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四章 参观新居
两个衙差被危蔟忌叫上前,伸手分别架在尸首腋下,小心扶定,危蔟忌缓缓地把白色布袋一点一点往下抖动。不一会,整具尸首给倒腾出来,全部暴露在火把的熊熊火光之下。
尸身穿的是普通的浅灰色褂袄,除却褂袄,内里穿的较旁人单薄,衣服上沾有星星点点的油渍。摸一摸尸身的双手,触一触尸首的嘴角,翻看一下尸首的后脑,这名死者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并无明显外伤。
未几仵作赶来,略略一看,便在尸首上动作。周围几个衙差把火把凑在一块,把点滴之地照得亮如白昼。八戒后退几步想离得远些,大圣将用肩膀将他向前一推,狡笑着说道:
“人死如虎,虎死如花,人家跟你无冤无仇,又不是你害的他,你害怕什么了?上前看看去,是你报案给他声张冤屈的,让他好好认得你啊,好给你积阴德。”
八戒走到一旁说道:
“去你的,我可没说我害怕!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没事为什么要看?!我嫌晦气!你要是觉得呆站着闲得慌,就自个上去看。”
口不对心的事常有,现在八戒就是,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嘀咕:
“唉!要说不害怕,那可真是假了。取经回来千把年了,一直都没有再见过死尸,现今他又这般死不瞑目,看着心里怪发毛的。”
大圣碰了个冷脸,煞是无聊,走近危蔟忌说道:
“危捕头,我们在杨美做生意大半年了了,平时看到大家都一团和气,碰上人命案,心里感觉不一样了。为什么还有这样残忍的事发生?难道平日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
呼呼寒风中,危蔟忌站立如松,看着火把下仵作晃来晃去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地搭腔:
“你才来不知道,高大人来了以后,杨美城都太平了十来年了。装出来的?!要装得装十来年!你能装吗?!”
大圣毫不介怀,笑道:
“一向如此太平,你们官差的日子也太好过了!”
危蔟忌笑而不语。
大圣闲得慌,在石凳上坐下,对众人呵呵傻笑。危蔟忌一下子没了笑容,猛拍他一掌,板起脸训斥道:
“没看见这里在干活吗?要坐到后边地上坐去!”
自讨没趣,太无聊了,大圣起来走到八戒身边,并排站着,一脸的郁闷。八戒笑话道:
“这回你知道什么才是有趣什么才是热闹了吧?我早就让你拉倒了,你还非要管这闲事,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大圣打个哈欠,睁大双眼,不顾高比穆就在面前,冲着仵作问道:
“老哥,大人让你翻他的嘴巴来看,怎么看这么许久?你往哪看的?!要不要钻到他肚子里去?”
仵作不敢像大圣一样撒野,全神贯注,只在心上应答:
“操你大爷的,叫唤什么!你懂个什么鸟毛?有本事你来翻进他肚子里去。”
八戒心里乐道:
“猴头果然支持不住了。在这么多人前装模作样,够他辛苦的!”
他也眼睏,一样的不识趣,说道:
“大人,我表哥这是一整天没睡觉,倦乏了才胡说八道的,你大人大量见怪不怪。我们只是报案,您瞧这冷劲儿,我们快给风吹一宿了,现在看起来没我们的什么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了?”
高比穆面容和善,对两兄弟微笑着说道:
“你们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还很年轻啊,今晚少睡一些,明天就可以多睡一些。你们古玩店里的生意还算好吧?”
“三十岁上下?!叫我老祖宗都还远得很呐!总算有人搭理我了。”大圣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冷笑着反问:
“嘿嘿,大人去我们店里看过?!”
说到誌古斋,八戒忽然来劲,抢道:
“我们古玩店的生意,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生意好不好,反正每天都得打扫抹擦,这体力活都是落在我身上。反正明儿我可记得一定要起晚了,不到午时我不下床,谁今儿让来报案的,谁明天一大早去开门干活。”
高比穆拈须一笑,说道:
“贵店开张之时,内人曾经买了一对玉镯子。那玉镯据我看来不算是劣等货,内人说只花了她的八两银子,不知二位从中能赚到多少?”
大圣狡黠的眨眨眼睛,嘿嘿笑道:
“我们那时新开张,不赚钱,要的是人气。夫人模样慈祥,长得面色也好,当时我还倒贴了她半两银子。那副镯子,夫人喜欢不?”
“呵呵!”
高比穆一笑,不置可否。大圣眉毛一扬,得意道:
“大人要是喜欢我们店里的宝贝,只管还来。哈哈!只是小店的新张早就过了,就算关照大人,也都再没有那般便宜的货色了。夫人先下手为强,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那时高比穆偶然得知夫人从誌古斋赚到了便宜,觉得甚是奇怪,怀疑志古斋是不是一间寄售贼赃的黑店,故曾命危蔟忌前去查看,由于为时已晚,店中两个老板已经把经商策略做了更改,不但店中宝贝甚少,而且每件的价格都是贵得离谱,做生意先蚀后赚平常事,于是高比穆不了了之。
他干笑两声,说道:
“看来你们两个不只是好心人,还是曾经的大善人呐。”
这时,仵作从尸首旁站了起来,复命道:
“大人,小人勘验完毕!”
高比穆回过头,和仵作一起蹲下查看,周围几个衙差捕快又赶紧把火炬凑在一块照明。仵作指着尸首说道:
“此人头上血迹斑斑,却无一处有皮肉外伤,小人看那鲜血流淌的痕迹,乃是从口中、耳中、眼中鼻中流出,故判断他是七窍流血而亡。”
高比穆问:
“你在他口中可有什么发现?”
仵作点点头,说道:
“此人虽然口中满是血污,但撬开来看,可见其喉咙深处有些许白沫,还有一股极辣的呛鼻味道,像是辣椒,又夹杂了一丝鱼腥的味道,小人判断他很有可能是吃了什么以致中毒身亡。”
“中毒?!”
高比穆皱紧眉头,问道:
“既是中毒而死,如何又张牙舞爪,面目惊骇?这可是中毒之人死时的必然模样么?”
仵作回答道:
“非也!小人见过几个身中剧毒而死的。他们有些明知是剧毒,但强硬忍受,死状也还算从容平静,也有过毒物的麻醉性大于痛楚的,使人不知不觉中七窍流血,突然卧倒毙命,事先可以没有一点征兆,还有些服食了大量砒霜决意一死的村妇,其人不知厉害,把砒霜吃进腹中,才知奇痛无比,那一刻或会变得极度恐惧,令她双眼俱爆,筋骨扭曲,临死前她若是拼命挣扎,以手抠喉驱呕,便有了这个样子。依小人看来,此人的死因与后一种较为接近,只是不知他吃进肚子里的究竟是不是砒霜。”
八戒眼睛一眨一眨的,说道:
“这人要真的是自尽身亡,那他的心思又真是奇怪了。活着已经难受得不行,寻死时就不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恐怖。这老半天都不能断气的,不但死到一半的时候比赖活着还痛苦,死完了还留着怪样子吓唬人,让看见的人恶心嫌弃。得不到看见他尸首的人的半句好话,还不如一直赖着活下去好呢!世上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一张芭蕉叶么,一个人在最难的时候挨得住不死,日后就未必跳不出这张芭蕉叶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是这个理吧?”
人要是真的自去寻死,谁还有心思为肉身留下一副好皮囊!猪八戒自以为善解人意,其实大概是最触碰不到人心的。
大圣伸出手,抓一把虚空,举到八戒眼前摊开手掌,冷笑道:
“芭蕉叶?我觉得这都算大了!佛祖的五指山也就是那么一个巴掌,乾坤大了去了,你见谁能跳出来过的?这人或许就是该死,他遇上的那张芭蕉叶,说不定就是死胡同,就是迷魂阵,他的大限在一个时辰之前到了,就算不是自己寻死,也会有人要他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敢说这个人就是自己寻死的么?”
“师兄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要你回忆以前的事情。”八戒憨笑着说道,“我当然不敢说这个人就是自己寻死。我又不是地府通判,又不像人家有通天下地的神勇,说了也不一定准,说准了未必就没有人能够最后改变,现在就是说闲话玩儿。”
闲话说得不够,看了大圣一眼,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不知道这位仵作老哥究竟还能验出些什么东西来。对了,尸首嘴里有鱼腥味,那么说他可是吃荤的了!要是他早年就出家做了佛门子弟,不曾沾染荤腥,荤腥里放毒就毒不到他。就算还想死,因为是佛门弟子,佛祖慈悲,最后放自己的弟子一条生路,让他总是寻死不成,上吊绳子断,砒霜是假药,投河水结冰,由他断了寻死的念头,不就能赖着活下来了吗?”
大圣浑身不自在,恹恹地说道:
“佛祖本事大啰!面对众生只有杀错没有放过。你看这人,既然当死,那就谁也救不得他了!”
寒风萧瑟,师兄弟两个片言只语断断续续传入旁人耳朵,什么芭蕉叶什么五指山什么佛祖,听起来都是不着边际的废话。众衙役都想,这两人真够疯疯癫癫的!
王汉牵着的快马长嘶一声,鼻孔喷出一连串的白雾。王汉有心笑话师兄弟二人,说道:
“我说二位掌柜,你们做买卖的,平时就伶牙俐齿,现在三更半夜就更玄了,说的都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神奇!神通广大!太让人佩服了!看样子这匹马是你们的知音,都听得懂了呢!麻烦二位帮着问问它,肚子饿了没有啊?是不是要吃夜草了啊?”
众人吃吃地哄笑起来。危蔟忌暗地偷眼观瞧高比穆,高比穆乃眉头紧锁,兀自听着仵作说话,似乎并不被身后的玩笑影响。
他不敢惊炸,踱步巡守,冲着众衙差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对师兄弟两个比划,要两活宝禁声。
一时沉寂,于是众人便又清楚地听到仵作说道:
“此人死后曾经被数次搬动,导致体内血流时聚时散不能固定一处,所以这时看来便有多处尸斑。”
高比穆问道:
“此尸全身僵硬,师傅能不能断定他大概死于何时?”
仵作并不直接回答,触一触尸身方才说道:
“回禀大人,死去之人的身子僵硬,原是尸首在半日之内的变化过程,到最后又会变得柔若无骨。先前小人触碰这具尸身的时候,他的身子正在由硬变软,现在大概又过了快有半个时辰了吧,或许可以摆动他伸出来的双手了。”
话音刚落,“呼”地刮起一阵山风。周围老房子的门板吱呀吱呀作响。众人疑惑,自从来到这里都刮了几阵风了,怎么这时才响起门板开合的声音?正纳闷,远远地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梆!梆梆……”
尸首的手臂慢慢地垂下,无声无息放倒在地面。
“呀——”
一声惊呼,举着火把照明的胡四惊炸起来,被闪电劈到也似,整个人弹到一边,手里的火把掉到地上。
火把熄灭的瞬间,在地面撞出一团火光……
“没用的东西!”
危簇忌快步上前,捡起掉落在地的火把,斥道:
“滚一边去!”
高比穆眼尖,道:
“且慢!火把给我!”
旁人递上火把,高比穆接过,弯下腰,放低火把,几乎烧到地面。他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借着火光仔细观看,拿到尸首身上比对,突然问道:
“危捕头,此尸首竟没穿着鞋子的吗?”
危蔟忌记得自己把尸首从袋子里褪出来时的情形,连忙回答道:
“是的,大人。他只是穿着袜子,没穿鞋,袋子里也没有鞋子。”
高比穆点点头,把那样东西交给危蔟忌,交代小心保管,对仵作说道:
“按师傅所说来看,这人究竟死于何时?”
仵作很肯定地回答:
“一定是在昨日早上巳正的时候中了剧毒而死!他的身子死而后僵,僵而后软,刚才寅正时分,他的手臂自然垂下,按这死人身体变化状况的推算,算至昨日早上巳正时分,正好满八个时辰。”
高比穆微微点头,又问:
“师傅既说这人像是服食剧毒而死,那么在他口中有没有佐证证明他究竟死于何种毒物呢?”
仵作摇摇头,答道:
“死者口中只有一些红色辣椒的残渣,间或有十分腥臭的鱼味,这两样东西都不会害人性命。若要详查,就要将尸首搬到义庄,经过开膛剖腹,才能看得出他究竟吃了些什么。”
高比穆环顾众人,说道:
“这人既是昨日早上就死了的,显然已被置于某处藏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藏匿地,可能就是案发的地方。昨日一整天,直至深夜,都无人到衙门来报人口失踪,想来死者家属还不知其已经死亡。”
乃对众人招了招手,道:
“你们都来仔细认认,看看认不认得这个死者。”
众衙差上前轮流看了,都摇摇头说不认得,危蔟忌一边看着尸首,一边看着众衙差,忽然晃了晃手中的火把,叫道:
“胡四,不要这般没用,赶紧过来辨认。”
顺着危蔟忌的眼光,众人看见胡四正远远的站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躲到后面去的。
危蔟忌耳提面命,胡四极不情愿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又踟蹰不前,好似脚有千斤,再也迈不开第二步。众人寻思他没有见过尸首所以心中害怕,有人便笑出声来。
胡四心里越发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发慌。早先他还在尸首旁边的时候,不敢直面尸首,仅是稍稍看了尸首的四肢躯干,一颗心便已经狂跳得不行,几乎窒息。此刻要再上去辨认尸首的脸面,他冷汗频冒,眼皮打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众衙差忍俊不禁,大圣和八戒相对一笑,走到胡四身边,笑道:
“我们街坊邻居也一起过去认认。”把胡四架起来就要往前走。
胡四如此地没出息,平时真没看出来,高比穆挥挥手道:
“罢了!罢了!你们都认不出来,想是这个人很少在外间抛头露面了。”想想又自言自语,“胡四,你这个大男人……”
大圣看着尸首,灵光一闪,说道:
“大人,如果这是个路过杨美城的客人,你叫大家如何认得出来?”
吹了一晚上冷风,大圣总算说了一句众人都觉得靠谱的话了,高比穆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们说的那两个意图抛尸的人最后是往城里的方向跑去的,对吧?这可不能记错了。”
八戒笑道:
“错不了,他们跑到前面那个拐角边上的时候,我还在上边笑话他们哩。”
高比穆略一思索,吩咐道:
“危捕头,你和两个人留下把守现场看护尸首,明天一早去把城里的画师找来,临摹此人面像。我们且先回去歇息,等天大亮了再出来勘验。”
大圣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又闭了嘴,和八戒跟在一众衙役身后,默默走上回程。
二人回到誌古斋,各自上床胡乱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中,大圣听到后门传来枚芳焦急的呼唤,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对面床上八戒鼾声连连犹然未醒。
大圣不想吵到八戒,没有立刻回答,径直起来打开房门,房门打开的霎那,一眼便瞅到枚芳紧张的神情。
“枚婶早啊!”
枚芳见了大圣,即刻大为宽慰,好似心上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对大圣左看看右看看右,问道:
“你们两个可是都在屋里呢?”
“在,在,在!”
要找八戒么?大圣让到一边,要请枚芳进来,笑着说道:
“表弟还在床上睡懒觉呢!”
枚芳并不打算进房,只是伸长脖子往房内张望,未几笑容满面,说道:
“是这样,今天我一早就做好了早点,但是又迟迟不见你们过来吃了去开店。我和子老爷想起你们昨夜很晚也没有回来,事先又不曾听你们说过会去哪里。以前你们从来不曾这样子过。所以就有些担心了。而且我过来之前听到买菜回来的崔姨说,外面传闻檀香客栈那边死了一个人,呸呸呸……害得我和子老爷直以为是你们出了事。”
一份关爱显而易见,大圣挠挠后脑勺,咧着嘴,笑呵呵说道:
“枚婶说的哪里话?!常言道,好人自有好报!我们兄弟都是良民,子老爷、枚婶都是良民,哪个敢来算计我们?不怕天打雷劈么?是不是?枚婶先进来坐坐,我马上叫醒了表弟一块过去用早饭。”
枚芳摆摆手,心满意足的转身,从走廊回去。
大圣后脚跟着送出门外,心中若有所思,怔怔看着枚芳远去的背影,不料看到子归逢影子晃动,闪身出来和枚芳走到了一起。原来子归逢也是跟了枚芳过来的,只是没走到自己门前,而是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长夜漫漫人困马乏,高比穆回到衙门后因心事繁多,不愿入房惊动韦氏,只在卧房外的躺椅上浅睡了一会,起身后便走到书房翻看物证揣摩案情。窗外朦朦胧胧,天色渐渐变亮,他寻思良久,一无所获。
韦氏起来见不到高比穆,便往窗外望去,见到对面的书房亮着灯,心里说道:
“人都老了,还这么勤于公务做什么呢?还有哪样事比得上把自己照顾好了更重要吗?”
未几厨房把早饭送过来了。韦氏让杂役把早饭放下,跟着杂役出了门,径直走到书房,只见高比穆呆呆地看着桌面,桌面并无明显的杂物。
韦氏在身后关切地问道:
“老爷,先前天快亮了你才回来,早先我还听见有人在击鼓鸣冤,莫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她声音不大,担心吓到似乎正在走神的高比穆。
高比穆怔怔地点点头。韦氏叹了一声,把他劝回厅堂洗漱。
韦氏在水盆里拧干了毛巾,说道:
“老爷在这里做官做了十来年,差不多快要告老回乡了,以前都没什么波折,余下这些日子,最好也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又道,“唉!虽说老爷在任上没有来得及顾及子孙活计,但我也宁可老爷像这些年一样风平浪静,最后平平安安地退下来。”
高比穆不置可否,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说道:
“这几个孩儿的事么……想想这些年他们也是跟着我清苦。枉我还是一个四品官员,只顾大家不顾小家,确是有些愧疚啊!唉,算是我一直以来考虑不够周详了。”对着镜子,他露出嘲讽自己的笑容。
坐到桌子边上,高比穆一面吃一面说:
“再过两个月就到年底了,吏部稽考的官员会到杨美城核验我这一年的政绩。年年如此,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发生了一起抛尸命案,衙内事务就有些复杂了。”他说着有些走神,忽然冒出一句,“哪里由得我分心!”
韦氏惊道:
“这些年老爷以教化为先,杨美城人人谦让有礼,不是都很和气的么?怎么还发生人命案了?”
高比穆瞟了韦氏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东西谁也看不到,甚至自己都不知不觉,教化?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他到二堂点卯。各房县丞典吏诸多下属按时就位。
高比穆看起来还算满意,命主簿和刑部典吏以及几个捕快跟着自己,步行至抛尸现场再行堪看。
杨美城街市行人渐多,开始有人围观抛尸现场。
危蔟忌划下警戒线,将行人拦在线外,两个衙差把腰刀抽出一半亮在胸前把守,模样十分威武。
尸首被白色的袋子隐隐约约地覆住了躯干,只露出颈脖以上部位。旁边的石凳上摆有一面镜子,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临摹尸首的相貌。或许是还没有为这般惊骇的面容画过像,画师拿着毛笔的手有些哆嗦。秋风寒凉,他却不住的往脑门上擦汗。紧张之余,不慎将画笔在自己额头上粗粗地画了几笔,有时又不得不停下来冥思苦想。围观的人忍俊不禁。
高比穆来到的时候,画师正在绞尽脑汁,十分努力地构想着死者这番尊容在生前大概会是个什么样子,学着尸首的骇人面貌左右上下抽动自己的脸皮,时不时地照一下镜子揣摩。他当然看到了镜子里自己被画花的面容,不擦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担心擦了会更加的一团糟。
高比穆看到这番光景也忍不住差一点笑出声来。当他凑近了,清楚地看到了画纸上的肖像,不由睁大了双眼,吃惊不小。须臾,吃惊变成满心的佩服,在这位年轻的画师笔下,画中人与那尸首实在是太过相像,看看尸首,马上又看看画纸,一个死不瞑目,一个栩栩如生,目光挪移之间,仿佛便若一人频止而现。
高比穆转过身,问危蔟忌有没有新的发现。
危簇忌答:
“回大人话,天刚亮时这里还没什么人,卑职细心搜索过一遍,可惜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高比穆背起手,眯着双眼在地面上又再搜寻一阵,依旧一无所获,索然无味时他走近危蔟忌,看着画师感慨:
“这位画师很年轻啊!”
危蔟忌恭恭敬敬的说道:
“他是城里独一无二专画人像的画师,很多人都找他为垂暮的老人绘制炭像。”
高比穆迟疑了一下,问画师:
“这么年轻,很了不起。学画学了多久?”
专心的画师居然答道:
“少时便学。家传手艺,献丑了。倒是想拜一个师父深造,可惜无门无路,命中注定没有造化。”
高比穆微微一笑。
他再往尸首身上看,目不转睛盯着尸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乃问:
“危捕头,他身上沾的或大或小的油污,能让你想到些什么?”
危蔟忌上前,蹲下看了看,不暇思索答道:
“我和兄弟们在外当值时,常常吃大饼油条充饥,那些炸油师傅身上扎着的围裙就是这样满身油污。”
高比穆又问:
“那么,若是在家中做菜做饭,会不会也是这般摸样?”
危蔟忌想了想,说道:
“在家中做饭菜,也会沾上油渍,但只要及时清洗,便不会残留这么多污迹。酒楼饭铺也一样。”
高比穆点头说道:
“如此说来,这个死者应该是和油腥打交道的人。等这位年轻的师傅把画像画好了,你和兄弟们拿着画像主要是到市集街道上叫卖餐饮的摊档上找人认认,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画师身上。
画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耗尽所有神思,几乎全身虚脱,最后一屁股瘫坐在石凳上,木然喘了半晌粗气,给自己接连灌了三杯茶水,翻翻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危捕头!你交代的差事真是好得没二话。这辈子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煎熬——太让我吃不消了!”
他临摹时十分投入,不曾留意身边的人,即使先前一面描摹一面答话,也不知道是高比穆问他。此刻见到高比穆捻须微笑,猛地醒悟——大老爷早就在身边了。
画师蹭一下站起,改口说道:
“大人啊!小民保佑杨美城从今往后岁岁平安,年年吉祥,诚心祝愿大人心想事成——呵呵,就是不要再有这样触霉头的事情摊到我头上了。”
衙差上前把画布轻轻揭下,拿给高、危二人观看。高比穆微露笑容,十分满意,说道:
“多谢师傅!”
乃把画布递给危蔟忌,吩咐道:
“既然现场已经查不出什么结果,就把尸首搬到义庄去吧。如果过了这两天还是查不出这具尸首的身份背景,就由仵作师傅做主。我们到时再来论处。”
年轻画师心想没自己什么事了,收拾画具打算告辞。高比穆漫不经心地对危蔟忌说了一句话,话是对着危蔟忌说,声音却清清楚楚的飘进画师耳中:
“危捕头,一下还得有劳这位年轻的画师,让他拿这张画布马上去摹仿十份出来,以便派给各位弟兄分头寻访,我们多管齐下,可以争取时间。”
所有的神思都给耗尽了,还要画?!年轻的画师天旋地转,险些晕倒。
高比穆背对画师,浑然不觉。他要顺道到城内各处走上一走,把自己一年来所经手的事务做一番梳理纪录,以便应对即将面临的政绩稽核。
主簿唐瞬乙一路陪同,谨小慎微不敢走在前面。高比穆步履缓慢,二人在城内游走。唐瞬乙拿了纸笔,听到高比穆说了一些合适用在述职文案上的话,便挥笔记下。随行的尚有衙差王汉。
街市上熙熙攘攘,一行三人走马观花。晌午将过,三人走到一间烧饼铺子面前。
铺子看上去生意不坏,午饭时间已过,还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着买热饼。高比穆感觉有些疲乏,有意在此坐下歇息,乃问主簿道:
“唐主簿,你今儿早上吃了些什么?我们一路上走了那么久了,都没听到你说肚子饿。”
唐瞬乙心说:
“这回大人说话可跟往常不一样,自己想吃东西却要我们来说出口。”
乃笑着回答道:
“大人,下官已经饿得差不多了,现在脑子里就想在哪开午饭了!只是在公事面前,吃是小事。”
小子倒是心有灵犀,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是个可塑之才,高比穆笑道:
“今儿早上我只吃了些芋面点心,也不经饱。既然主簿想吃烧饼,王汉,那么我们就顺遂他的心意如何?”
王汉盯着烧饼铺好久了,脱口而出答道:
“好啊大人!杨美城的几间烧饼铺,还就是这一间做的烧饼最好吃!还不贵,三文钱两个,我来请两位大人罢。”说完也不等高比穆搭话,噌一下,转眼就要窜到那七八个人的队伍后面排队去了。
王汉脚步太急,一下子就撞到了排在最后那人的脊梁骨上。那人往前跌出半步便站稳脚跟,也没碰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见王汉,也不恼怒,乐呵呵笑道:
“怎么是你?”
此人长得和颜乐天,正是誌古斋二老板朱谓能。
八戒笑眯眯地看着王汉,说道:
“昨夜在外吹了一宿的寒风,今儿没有补休的么?”
王汉瞅瞅他,瞪了一瞪眼,道:
“我们吃公家饭的,身不由己,加班加点,耽误吃饭,为百姓鞠躬尽瘁那是常有的事,吹这点小风算什么? 你这么晚买包子,难不成今儿又有大买卖上门,也身不由己,赶不上吃午饭啦?”
明明夜里还说着玩笑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嘲讽起来了呢?八戒自觉无趣,漫不经心的回道:
“我可不像你,身不由己像长在嘴上似的。早上吃得晚,午饭就延后呗。”
转眼间高比穆和唐瞬乙来到,二人在王汉旁边桌子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王汉激灵灵地觉得和八戒说话过于写形于色,高比穆爱民如子,岂可见容!乃降低了声音问八戒道:
“你常吃这里的烧饼?”
“不常吃。”八戒看看高比穆,来了精神,问王汉道,“你们一起的?”
王汉小声答道:
“我随大人出来办事,大家都饿着肚子!”
八戒自以为是地笑了,也轻声说道:
“是昨晚的抛尸案?”
王汉做个手势要八戒禁声,把话题扯到一边说道:
“我说你那个小店是不是该补上多点东西,来来去去就那几件存物,还卖几百贯,死贵烂贵,存心不想做生意了是吧?!”
八戒笑了,声调如常:
“哪里的话!老哥,我先给你漏个消息,再过三个月我店里的东西就要打折售卖了,你有没有看上眼的,看在昨晚大家一起吹冷风的份上,我可以预先给你留下来。”
王汉鄙夷地飞了飞眼睛,说道:
“你这奸商,上千两银子的东西你舍得打几个折?还三个月以后,你骗鬼吧你!就算到时真的卖得便宜了,十有八九是你拿假货搪塞百姓。”
“同是一件东西,买贵了是真的,买贱了是假的,贵的你买不起,贱了你怕上当,那可不是我们不想做生意,压根是你不想买!”
“奸商!就是懒得和你嚼舌头!”
未几,大家都上前买了烧饼。八戒抱着装着烧饼的纸包,在高比穆面前弯下腰,满面笑容的说道:
“高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才用午饭啊?为了咱们杨美城,您可真是够辛苦的!”
高比穆随和地笑了一笑,说道:
“哪里,哪里——你这肚子能装得下这么多烧饼?”
八戒食量难改,也不太好意思,腆着脸解释着道:
“这里有表哥的,他嘛,也吃得不少,呵呵!”
高比穆看出他没有就走的意思,望了望身边空凳,说道:
“你要是不急,就在这里坐了和我们一块吃?”
八戒不假思索坐了下来,他倒不吃东西,问道:
“听人说,在那边抛尸的事都传开了,有没有人到衙门去报失人口啊?”
唐瞬乙警觉起来,看了八戒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
“你不是要打包烧饼回去吗?是不是这个案子比你的肚子还要重要得多?!”
八戒讪笑:
“大人从昨晚深夜一直忙到现在,我不是全部都看见了嘛!我也就是关心关心,问问闲话,看看是不是已经查出案子的什么蛛丝马迹来了。”
唐瞬乙不悦,正待呵斥,高比穆夹起一块烧饼说道:
“唐主簿,昨晚你也听到鼓声了吧,那个击鼓报案的就是他。”
“原来如此!”唐瞬乙心道,旋即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容。
高比穆吃了一口烧饼,又喝了一口面汤,笑道:
“这两个表亲,既热心又会做生意,日子过得很是悠哉游哉啊!”
三人矢口不提案情,八戒有些失望,告辞离去。王汉嘴里塞满烧饼,冲着八戒背影叫道:
“你店里哪天打折,先来衙门说上一声。”
唐瞬乙忽地想起了什么,对高比穆说道:
“大人,他们的古玩店就在前面。这一年,老爷严办治安,整饬经济,对民众诸多教化,内容丰富可以大书特书。至于土木修造房屋改建的事,就只有他那里的一家,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哦!”
高比穆应了一声,嘴里嚼着烧饼,腮帮一鼓一鼓的,心内寻思:
“述职文书年年写,其实早已了无新意。自己年岁渐老,不出几年就要告老回乡,朝廷退俸养不定,全凭稽核印象,要想这日后公家给的供养较有富余,不如把这几年的文书都写得充实精彩些,一旦在皇上面前卖得出些乖来,那也是达成所愿的一个方法也未可知。”
于是说道:
“子家的那块地皮,在我上任以前,就一直丢荒在那里。我很早便想建议他们把房子盖起来,住不下就租赁出去,如此既遮住了尘土,房子两头的街道岸边也都好看一些,只是那时候子归逢疯疯癫癫,不可理喻,所以无从商议。子归逢这回既然能在老屋原地又盖起了新房,也算是他时来运转。苦尽甘来,走向新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而且他这次起房呢,也是杨美城民生的一个缩影,我们便过去走走,看看去!”
少顷八戒回到店内,和大圣说起闲话:
“适才买饼,我见到高大人了。他这时才有空吃午饭,看得出来那案子可把他累坏了。”
大圣眼睛看着店外,说道:
“在他管辖的地头里出现了这么件事,他不受累还有谁受累?除非他自己能干或者手下有能人,能够尽早查出尸首是谁,是做什么的,这个案子或者就可以进展神速,如此他才得喘气消停哩。”
八戒眼珠一转,说道:
“依你看,死者本身是做什么的?”
大圣啃一口烧饼,说道:
“笑话了!我要是有这般好用的脑壳,早就去混个官爷来当了,哪里还有空跟你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当官的多少总有几个人鞍前马后伺候着,去哪里都舒舒服服,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非死猴子真的把自己当成凡人了?!忘了自己的神仙身份可不是什么好事。
八戒打了个哈哈,说道:
“你不是火眼金睛吗?以前取经,在车迟国的时候,你还跟人家赌什么隔板猜枚的把戏哩。我还以为你一早看穿了那尸首的来历。”
大圣显然被说中了心事,瞥了一眼八戒,冷笑道:
“少拿法力说事,现在我在这里过得安安稳稳的,与上面仙界没有什么两样,而且还惬意多了。你若是技痒,变换了这身相貌离去便可。记住,不要逢人便说我在这里过小日子,我也不管你的死活。”
这样口气的话大圣说过多次,八戒每每听得心烦,不行,今天一定要出口恶气。八戒一只手拿着烧饼,眼珠子又一转,另一只手猛地拍在大腿上,“啪”地打死一只飞虫。
“哎呀!”
八戒自己龇牙咧嘴地叫起来,瞪着死虫子,借故骂道:
“你这只弼马温啊!不过就是叫你用眼睛来看看吗?这又有什么关系?!手不用你的,脚不用你的,只要一说起法力道行,你怎的就这般德行?我还是你师弟吗?你还是我师兄吗?”
大圣翻翻白眼,报以哂笑,爱理不理把饼吃完,拿起鸡毛掸子走到大门边上掸灰尘。
我都下本钱了,还不理睬我,行!算你狠!八戒服软了,软语说道:
“好师兄,你应该还记得集市上那张通缉令吧?官府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最后都会发出海捕文书悬赏鼓动百姓参与破案,那悬红可不就是一笔外水吗?我想高大人最后多半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当然我也可以凭自己本事去赚这笔钱,不过终究不如你的火眼金睛来得隐秘轻松啊!只要瞪一瞪眼,不动声色,干脆麻利,人不知鬼不觉就可以看出因果所以的本事,还不就是你有吗?”
大圣专心致志掸灰尘,看似没有听见,殊不料突然把鸡毛掸子一抖,向着八戒猛挥。八戒以为要被打到,啊呀怪叫,全身紧抽,不敢动一下,活脱一副木鸡的模样。大圣又好气又好笑,停在半空的鸡毛掸子晃了晃,指向外边路上,说道:
“你的财神爷看你来了!”
“我不信你!!弼马温!泼猴!!”
又要戏耍本尊!八戒愠怒之极……然而又忍不住向外观望,不料目睹高比穆正从对面走来——原来大圣真没骗人!
刚刚自己还和这仨见过面说过话呢,没来由又找过来啊!八戒胡思乱想:
“不会这么巧吧,我和师兄说的话给他们听见了?神仙身份要藏不住了?”
大圣站在门口正中,向走来的三人作揖行礼,笑吟吟说道:
“高大人安好!莫非是昨晚上的案子有眉目了,现在要聆讯我们两个报案的人?”
高比穆停住脚步,看着大圣笑了笑,说道:
“你是报案人,聆讯言重了。真要有事找你们,估计得请二位到公堂上去。这位朱老板不是一直不愿意到衙门吗?我们总不能在马路边上办案,像街头杂耍那样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热闹吧!”
“大人差点就赶上猴耍人了。耍猴人凄凉啊……”八戒嘴损。
大圣狠狠瞪了一眼,鸡毛掸子噌地竖了起来,八戒乃改口道:
“大人不是来办案就好。您知道的,这些天夜里实在是冷。昨晚最甚,冷得没有谁想招惹闲事。”
毕竟猜不出三人此来用意,乃说起客套话:
“大人似有闲暇,如此请到店里坐坐,喝盏茶如何?”
高比穆微笑道:
“也不全是休闲,还有公务在身。”
他踱着脚步,左右看了看店铺的正面,问大圣道:
“这次修缮,你这店里并没有太多改动,对吧?”
“我们八珍齐做的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店面这样足够了,没必要整得太过堂皇。何况这也是子老爷的房子,我们不过是租他家的门面,如何修缮,修缮到什么程度,一切遵从子老爷的意思。”
唐瞬乙在店内往侧廊里张望,对高比穆说道:
“大人,子家这块地地势狭长,这次修建,他只是在后边起了一栋院落,和这誌古斋,中间隔着几丈远的空地,是一处极大的天井。”
“哦,”高比穆探看一眼,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倒像是已经进去看过了!”
唐瞬乙恭恭敬敬的说道:
“那时下官看过他家递上来的建造图纸,对这块地上附着物的构造还有一些印象。”
“嗯,”高比穆点头道,“唐主簿,你真是好记性!”
高比穆极少夸赞下属,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唐瞬乙听了十分受用,乃有心卖乖,说道:
“要到子归逢新起的院落里去观瞻,这家店里就有通道可去。”
誌古斋没有几处改动,高比穆在外看了看四周,已经了然,此刻正好想着怎么转去子家新院,听了唐瞬乙的话,笑道:
“如此说来这便是一条捷径了!他们留下这么一条通道,有利于两家往来,两位老板和子老爷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关系便不会疏远,而且还会越来越熟络。”
大圣堆起笑脸,说道:
“都是子老爷家里的地面,怎么修造,尽可随心所欲,留下这条通道,正好方便他自己到集市上散步逍游。”
八戒伶俐,看出三人入内观瞻的意图,招呼了一声,把柜台侧边横板掀开:
“大人,请从这里走!”
高比穆说了声:
“打扰了。”
王汉前面带路,高比穆自己走在中间,唐瞬乙最后,三个人在八戒的带引下穿行侧廊。一行人在狭窄的通道里指点议论,未几到了略为开阔的空地上。
空地便是唐瞬乙所说的天井。
此处整齐亮堂,阳光充足。地面铺就红砖。天井的中央有棵新栽的梅树。梅树是整株移植,枝干犹枯萎状,枝头却已长出几片新叶,显然是经历了垂死挣扎之后,存活下来了。梅树旁放着一个硕大水缸,缸里盛满清水。天井边上是小而狭长的园圃。园圃内歪歪斜斜地插了一些长着青嫩叶子的罗汉竹。对面院落沿墙堆砌了一摞木柴。柴垛上两只正在啁啾的小鸟看见有人来了,“叽”的一声,振翅飞上屋顶,于屋顶上旁若无人地蹦跳。透过院落的窗棂,众人看见一个纤巧而忙碌的身影。
景致不错,高比穆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说道:
“这个天井倒是安静闲适,可惜子归逢没有后人,如果有机会在这里含饴弄孙,恰是刚好。”
八戒眼光一直盯着窗户,这时对着那忙碌的身影喊了一声,里面传出女子银铃般的声音:
“诶!”
八戒笑着说道:
“翠柳,府衙高大人到家里来做客,你去和老爷说一声,告诉他不要怠慢了官爷。”
高比穆张张嘴,轻咳一声,说道:
“子归逢和我的年纪好像一般大罢,早前他失魂落魄了二十余年,吃尽人间苦头,早就已经身老躯残了,这次请丫环回来照顾就对了。”
翠柳的声音隔着窗户传了过来:
“子老爷已经午睡了,请大人稍候,奴婢这就去叫老爷起来。”
高比穆转过身,背对众人,抬头默默看着这边老屋的高高檐角,良久不发一言,眼中半是暗影半是青天白日。唐瞬乙在身边说道:
“大人,子归逢如此建造院落,下官以为很是周到。”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你姑且讲来听听。”
“这新起的院落么,占地不大,里面几间小房子也是简简单单,不算是上规模的工程,所以在建造时闹出的动静自然也小得很,不会搞到尘土蔽日污七八糟,也不曾断水绝缘,更无改变地层构造从而遗害这一方的水土,如此一来,他这里左邻右舍的生息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唐瞬乙一面说一面暗中察看高比穆神色。高比穆偶尔紧抿了嘴唇,偶然于眼中放出一丝光彩,除此之外面色平淡,并无过多表情。
这副表情是何意思,唐瞬乙揣摩不透,心里有些忐忑,无奈自己已经开了话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记得他图中规划的那几间房各有所用,下官觉得他子家也就那么几个人住在这里,既不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用不着大兴土木,他这么安安静静地起几间房子,恰好足够一家人饮食起居的用度。而这与大人这几年就地取材降低损耗提倡简朴的施政纲略却是相通的。”
高比穆拈着胡子,想到子归逢曾经凄惨的境况,一时间浮想联翩,然而还是听清了唐瞬乙说的每一个字。
他微微一笑。
唐瞬乙仿佛看到了无声的鼓励,趁热打铁又道:
“此地原是一片泥泞污浊的菜地,终日浇肥施粪,苍蝇蚊虫乱飞乱舞,邻近左右居住的人虽不言语,但对此的嫌弃一定是有的,毋庸讳言么。这回他在这里栽梅种竹,引得莺歌燕舞,空气清新,不但自己可以肆意呼吸,怡然自得,邻居也不用再与污臭为邻,也一定心怀喜悦。”
又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八戒,说道:
“平素大家都说外出谋生不容易,那是因为地方上的人对外来的人都有一些本能的排斥,处处对外乡人充满了戒心。但子归逢不但让他们在宅院的一墙之隔住了下来,还专门留下一条通道,便于两边来往交流,这种临街宅地修造新房的模式可谓是填补了两种人之间深深隐藏的沟壑,增进本外地住户的联谊。如此一来,又是与大人提出的共创和谐杨美城的施政纲略一脉相承啊!”
说话间唐瞬乙感觉不自在,额头发热,遂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手帕,打算如果虚汗真的下来了,就拿出来拭擦。自己说的都是歪理,但又有何辜?这不过是作为下属为了乞讨上司欢悦而说的牵强附会的奉承话。
虽然有些分神,高比穆仍不失为非常之人,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抚慰一下这个勇于表现的幕僚,乃打起精神笑道:
“唐主簿眼界果然独到,竟然能把翻修改建的事情诠释得如此意义重大。”
话题一转,又说道:
“也罢,此番抛尸一案来得不巧,或与政绩年检交织重叠,我若无暇顾及这次的述职文书,到时候就由你来帮着润色,如若上峰不持异议,以后杨美城各处的房子再有翻新改建的,便据此结合实际情形推而广之。”
这一来唐瞬乙算是明明白白了,按耐不住心中窃喜,毫不顾忌外人在场,一面作揖一面口称:
“属下谢大人栽培!”
未几,翠柳扶着子归逢出到天井。翠柳向众人道了个万福转身回屋。子归逢从午间浅睡中醒来,恍恍惚惚,惊讶的看着高比穆和唐瞬乙,顿然作揖施礼:
“老朽室陋屋贫,两位大人竟然大驾光临,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折杀老身!”
众人微笑,子归逢又急忙说道:
“大人快些请到屋里坐,在此处站着成何体统?不是我子家待客之道。”
高比穆笑吟吟说道:
“老哥莫要着急,我等今日此来,只是看看你家里新房的构造,用不着拘谨。”
唐瞬乙心情轻松,说道:
“当初你这新房还是我审查批复的哩,大人直夸你建得好哩!”
子归逢将众人引至内堂,谦虚地说道:
“我人老了,也没什么本事,这房子简简单单,也就是供三五个人的住宿餐饮,仅此而已,其实不值得大人夸奖!”
八戒向高比穆看了一眼,卖乖笑道:
“大人都到你屋里参观来了,你还说不值得,怎么说话的这是?怪大人没眼光?这可怎么对得住大人对老子家的关切之情?”
子归逢讪笑,指指吃饭用的矮桌,说道:
“不知大人会来,都没有好好准备桌椅,我家平日也都围在这里闲坐,大人……”
高比穆连忙摆手,笑道:
“老哥不必多礼,我们只是随意看看,也不必坐着。”
翠柳斟好了茶水,款款上前,将茶托放在桌子上便要退了出去,子归逢说道:
“翠柳,要用说的,请各位大人用茶啊!”说话的口气神情,便像管教自己的孩儿一般。
翠柳脸色蓦地红了,忙不迭的端起茶托,走到高比穆面前,低声说道:
“大人,请!”
高比穆接过茶杯,笑道:
“小姑娘,这是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做丫鬟吧?”
翠柳羞涩的点了点头,拘谨地站到子归逢身后。子归逢说道:
“翠柳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他父母都去了外地谋生,多年没有音讯,她和外祖母在家里种田,看天吃饭。我家枚芳见她身世可怜,就把她领来帮闲,也不知能不能接济上一些。”
高比穆听了,心里又起了疙瘩,不说话,一口茶含在嘴里半天没进肚子。唐瞬乙看得仔细,走到一个窗户往院落张望,岔开话题,对子归逢说道:
“你这边也是好景致,透过院墙可以尽揽荷塘冬意。”
子归逢笑了笑,说道:
“这是托了高大人的福!这大片水塘的玲珑景致都是高大人在任这段时间修造起来的,我不过占了个地利,投机取巧沾了观瞻的便利而已。”
翠柳给众人奉了茶,欠身退出。
高比穆看着翠柳离去的身影,目光怔怔有些呆滞,一时缓不过神来。
无人吱声,八戒乃说道:
“我说高大人啊,你早就应该来这里看一看了。要说子老爷,那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家。你看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就知道了,我和表哥在这里无依无靠,全赖子老爷把这间店面租给我们,现在我这身上穿的,脚上踩的,肚里装的,夜里盖的,点点滴滴可都离不开子老爷这块地面。你们官府要是对老百姓有什么打赏,一定不能少了子老爷的份。”
唐瞬乙清了清嗓门,说道:
“子老爷为人善良,有情有义,坊间皆知。其实杨美城多年来一直民心纯朴,团结互助蔚然成风,也是有赖官民之间的相辅相成所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孰优孰劣,高大人一早就心中有数了。只是今日我们来此纯属公务,以察看民居,询问百姓住房事宜为主,余事稍后。朱老板,现在不妨说说你在这里住下以来对杨美城民居的状况又有哪些心得体会,如何?”
见到唐瞬乙打起了官腔,子归逢也便有了些责怪八戒胡言乱语的意思,乃说道:
“二位大人,这个朱老板,总归是个外乡人,杨美城的事我深有体会,还是我说了吧。”
高比穆缓过神来,静静听罢三人说话,踱走了两步,说道:
“室雅何须大!子老哥,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够用就好啊!”
他在屋内随意转了一圈,上下看了看,见那几间房有的把门开着,有的把门关着,微微笑道:
“你这也是一人一房?”
子归逢忙回答道:
“正是一人一房。”
他把身边人的来历一一做了说明。高比穆听了又生出一番感慨,乃对子归逢说道:
“你和我一样,也是年过半百,老哥你若真是像适才所说这般,抛却世事,不再为前途担忧,这样的日子过得不但不算坏,而且还当真惹人羡慕!”
高比穆心中有事,抬手拈拈胡子,又说道:
“你这是经历了家门惨变,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打算。其实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这样洒洒脱脱,哪一个不得拖儿带女,哪一个不得不为儿女忧心忡忡。如若人这一世,诸事都能做到够用二字,将身边的人好好的照顾了,便是十分的圆满。”
然而,未说出口的才是他最最深的感慨: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够用二字,也有人望而不及!”
子归逢沉吟不语,唐瞬乙摸索揣测,高比穆心潮静静平复。
八戒感觉闷得慌,说道:
“这以后的日子都长着哩!不都是造化吗?造化造化,事事都有可能变化。想点高兴的事。子老爷曾经是大富人家,以后就未必不能再大富大贵;高大人在天子脚下当官,靠皇帝这般近,告退之前再升几级谁又敢说不可能啊?是不是?!”
众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八戒。听不懂?八戒料想需要解释,便又说道:
“以前姜子牙拿着老婆补衣服的针线去钓鱼,上面既没有弯钩,也没有鱼饵,谁不说他钓不上鱼啊?最后他不但钓上鱼了,还是一国之主这条不得了的大鱼,奇怪了吧?造化了吧?他那时的岁数比你们俩都大,七十啊,古稀之龄,不也照样时来运转,登坛拜相是不是?”他眨眨眼睛,想起天上岁岁年年的玉皇大帝来,脱口而出,“还有凌霄宝殿的玉皇大帝啊,他坐那龙位已经数不清日子了吧?够风光吧?你们知不知道他历经了一千七百五十个劫难,每个劫难都有足足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啊,人家也是始终执着一念,不忘初心,最后也能苦尽甘来,尽享无极,是不是?羡慕了吧?天上、地下、人间谁不对他推崇备至啊……哈哈……你们都懂啊!”
八戒口沫横飞,说得性起。高比穆和子归逢低语了几句,不约而同一起瞅向八戒,脸上多少有些哂笑的意味。王汉也瞥了一眼八戒,表情十分蔑视,心内笑话道:
“昨晚说佛祖,现在说玉帝,你这毛病显然经常发作。没话说,病了,活该大夫赚你的钱。”
查访已毕,高比穆正要道别,一扇紧闭着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枚芳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到门前站着的是官府中人,脸色比翠柳先前还要红艳。
子归逢对高比穆介绍道:
“这就是我已故夫人带来的枚芳妹子。”
高比穆听说过枚芳,心下有几分敬重,乃施了一礼,诚心诚意说道:
“妹子,子老哥遇见了你,实在是他天大的福气。”
枚芳羞得头也不敢抬,匆匆行个万福,说一声:
“大人慢坐。”
她站到子归逢身后。
高比穆心中一动,笑着与子归逢道别,带着唐瞬乙、王汉从院子前门出去了。子归逢送至门外。
枚芳舒了一口气,看着八戒问道:
“谓能啊,适才我在房中听得你说什么玉皇大帝多少劫,又多少年的,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怎么从不知有这种新奇的说法的?”
子君逢有些恼火,说道:
“你该学学你表兄了!你表兄总是老老实实在店内安静地等生意上门,总能在店中找些事来做。你怎么就能到处转悠,夸夸其谈,还在高大人面前说没有头脑的谬论。”
子归逢第一次向八戒动怒。八戒愕然,委屈得鼻翼一张一合,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见你们说自己年纪相近,都在感慨来日无多,有些同病相怜的样子,所以我才说这些上古故事给你们激励激励,这不会不妥啊!”
枚芳有心护着八戒,笑了一声说道:
“不就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忆苦思甜嘛,他们不缺你的激励。不过我看啊,谓能说的不该当成谬论,姜子牙的故事既是上古传说,也就无所谓真假的分别。这玉皇大帝嘛,人间都信奉千千万万年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修持的,难说他未尝不会有这样的经历。我想,这回既然谓能提到了,过些天,我就到城外的道观去拜祭拜祭他,好让他保佑住在这屋里屋外的人,让大家都能够安心如意。”
翠柳咯咯地笑出声来,子归逢叹一声气,进了屋里。八戒看着子归逢的背影,突然有些不自在,心里七上八下念想:
“怎么让他说两句就有些难受不堪了?!真是奇了怪了,合着常常跟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像欠了他的似的?!唉,修人心养人性也有这一课么?!”
将近点卯时分,高比穆一行回到府门。撰写稽考文书一事已经全权交给唐瞬乙,他略感轻松。静心之余想起抛尸案,不禁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老半天,想不出任何结果。那些拿着死者画像外出查访的衙差辛苦了一天,查不出任何名堂,也都垂头丧气地回来先把差销了。
过了几日,刑房典吏飞也似的跑来禀报:
“大人,仵作请大人到义庄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告。”
高比穆心中大喜,却说道:
“本官尚要准备功课迎接上峰稽考,让仵作来这里说话。”他心中暗想:“义庄本是极阴之地,现在仵作又在那里搞得一团血腥,要到那里勘验,岂不是像人家传闻那样要沾上晦气,那能做得了什么事情?”做官主事多年,高比穆并非第一次和尸体打交道,以往从无故忌,这一回他却由衷感到厌恶。
仵作于日前得了高比穆口令之后,在义庄中将尸首开膛破肚,将死者体内各处细细查看,发现仅仅是简单的食物中毒。他来到衙门前,高比穆刚好迎了出来。
高比穆迫切地问:
“师傅查得究竟如何?”
仵作施了一礼,回道:
“小人剖验多时,在死者口腔、咽喉,食管、肠胃并无异样发现,但是他身内各脏器已经极度扭曲变形,很是夸张,证明他是被毒性剧烈的毒物毒死的。”
高比穆早知这是必然,追问道:
“可曾查出是何种毒物?”
仵作摇了摇头,说道:
“在我们杨美城里,能致人死地的毒物只有药店里出售的砒霜、曼陀罗、钩吻、乌头等些少药材,山上一些毒蘑菇一旦被误食入腹内也会夺人性命,但是在死者体内均查不出以上这些毒物或由这些毒物炮制而成的残渣。”
高比穆乃问道:
“敢问师傅,据你看来,此人是被灌毒还是自己误食毒物?”
仵作想了想,回道:
“这是一种烈性十足的毒物,要把它灌进明白人的口内,必须约束死者本能的反抗,但死者身上并无被钳制而遗留下来的痕迹,应该不是被灌毒。或者是死者本身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稀里糊涂地用了这种毒物,但如果有人存心要结果他的性命而诱骗他服毒,那么从表面上看,这两种误食的结果是一样的。这其中的分别,只有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才清楚了。”
“但是,不管是他自己误食毒物致死也好,还是凶手有意诱骗他误食毒物致死也好,他身上既然毫无伤痕,就可以归结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应该都与他人豪无关系,但为何不见有人报案而偏要深夜抛尸呢?”
仵作看了看高比穆,发现高比穆两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这令他觉得自己脸上麻痒,好像有数只蚂蚁在来回地爬——他察觉到这样说话并不是自己的分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