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结尾,我知道保罗的墓就在Santa Cruz的海边。我和某人说,下次去美国,带上花和酒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天。
这么美好的人,真希望他还活着。
曾几何时,我不接受“立德立功立言”的思想,读书于我是一个输入信息的过程。时间流逝,我近距离观察死亡和变故,感受人生的短暂,发现其实每一本用心写就的书,都是作者写给陌生人和未来世代的遗书,是时间里的漂流瓶。好书,说出了作者最希望这个世界记住的话;读书,是把别人的生命编织在自己的生命中的过程。
所以能在这本书中遇见保罗的一生,很幸运。
从斯坦福的文学、生物学双学士,到剑桥的哲学硕士,再到耶鲁的医学博士,保罗完成了常人看来难以置信的连环career switch。但从书里的轻描淡写看得出,这对他来说并不勉强。很久前有个朋友和我提到“be VERY honest to yourself”这个概念,她说越艰难的生活,就越需要对自己保持诚实,这是一种优质的驱动力。从书中感觉得到,保罗就是个对自己非常诚实的人,怎么想就怎么说,想到了就去做,剩下的都不担心。
他一再提到自己对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的热爱,又将这种高级思维活动的产物,置于解剖学意义上的人体系统中,由此探索灵魂和大脑的关系。在针对大脑的精密操作里,他如愿逼近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交界——抽象、人为、创造性的内容,是如何与肉体凡胎的代谢、运转和病变交互作用,而身为对着人类大脑挥舞手术刀的神经外科医生,是唯一有能力拯救和修补破碎“灵魂”的人。
虽然他活得太短,但我仍然羡慕他在三十几岁上,实现了我一直梦想的生活状态。年少时,我常为自己感性的一面感到困惑甚至羞耻,因为我所受的教育告诉我,理性、实证是更加优美的品性,而伤春悲秋或者多愁善感给人留下的是脆弱和不节制的印象。长大后的我努力变得“强悍理性”,但却发现,这时我又常对那些心无旁骛,步步为营的人感到厌憎,觉得他们残忍无趣,虽生犹死。究竟什么样的人最令我钦羡?读了保罗的书才发现,原来是他这样的人。
宇宙是熵增的过程,很多人选择抗争。皮相上,买最好的护肤品;生活中,尽量排除干扰;工作里,干一行爱一行。“复杂”“混乱”这样的词,总让人心里稍微一紧。对抗我们无法承受的复杂性,演化出了越来越多的概念和社会分工,每个人站在相对固定的位置上,看着陌生的概念,和不同行的人,觉得越来越遥远。在读这本书之前,我没有认真思考过,会不会有一个文学出身的人,后来做了神经科医生?尽管这个可能性非常迷人,我却觉得,没什么思考的必要。因为,文学到医学之间的路,不啻地球到月球的路,这个年代的人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因为他愿意吧。我对自己说。
当disconnected的领域被渺小的个体拉扯到一起,它们焕发出一种陌生的美感,而那是我们这个时代欠缺的东西。读保罗的书,感受他在两个学科之间小跑着穿梭来往,把住院医枪林弹雨的生活和惠特曼的诗细细密密地缝补在一起。你会在心里悄悄地赞叹:真是绝妙,完全说得通,之前怎么没那么想过?
生活从来不是浪漫的。我曾在医院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对住院医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太辛苦了。再多惠特曼的诗和Bosa Nova的音乐,也缩短不了保罗站在手术室里的四五十个小时。读到他下了夜班坐进自己的车,需要先打个十五分钟的盹再开车回家,刚推开家门,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而感情深厚的妻子在他做住院医的第六年里也撑不住,要拉他去看心理师,我虽然同情,却并不能事后聪明地说:“早该不这么拼命”。因为,其实那书才看了几页,就已经明白了:假如可以重来,他不会改变选择的。如果我能像他那样找到自己心仪的事业,恐怕会一样孜孜不倦。这是幸福也是负担。浪漫可能是在这个矛盾中产生的感觉。
就像保罗在上班最后一天的早晨,喃喃自语:I can't go on. 旋即接上了《等待戈多》中的下一句:I'll go on. 放弃与坚持之间,有一种浪漫。日常闲话与戏剧经典的自然拼接,有一种浪漫。不在这个语境中的人,或许无感,指其为附庸风雅。经历过的人,感到这两句话浓缩了全部的挣扎。
无论多漫长的天人交战,只有两句台词。一句是“再试一次”,一句是“爱咋咋地”。它们翻来覆去地吵,而最终那人到底是爬起来还是躺下去,就看剧本最后一行写的是哪句话。
坚持需要的从来不只是意志力。当死亡还只是路尽头模糊的影子的时候,人握持大把的时间,被亿万同类裹挟着,奔赴世俗的期待。那时的所谓勇气和希望,并不是从心内的荒芜中一点点长出来的,更像是新发的校服和教科书,人手一份。然后,在某个时点上,我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跌倒,一瞬间瞥见了死亡伺机而动的面容。在那个时点上,我们重新读懂了世间所有的悲剧,重新读懂了钟表,重新审视少不经事的岁月里,自以为的轰轰烈烈抑或绝顶聪明。然后我们颓然问道:为什么要虔敬对待必有一死的人生,为什么要珍惜这反正远远不够的时间,为什么要原谅本来就不是因我之过错而招致的伤害,为什么要爱和我素昧平生且并不爱我的人们?
这些问题,在保罗的书中,也都有精彩至极的回答。此外,保罗妻子的后序同样极为动人。为免剧透,就不复述了。
前不久在悉尼市中心的书店,我再次看到这本书。它仍然摆在畅销的架上,开本很小。封面上,也许是他的背影,穿着刷手服站在手术台前。此人早已作古,是因为这本小书和几个小时的阅读,让我不至于真的错过他。深深感谢他在极大的病痛中,在笔记本电脑前敲下了这至为珍贵的文字,让我的人生因此而不同。
女士们先生们,《当呼吸化为空气》,保罗.卡拉尼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