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莲最近经常做梦。

在梦中她老是回到过去，回到几十年前，自己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时候。她来到灵泉陂，又见到了柱子。还梦见自己家那死鬼跟柱子打架。

村子解放那年，刘莲七岁，柱子十岁。柱子住在她家隔壁，整天扛着个红樱枪和小伙伴在大街上疯跑，刘莲流着鼻涕紧跟着柱子，小脸蛋通红。有时脚步踉跄，跟不上人家，急得光想咧嘴哭，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柱子跑。柱子老说她是个跟屁虫，不和女孩去玩尿泥，偏要来跟男孩捉迷藏、玩打仗。

“去去去，去跟二丫她们玩。”

“不，我偏不。我就跟你玩。”她觉得跟着柱子哥有意思，心里畅快。

上学了，柱子哥比高三个年级，他的个头长得很快。她喜欢颠儿颠儿的跟在柱子后面，觉得柱子哥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而且，柱子哥对她虽然跟严厉，可她一点也不怕他。反倒是其他同学谁敢欺负她，柱子哥准保对他们不客气。

柱子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拉二胡，还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个口琴，没事就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刘莲每次见到柱子鼓捣音乐，都会托着下巴，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她觉得柱子真勇敢。以后，她喜欢唱歌，对音乐着迷，都是受柱子的影响。

柱子还经常带她到村里的小河边去抓鱼，家里的罐头瓶里装着好多条好看的小鱼，她没事就逗逗它们，喂它们一些饭粒。有时候，她会对小鱼轻轻的说些悄悄话，鱼儿摇头晃脑，好像也懂了她的意思。这些话不能叫妈妈知道，更不能让柱子哥听见。她心里藏着好多秘密呢。

在她家的后院有一大片榆树林，林子里边还长了很多乱蓬蓬的野草。再往后边就是庄稼地了，由一道土墙和这边隔开。土墙上有一道道明显的凹痕，那是我们从墙上翻过来翻过去弄成的。等麦子熟了我们翻墙去那边揪几把，在这边烧火燎着吃，玉米熟了，那我们也要先尝尝。特别是，玉米地里可能还种有黄瓜和甜瓜。

麦子黄梢的时候，知了开始爬上榆树，不知疲倦的鸣叫。这时候。柱子开始和面、洗面筋，然后拿来长杆，小心翼翼的去粘知了。刘莲跟在柱子后边，看着那些知了一只只被柱子抓住，她觉得可过瘾了。

有一次，一只马蜂突然蛰了刘莲的头顶，疼得她马上大哭起来。柱子赶紧掐了许多黄蒿的嫩芽，揉碎，挤出汁液，按在她的头顶。还扶住刘莲的肩膀说 “不疼了，不疼了。马上就好了啊。” 她果然感觉好多了。

02

柱子初中没上完就回村参加劳动了。刘莲感觉很没意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柱子先是去放羊，然后拉平车，犁地耙地。他越来越像是个庄稼把式。他会经常到学校门口，看似漫不经心的发愣，其实是想看看刘莲。他见到刘莲，会冷不丁拿出一个苹果或者甜瓜什么的，给她一个惊喜。那是他在生产队劳动时顺手摘来的。

刘莲最高兴的是去邻村看电影，她可以借着夜色，拉着柱子的手，一路高高兴兴的和柱子说说话。她把学校里很多有意思的事都告诉了柱子，但是柱子好像心里有什么心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是听她讲。一边看着电影，柱子会紧紧抓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爸妈突然不让刘莲去见柱子了，她问为什么，他们说不为什么。

那年冬天，刘莲都十六岁了，柱子要随村里人去山里修路，头天晚上，柱子和刘莲在村边的麦秸垛旁边，说了好多好多话，刘莲听说柱子要去山里好几个月，便泪水涟涟。柱子只是安慰她，说是有空就回来看她。那天晚上，他俩第一次抱在一起。

柱子走后不久，刘莲的一个远房亲戚弄来了一个招工指标，刘莲虽然极不情愿，却也拗不过爸妈的苦口婆心，只好远走他乡，到离家几百公里的城市上班。

她给柱子写了十几封信，可都杳无音信。后来父母来信说，柱子和邻村的秀娟订婚了。

那时候，她在厂里的师傅对她关怀备至，对她有点意思。但是她却不即不离，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柱子。如今柱子已经订了婚，她虽然一百个不情愿，索性也不管不顾，答应嫁给了这个死鬼师傅。

几十年过去了，她娃都生了一炕，可老是想起柱子。

03

去年，那个死鬼走了以后，她一口气没有踹匀，倒在地上，家里人七手八脚，赶紧把她送往医院，医生说是脑中风，七十多岁的人了，幸亏送来的及时，要不然可就危险了。

她前前后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她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轮替换班看护她，翻身，解手，擦身子，换床单，硬是没有让她受一点委屈。同病房的人眼看着她儿女孝顺，又照顾周到，都羡慕不已。可是她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出院后，她总是迷迷糊糊的，天气好的时候，她都叫家里人把她弄出来。她手里拄着一个手杖，坐在龙子湖小区罗马广场的石凳上，头微微低垂，眼睛审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一天又一天，她都坐在那儿，仔细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

天要黑了，家里人催她回家，她颤巍巍站起来，嘴里还咕弄着：柱子还没回来。

年纪大了，饭也吃不动了。可她每次吃饭前都不忘记说：给柱子盛一碗。

电视剧也看不懂，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了再看，还是没啥好看的。

那天在沙发上，她又犯了瞌睡。她梦见柱子和她一起去缝山针公园爬山，两人都老的不成样子，互相搀扶，慢腾腾的从台阶往上走。从后边蹭蹭蹭的过来几个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

“大叔，今年多大了？”他们热情的打招呼。

“七十八了。”柱子回答。

“七十八？我们还以为一百多了呢。”他们几个人嗤嗤的笑了起来。

“我们几个人都是八十多岁。”

“啊？”她和柱子都吃惊的看看那几个人。

“没有吃长寿素吧？”

她和柱子互相看看，摇摇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长寿素就是长生不老药。2017年的时候，谷歌公司的科学家就预测，到2029年，人们会研究出人体智能纳米修复器，只要吃上一粒，纳米粒子就会自动在身体里修复病灶，重建DNA。现在才2028年，目标早就实现了。”

“喏，就是这种药。”一个人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瓶。

“来吧，送你们两粒。”

她接过长寿素，用随身的手绢卷起来，小心翼翼的装在了腰间贴身的小口袋里。

04

梦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沙发上斜躺着，口水洇湿了衣襟。下雨了，天空阴沉沉的。她慢悠悠的起来，走到阳台上，看细密的雨丝敲击着树木的叶子。她眨巴眨巴眼睛，努力的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有点乱。她心里想。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她不禁一晃悠，右手不自觉的按到了腰间。她吃了一惊，她的手出触到了那个手绢。她扔掉手杖，掏出手绢，一层一层的解开。

我的老天爷啊，真的是两个药片。她弯腰捡起手杖，挪到沙发上坐下，抓起一杯水，把药片举起来，左看右看，最后一口吞下去了一粒。而另一粒，她先是放到电视柜里，又不放心，放到书房，也怕别人发现，最后她藏到了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那天晚上，她没有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装模作样的看电视，早早就睡了。她睡得很香。她只感觉到浑身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动，又像是身体通了直流电。

第二天早上，天空放晴，阳光从阳台直射进来，明亮而柔和。刘莲的心情很好，吃过早餐，她尝试着不用手杖，自己下楼，来到罗马广场。她坐在石凳上看过往的行人，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们说。

从此，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家人惊奇异常，邻居也十分诧异。一个月之后，她已经健步如飞，俨然另外一个人。她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出门去看望一个人，就悄悄的走了。

她来到灵泉陂，在别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坐在大槐树底下的柱子。柱子今年快八十了。几年前，一场车祸使他失去了他的老伴，他也受了重伤，下肢瘫痪。看到刘莲，老头用手指着她，“刘，刘，刘，莲。”，说完老泪纵横。

刘莲也止不住热泪盈眶，上前握住柱子的手，千言万语，却哽咽在喉，说不出来。

她留在了柱子家，精心照顾柱子，又悄悄的给柱子吃了长寿素，眼看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好。后来，她把自己做梦和长寿素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柱子，柱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不久，柱子和刘莲离开了灵泉陂。柱子也给家人留下了一张纸条：

刘莲来了，她终于来了。我其实等了她五十多年。她让我体会了等待的痛苦，也使我知道了幸福的滋味。幸福来的太晚了，这一次，我会抓住不放。紧紧的抓住我的幸福。

不要去找我。我就在你们身边。

05

长岭村坐落在太行山里的一个山坳里，浓荫蔽日，溪水潺潺。一个干净的院落，门前有几亩菜园，远处一片庄稼地。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在这里居住，烧水劈柴，喂鸡养羊，一条大黄狗跟随他们，跑前跑后。一派田园风光，好不自在。

他们是刘莲和柱子，俩人身体越来越好，甜甜蜜蜜的，就像是一对小情侣，每天晚上都要啪啪啪。

是啊，他们失去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