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10节]
作者:温骏轩
编辑:尘埃 / 主播:兆斌
长篇连载,每周更新
河济之间(1)
经过之前的解读,禹贡九州中所设计的“冀州”板块,在两汉时期的变迁脉络已然大致清晰。这个板块中最核心的部分,无疑是最终继承“大河之北”这一冀州原始地理标签的河北省,及其所处的河北平原。
然而当把思绪从燕山、阴山上的边塞烽火移开,再次投向这片古冀州的核心之地时,蓦然发现我们对它的了解实在还是太少了。将之前内容中涉及到的一些身处河北平原的重要城市,如:北京、保定、石家庄、邯郸、安阳串连起来,你会发现它们所覆盖的区域,只是沿太行山麓延伸的狭长地带。
无论从规避水患还是军事防御角度来说,将地势略高的山麓地带,作为开发大平原地区第一站,都是一个正确且自然的选择。问题在于,太行山麓并非河北平原的全部。上述城市中与海洋距离最近的北京,其市中心与渤海之间的距离也在150公里左右;曹操当年精心选定的邺城,与海洋的直线距离更达到370公里。如此广袤的平原腹地,在秦汉和三国时代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将是接下来内容所要解决的问题。而想要了解这一切,则可以从两个今天已经十分模糊的地缘概念:“兖州”与“河间”入手。
先来看看兖州。在三国故事中,被曹操谋士荀彧认定为“天下之要地”的兖州,是曹操的龙兴之地。正是凭借在兖州击败黑山军的功绩,曹操才有资格作为一股独立势力,出现在中央之国的地缘政治舞台上。其后那位武功第一的吕布,在诛杀董卓之后,同样选择了兖州作为晋升为一方诸侯的根基之地。只不过被迎立为兖州牧的吕布,很快在与曹操的对抗中落败,不得不向南遁入当时为刘备所染指的徐州。
在天下九州的设定中,兖州的范围被设定为“河济之间”。河指的是黄河,济指的是济水。黄河大家都很熟悉了,但济水又在哪里呢?按照变水为河的惯例,古时的济水现在应该叫“济河”,然而事实却是,中国现在并无一条自然河流叫作“济河”。换句话说,这是一条消失的河流。这看起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济水并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而是中国古代最神圣的四条河流——“四渎”中的一条。
所谓“四渎”之说出现于先秦(不晚于战国时期),指的是“江、河、淮、济”这四条由西向东、独流入海的河流。其中“江”对应的长江、“河”对应的黄河、“淮”对应的淮河,当下都还在中国的版图内发挥着重要作用,唯有“济”所对应的济水,不见了踪迹。
四渎位置示意图
∨
这并不是济水留下的唯一谜团,事实上从华夏先民识别出这条河流时起,它的身上就笼罩着一层难以用常理解释的迷雾。
济水被认为发源于太行山脉最南端的“王屋山”。整体呈南北向延伸的太行山脉,在它的最南端开始向西北方向偏移。这段连接“河东”、“河内”两大地缘板块的,横向延伸的太行山脉就是王屋山。
横屏看图
∨
在愚公移山的故事中,太行、王屋两山被认定为原本横亘于黄河之北,阻挡着冀州通往江汉平原的通道。如果按照故事中所描述的场景,两山被搬离之后所腾挪出来的空间,意指的就是彰河以南的河内之地。
在王屋山东麓、河内地区的西端有一座隶属河南省、被称之为“济源”的城市,能够帮助我们找到济水的发源之地。按照古人的理解,自王屋山而下的济水,先是东南向流经现在的济源、温县两地之后进入荥阳境内,在荥阳市北部蓄积成为了一个湖泊——荥泽,然而再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不过与济水一样,作为济水重要组成部分的荥泽也已消失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在古荥泽的位置上,当下还有一个名叫“唐岗水库”的当代水利工程,可以帮助我们一探古荥泽的大致位置。
经停荥泽之后,济水开始向正东方向流淌并横穿整个河南省。进入山东境内的济水,又一次在今菏泽市南、定陶县北再次因地势低洼而蓄积成一个名叫“菏泽”的湖泊(菏泽地名便源于此)。从菏泽穿出的济水,流向开始向东北方向偏移。在这个方向,它将遇到一片横亘于华北平原和山东半岛之间的山地——山东丘陵。这片山地的存在,使得济水有机会与从丘陵腹地西流的河水,共同蓄积成一个当时华北平原最大的湖泊——大野泽。
横屏看图
∨
大野泽又名“巨野泽”,位于今山东:巨野县、郓城县、梁山县、汶上县、嘉祥县五县相接之地。这个上古大湖在宋朝时曾经变换为了一个大家更熟悉的名称——梁山泊。对,你没有猜错,就是在《水浒传》中有“八百里水泊”之称的梁山泊。至于梁山则只是位于现在梁山县城中的一处很小的丘陵。
之所以成为那108条好汉的聚义之所,是因为当时的大野泽又向北扩张了一点,恰好将现在的梁山县城和这座小丘陵,纳入了怀抱。好汉们要是想在这片低洼之处寻个制高点安身立命的话,梁山是唯一的选择。只是现在你要是想去怀古,在梁山境内已经看不到任何湖泊了。
梁山县
∨
从大野泽流出之后,济水继续向东北方向流淌。身处泰山北麓的山东省会之所以被命名为“济南”,便是因为当年济水从它的北侧流淌而过。如果再顺着济水向东北方向前行30公里,你还会发现另一个因济水而得名的城市——济阳县。
在中国古代的方位观中,素有“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之说。遵循这一规律,你可以解开很多城市的地理密码,比如:江阴、汉阳、华阴、淮阳等等。又比如刚才提到的菏泽城,因为在济水之南,在东汉时的名字为“济阴”。至于济阳的位置,自然是在济水之北。
与泰山擦肩而过而过之后,济水继续向东北方向延伸,最终从今山东省东营市境内注入渤海。如今你仍然能够在自济南与济阳之间,看到一条沿相似路径奔腾而过的大河。只不过这条河流并不是济水而是黄河。
也就是说,今天的贴近山东丘陵的这部分黄河河道,实际是侵夺济水下游河道而形成的。需要注意的是,这条中国人的母亲河实在是太没定性了。在大野泽北侵夺了济水的下游河道之后,它并没有完全尊重济水的河道,而是在济南以东重新规划了最后的入海路线。
横屏看图
∨
今天的黄河入海口,较之当年被黄河侵夺的济水入海口,向北偏移了约50公里。而位于济南以东的这段济水下游故道,在摆脱黄河的控制后,变身成为一条名为“小清河”的独立河流,被侵夺的河道则被称之为大清河。考虑到济水向以水质清澈与水质混浊的黄河形成鲜明对比而闻名于世,清河之称实属名至实归。
济水并不是唯一受到黄河影响的河流。在低平的华北平原之上,上游得青藏高原之水、中游受黄土高原补给的黄河,每每在下游河道被泥沙淤塞之后,便漫流而出任意侵夺其它河流的河道和入海口。
在四渎当中,唯有与黄河一样,都是发源于第一阶梯长江能够不受其影响。而被认为发源于太行山麓的济水,以及发源于桐柏山脉的淮河,本质都只是一条纵横于第三阶梯的河流。同处一片大平原的悲惨位置,使得它们在历史上经常被黄河破坏旧有的水系结构。
然而济水与黄河之间的问题,却并不仅仅是黄河改道、侵夺河道的问题。因为这条河流从诞生起,就与黄河之间存在一个结构性问题。接下来,我们再将视线拉回到济水的发源地王屋山,从地理关系上看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王屋山以南,是一条与之平行的山脉——中条山脉。奔腾的黄河之水便是这条山脉的西端,遇到秦岭阻挡之后转而向东,然后沿中条山脉与秦岭间的缝隙东行注入华北平原的。
黄河开始放纵自己,始于它摆脱山地的束缚之后。最后一段能够影响黄河走向的山地,是一处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山——嵩山。从地理结构上看,这个被定位为天下之中,并以少林寺闻名天下的名山是秦岭东延伸段的终点。黄河从它的北方流过之后,便进入了开阔的华北平原腹地,从此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意改道。而这个变与不变的关键节点,正是在“荥泽”的东北部。
荥泽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它正处在嵩山北麓的台地之上,这片台地也是县级市荥阳的区域范围。因此,我们可以将之命名为“荥阳台地”。请务必在地图上找到荥阳的位置,并且从地形角度感受一下荥阳台地的存在。后面你会发现,这片台地不仅是黄河改变流向的重要节点,同时也是西入洛阳的门户。
《三国演义》中所渲染的“三英战吕布”,便是发生于台地西缘的虎牢关前。尽管这场沙场血拼的情节是罗贯中虚构的,但虎牢关和荥阳的战略枢纽地位却是肯定的。
荥阳台地并非完全向北逐渐走低,在它的最北端形成有一条东西长约20公里、南北宽约5公里,海拔200米的山梁。这条被当地人称之为“三皇山”的山梁,宛如一条天然大坝,不仅与嵩山主脉一起,将身后的台地围就成了盆地地形,更将之与汹涌的黄河之水隔开。由于整个台地内部呈现西高东低的走势,从嵩山东北坡流淌下来的雨水,在台地之北蓄积成古荥泽之后,并没有就近注入黄河,而是转而向东流入现在的郑州境内。
在整个华夏文明史中,黄河曾经多次在荥阳台地的东北部改变流向。时而向东北方向由渤海入海,时而向东南方向由黄海入海。但无论是在禹贡九州概念形成的战国时期,还是正在解读的三国时代,黄河都是从三皇山之北流过,再向东北方向注入渤海的。
这意味着,如果济水的源头真的是在王屋山,它势必会面临一个与黄河相交的问题。实际上,即便黄河变道南流,其与由山东北部入海的济水也会出现一个相交的问题,只是这个相交点不会在荥泽一带罢了。
那么发源于王屋山,横穿整个河内地区的济水,是如何跨越黄河的阻拦,抵达荥阳台地的呢?古人对此的解释是“潜行”。即清澈的济水在与浑浊的黄河交汇之时,没有与之相融,而是从黄河的下面穿行而过,然后在荥泽重新露出地面。
这种说法看起来十分神奇。在云贵高原的喀斯特地貌区,的确有地表河流借助溶洞潜行的情况发生。然而很难想象,这种现象会发生一片被疏松黄土覆盖的平原之上。顺便说一下,在当代实施的“南水北调”工程中,借助现代工业手段在黄河河床之下铺设管隧,人类已经实现了让另一条河流,从黄河底下潜行而过的设想。
然而在古代,潜行的思路只能算是脑洞大开的想法。类似的想象并非只在济水的流向中浮现。代表西汉王朝打通丝绸之路的张骞就认为,纵横于塔里木盆地的塔里木河其实是黄河的上游。塔里木河南源所指向的山脉,则是上古名山“昆仑山”。这一认定固然在地缘政治上有着积极意义,能够让隶属于中亚板块的塔里木盆地,与身处东亚的华夏文明,通过同一条母亲河联系起来。并且“昆仑山”一名,亦因此而成为塔里木盆地南缘那条巨大山脉的名称。但很显然,这是一个错误的认知。
塔里木河与黄河在2000年前的误会告诉我们,古人在地理认知上存在很大缺陷。受限于当时的认知条件,这本身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只是在崇古心理严重的中央之国,即难以证实,又难以证伪的情况下,很多人会更愿意相信,已经消失的济水真的有过这样一段神奇的经历。从感官和心理角度看,造成古人形成这一错误认知原因有两个。首先从王屋山上下来的济水在黄河的交汇口,与出口朝东的荥泽正好隔黄河相望。
客观说,这种现象并不常见。因为一条大河即使在同一位置恰好对应着两条河流,这两条河流也是分别从左右两岸汇入干流。这样相对而行的流向,不会让人产生它们是同一条河流的错觉。而荥阳台地的特殊地势,使得与黄河一山之隔的荥泽之水未能注入黄河,在流向上与黄河对岸的济水流向恰好一至。
加之黄河水浊,济水与荥泽水清,如果站在荥阳台地的边缘山地上,你很容易在视觉上产生一种错觉:清澈的济水与同样清澈的荥泽是一体的。黄河虽然从它们之间穿越而过,却并没有影响二者之间的联系。
其次,济水穿黄河而过却仍能保持清澈的想象,符合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激浊扬清的精神追求。事实上为了让济水变得更神奇,古人还为济水在王屋山上寻找到一个,与之没发生地表联系的水潭作为源头;并且在位于中原腹地的济水(原阳-定陶段)因为干旱而断流时,将之视为再一次的潜行。使得济水不仅拥有潜行于黄河之下的神秘能力,还进一步升级为了一条 “三隐三现”的神秘河流。这些神奇性,亦让济水成为了当时被祭祀最多的河流。
现在,通过地理分析我们已经清楚,古人所认定的“济水”实际是三段受益于不同山地的河流:一是发源于王屋山、止于黄河北岸的西段;二是发源于嵩山,向东横穿中原腹地的中段;三是发源于山东丘陵腹地,经大野泽转而由丘陵外围注入渤海的东段。这三段济水中的中、东两段,大部分时候时相连的,西段与中段的连接则完全出自于古人的想象。
不管古人对于各段济水连接性的想象是否合理,它们都曾真实存在于历史当中。在需要济水来帮助定位兖州南部边界的两汉时期,济水也并没有湮灭。然而尽管在禹贡九州的设计理念中,兖州被设定为“河济之间”,但西汉王朝在具体规划兖州之时,却并没有完全遵循这一原则。
兖州在西汉时期的北界的确大致是以黄河为界,南界则跨越延伸到了淮河流域北部。这使得济水在兖州的地理定位,更像是一条中轴线而不是边界。及至东汉时期,兖州的地理范围就更显得让人捉摸不定了。如果出身于并州的吕布,在入主兖州时才开始研究这个行政区的山川地势,他会发现此时黄河也已不再是兖州的天然边界,而是同济水一样成为了一条横贯兖州腹地的河流。
从根源上看,是黄河而不是济水触发了这一系列的混乱。虽然黄河从黄土高原上带来的泥沙,为华北平原的形成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前文已多次述及,这条阴睛不定的母亲河实在太喜欢改道了。
这一现象的产生同样源自于它的高含沙量。每当黄河所带来的泥沙将河床垫高至一定程度后,满溢而出的河水就会冲破堤岸的束缚另寻出路。在这个时候,诸如济水、淮水这样原本自成体系的河流,就很容易成为牺牲品,被侵夺部分河道及出海口。至于说下一次到底轮到谁,在人类有力量干预黄河走向时,实在是很难判断的。
黄河改道并非一蹴而就的,往往会经历一个漫流期,在故道与新道之间冲刷出连接线后,再慢慢归于平静。受此影响的区域被称之为“黄泛区”。在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出现“黄泛区”的概念是在抗日战争初期。1938年6月9日,为了迟滞日军南下的速度,当时的国民政府下令在郑州以北的花园口炸开大堤。奔涌而出的黄河水随之向南漫游,在河南东部、安徽北部形成了大面积的“黄泛区”,造成了巨大的人员、财产损失。
这一历史背景下“黄泛区”可以被称之为狭义的“黄泛区”。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接下来所在展开广义“黄泛区”。下一节内容,我们将继续探讨,黄泛区的范围与“兖州”、“河间”两个地缘概念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纠葛。
- END -
戳图片,看往期系列
▼
喜欢,就给我一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