怜奶奶晕车很厉害,不过半里路就头晕反胃,因此奶奶婚后很少回镇沅县,她与娘家的联系也并不多。奶奶生活的全部重心,放在了爷爷、爸爸和叔叔上。她和爷爷在贫困的日子里努力挣工分,挣粮食。

        我祖父母有三个儿子,七个女儿,我爷爷奶奶结婚三年后离开大家庭另起炉灶。日子过得很艰难,奶奶回忆说,当时我爸爸出生,连一块给爸爸垫身体的布也没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再艰难的日子也会不知不觉地溜走。我爷爷念过小学,当了四年的生产队队长,还在扫盲运动的时候教了几年的书。在学会盖房之后,他给队上的人家建房补梁,能挣一块钱。当时队上还给爷爷奶奶分配了一架缝纫机,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尤物。爷爷奶奶给队上缝补衣物,也能得工分。日子就这样慢慢流淌着,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过了二三十年后,当奶奶看到我们吃不完饭菜时,都会厉声厉色告诫我们不能浪费粮食。

        1984年,我奶奶30岁,我父亲6岁的时候,爷爷离开仓房村外出找活路。他先后到了新平县漠沙镇的西尼村、腰街镇的河口村,跟当地人租土地种植甘蔗和玉米。爷爷出去两三年后,把我奶奶、父亲和叔叔接到了西尼村。父亲和叔叔上小学的时候又从西尼村回老家,和我大伯住在一起。我父亲在平掌乡念小学的时候认识了来乡上参加歌唱比赛的母亲,俩人先是在街上见过一面,隔不久又在小卖铺见了一面。此后,我父亲便认定眼前这个人是他未来的妻子。奶奶对于我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持反对的态度,还因此和我父亲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口角,可是她终究拗不过我父亲。这件事我是从母亲口里得知的,她说我奶奶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嫌她家里穷。我从来没有在奶奶面前提起这件事,也就没能知道她究竟作何考虑。总之,世界上性格恰好相反的两个人,就这样成为了一家人。

      我奶奶是一个嘴硬但内心柔软且没有安全感的人,我妈妈看上去柔柔弱弱但骨子里却很刚强。妈妈刚进门那会儿,俩人总会因为一些小事情而闹矛盾,互相生气不说话。那时候我们全家在腰街镇的河口村落脚了。爷爷跟当地人承包土地,签了二十年的合同。这些土地并不紧临河口村,还得走五六公里蜿蜿蜒蜒的土路才到达,河口村的居民称此地为大营坝。大营坝四面环山,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山脚下流过,河流岸边有一颗高大无比的木棉花树,大概四五个人才能把树根环抱住。大营坝在爷爷带着七户人家进入之前,还没有人烟,只有那条约两米宽的土路穿过。在这里生活什么都得从头开始:合力盖起简易的土坯房,慢慢置办柴米油盐酱醋茶。最重要的两件事:水和电,电是爷爷跟河口村的糖厂协商之后接过来的,我们每年把电费付给糖厂,水是从河流对面的山谷里用胶管渡过来的。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三年了。

        为了让日子有所起色,家里除了叔叔、我和年幼的弟弟之外,都得承担繁重的农活。奶奶和妈妈除农活之外还得负责家务。就像牙齿会咬到舌头一样,一个家庭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矛盾、误解和伤害。爷爷奶奶自己也记不起究竟从何时开始互相漠不关心。我记事的时候,他们早已从激烈的争吵演变为相互漠视,彼此厌倦和埋怨。与爸爸妈妈不可开交的争吵相比,爷爷奶奶的冷淡则会让早已存在的伤害形成一种习惯,不经意间就忽视对方,完全忘了眼前这个人曾经和自己一起共渡过难关。我奶奶膝下无女儿,爸爸和叔叔也不是会把关心和安慰挂在嘴边的人,所以很少有人会站在奶奶的角度,去体谅她的处境、遭遇和心情。奶奶看到我爸爸妈妈正在重蹈她和爷爷早年的覆辙,极力在其中劝说,站在妈妈的身边给她安慰。在五味杂陈的日子里,两个女人的心开始渐渐靠近,以往种种的不愉快也逐渐抛在脑后。

        奶奶很疼爱我和弟弟,在我们年幼的时候,奶奶的怀抱永远是我们躲避爸爸妈妈责罚的庇护所。她的床铺总是又大又软又暖和,我和弟弟小时候经常会去那里睡觉。奶奶会高兴地问:“阿奶的床是不是很软很好睡?”。她的房间里还摆放着那架早已退休的老缝纫机,奶奶把它从老家带了出来,即便它已经不能再为我们工作了。奶奶常常在我们身边笑着回忆:“以前我在龙树街给你和你兄弟买衣服,给你买了条新裙子,回家你穿着裙子跟小狗打架玩,全部被小狗咬破了!”我和弟弟年幼无知的时候,给奶奶带来过欢笑,但也惹她生了不少的气。

        在大营坝的最后两年里,两条从新平县修至戛洒镇的柏油公路经过此地,那条蜿蜒的泥土路从此被取代。我们在大营坝这十多年里,挣到的钱仅仅够维持全家人的基本生活。新公路的修建给了我爸妈打工的机会,他们拌砂浆,砌挡墙。虽然很辛苦,但比起种地能挣到更多的钱。因为修建公路,从糖厂连接到大营坝的电线和电线杆被挖断,那段时期我们从街上买小型的手提太阳能灯在晚上照明。我高一暑假回家,看到漫天黄沙随风四处飘散,木棉花树叶上也落满灰尘,河流由原来的清澈见底变得浑浊不堪。当年和爷爷一起来到大营坝的其他人家,因为合同快到期,已经搬到了下一个落脚点了。

        爸妈到离家有些远的地方干活,弟弟我俩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在没有电的日子里,我拿出作业本安静地写。大营坝夏天的时候很热,我深深记得我额头、背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粒,然而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叹的是,我当时的心情竟如此平静。奶奶坐在门口陪着我,时不时跟我讲几句话。写了会儿作业,我在奶奶身边读《傲慢与偏见》,当时读得爱不释手,想和渐渐来临的黄昏拼速度。最后奶奶阻止了我,她说在黄昏下看书以后眼睛会花的,我才把书收了起来。奶奶有一只小黄狗,我们叫它阿黄。奶奶走到哪里,狗狗就跟到哪里。有一次阿黄跟奶奶去山上干活,阿黄躺在地上睡着了,奶奶以为它已经回家了。奶奶干完活回家后发现阿黄没在家,到地里一看,阿黄还在那里抬着头四处张望,等奶奶和它一起回家。黄昏来临后,我们点亮太阳能灯。我和弟弟在院子里追着阿黄打闹,奶奶坐着凳子上看着我们。

        公路快修好的时候,我们全家搬到了腰街镇。爸爸妈妈在镇上的桔荔庄园干活,奶奶则在家里带叔叔的两个孩子,爷爷觉得自己还能劳动,在河口村租了一小块地继续种植,我考上了大学,每年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回家。2019年寒假,我发现奶奶找到了新的乐趣---做鞋垫。她一针一线给我做了好几双鞋垫,我至今舍不得用,存放在箱子里。奶奶额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长了许多,头发长起来的时候,她会让我帮她剪短。奶奶年轻时有一头乌黑长直的头发,有一次我们到集市上赶街,遇到一个专门收头发的阿姨,她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问奶奶要不要卖头发。奶奶刚开始是拒绝的,后来谈谈价钱之后还是决定把头发剪下来卖了。从此奶奶便只留齐耳短发,一直到她离开人世。

        2021年7月,奶奶在新平县人民医院确诊胰腺癌晚期,爸爸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让我们带着奶奶到玉溪市再做一次检查,可检查单上那冰冷可怕的几个字---恶性肿瘤,并没有消失。医生告诉我们,胰腺的位置比较特殊,奶奶年纪比较大,目前的状态不建议做手术和化疗。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之后,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小声地流泪,想起奶奶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又迅速把眼泪擦干。奶奶因为腹痛难耐,要蹲下或佝偻着背才能缓和一些疼痛。她背对着我们,双手捂着肚子坐在门诊楼大门前的石柱旁,远远地看过去,奶奶单薄消瘦的身体和石柱形成令人心痛的对比。我可怜的奶奶啊!

        我们在医院开了止痛药后,把奶奶带回了家里。叔叔从那个时候起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四处寻医问药,他听说有的癌症患者吃了中药之后活了好几年,就找到这名草医,跟他抓了中药。我们没有隐瞒奶奶的病情,她知道之后也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她催我叔叔出去工作,让我妈妈留下来照顾她。叔叔工作了两三天之后,借口说下雨做不成活计,又回家了。叔叔回来后奶奶很不高兴,她觉得我们家就算妈妈没法去工作,也还有我爸爸扛着,可是叔叔不工作的话什么也得不到。叔叔后来安慰奶奶说:“这病要是医得好就最好,要是医不好,我想多陪你一段时间。”奶奶之后再没有催我叔叔去工作。

        我们从玉溪检查回来之后,奶奶的腹痛连带背痛 从来没有减轻过,夜晚时疼痛加剧,疼得睡不着觉。奶奶的胃口越来越差,吃一口米饭或粥立刻吐了出来,整个人也越来越消瘦。弟弟比我开学早,奶奶弯着身子侧躺在床上,说特别想念我弟弟。妈妈打通了弟弟的视频电话,奶奶接过手机,看见弟弟便流泪,嘱咐我们要好好念书。奶奶跟我说,她不怕死,但遗憾的是孙子孙女的喜酒一场都没得喝。我爸妈结婚的时候,家里条件有限,没有办酒席。叔叔的也是如此。所以奶奶这一生,没有喝过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人的喜酒,没有捧着放有花生瓜子和喜糖的盘子,站在门口接受他人的祝贺。

        十月份的时候,奶奶出现了黄疸,我真的不敢想象她是多么的痛苦。我从昆明回家看望她,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我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她回应了我:“你回来了。我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那时候奶奶能自己下床走动,但体力不允许她走得稍远一些。一天中午奶奶在晒太阳,抬头看见我向她走过去,给了我一个笑容。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奶奶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笑容了。

        2022年1月7日,我考完英语听力,立刻带上行李回家。奶奶把头埋在膝盖间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我轻声叫了奶奶,她没有回应我。一直到第三声的时候,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奶奶已经虚弱到讲不动话,也无力翻身。爸爸妈妈和叔叔轮流照顾奶奶,每隔一会儿就帮奶奶翻一次身,喂她一点水。到7号这天,奶奶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进食了,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囊紧贴着骨架,她体内的癌细胞却在不断生长,掠夺她原本少得可怜的能量。爸爸坐在奶奶的床旁边陪着她,他抱着奶奶那消瘦无比的身体的时候哀叹:“可怜啊,我妈!”

        1月13日,我和妈妈给奶奶洗了一个澡,她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却说不出话。奶奶虚弱极了,除了翻身时呻吟几声,其余时间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着。我明白,奶奶离我们越来越远了。15号早晨,妈妈感觉奶奶有些不对劲,睁着眼睛,张大了嘴巴。妈妈蹲下跟奶奶说话:“妈,你心里不要有太多的牵挂,太辛苦了,你孙子孙女都长大了,李云秀我们会好好照顾的。”奶奶费力地抽动嘴唇,想说话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干涩的眼睛这时因为泪水而再次湿润。妈妈叫来爸爸和叔叔,他们把奶奶抱到客厅。爸爸在客厅里铺好了被褥,把奶奶放在上面躺着,奶奶又安静地睡了。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奶奶睁开了眼睛,我们全家人都在她的身边。奶奶最挂念我叔叔12岁大的女儿李云秀,因为她亲生母亲不在身边。李云秀蹲在奶奶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她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一声声呼唤奶奶。我过去安慰她,自己也忍不住眼泪。奶奶直直看着我和妹妹,不眨动一下眼睛,眼角流出泪水。她像是想急切地跟我们说什么话,又像是在安慰我们不要哭。妈妈把我妹妹拉起来抱着,我把奶奶的眼泪擦干,之后,奶奶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渐渐地,奶奶呼出的气比吸进的气多,间隔时间也从原来的两三秒,慢慢变成四五秒。爷爷在这时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托住奶奶的下巴,没到一分钟的时间,爷爷转过头来跟我们说:“人不在了。”

        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大悲大恸,其实也没有,奶奶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只不过从她离世那一刻到葬礼结束,我好像置身在梦境中,每次一想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奶奶,就会有一阵酸楚感,但想到奶奶从此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又感到一丝安慰。我对死亡没有多少思考,没有什么人生的启发和觉悟,我反而对身边的人多了怜惜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遭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酸甜苦辣。“且行且珍惜”这五个字说得可真好,没人会陪我走完这一生,我边走边珍惜每一个人。奶奶人生的旅程到这里便结束了,幸福也好,痛苦也罢,将通通埋葬在土里。和奶奶一起拥有的二十四年的缘分,是我人生中的珍宝。奶奶走了,她永远活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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