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日记

第一天

母亲住院,随床陪护。

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每床,只能留一人看护。

偌大的观察室内,病号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来来往往,悲欢离合。人间的光与影,在此,犹若利剑,闪着寒芒。

本能的,大家紧密团结起来。毕竟,一个人总有分身乏术,或力有不逮的时候。

病号好转,大家会送上真诚的鼓励和祝福。

陪护饮泣,也总会有安慰和陪伴。

手术室转来病人,陪护的男同志们会主动帮助过床。

今夜,观察室内的病号少,陪护自然也少,陪护的男同志就更少了。

而下半夜转过来的病人却一个接着一个。

年轻的小护士推着病人为难地看看四周,所有的陪护,不分男女,都自发地走过去帮忙。

大家一起努力抬起病人,一点一点移到病床上。

疾病、意外、灾难,让所有人紧密地站在了一起。

清晨,邻床受伤严重的男孩终于醒来,这个18岁刚刚参加完高考的男孩,深夜被车撞伤。

眼睛做了手术,蒙着厚厚的沙布,颅骨骨折,鼻骨骨折,还有脑出血,一直意识不清。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

他的妈妈,一直神情恍惚,流泪不止。他的父亲,这几天一直冷静、沉默、严肃,不眠不休,一边陪护孩子,一边还细心地照顾着妻子。

看到孩子清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喊着孩子的名字,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爸爸。”孩子含混不清地喊到。

“嗷……”

这个父亲顿时一声长嚎,痛哭起来。

闻者无不落泪。

第三天

凌晨,观察室突然来了一男一女。是从门诊转过来的。

可是看他们两个人都神色正常,行走自如,看不出像是有急病的样子。

过来一个护士,问他们洗血否。

那女人勃然大怒:“洗什么血?!我喝了多少我有数,别忽悠我们花钱!”

又转向同来的男人说到:“都给你说了,我就喝了一小口,其实都吐了,根本不用住院,净花冤枉钱!”

男人犹豫起来,一时没有说话。

护士欲言又止,终是对那男人说:“百草枯不是别的药,建议你们立即洗血。”

百草枯!我大惊,立时看向那女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年龄不过30岁的样子。

看着她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我愈加为她难过,因为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生命即将经受一系列地折磨,慢慢走向终点。

因为她喝的是百草枯,这个给她时间后悔,却不给她活下去机会的毒药,基本上是无药可救。

进来一个医生,把男人叫出去了。

护士收拾各种仪器,不时同情地看女人一眼,那女人一直拒绝接受治疗,意欲回家。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眼睛红红的。我想他是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让护士上洗血仪。

并开始安抚女人,说家里孩子都安顿好了,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吧,晚点回家也没事。

然后背着女人,分别给他母亲和他妻子的弟弟各打了一个电话。

以后的时间,他寸步不离女人,低声细语,百依百顺,仔细照顾着。

原来两个人因琐事争执,女人一气喝了百草枯。果真冲动是魔鬼啊,我心底一片悲凉。

大约五点,男人的妈妈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领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来了,见面就打男人。

那男人一躲不躲,两个孩子围着女人哭着喊妈妈。

我顿时泪目,不敢再看她们,只得背过身,偷偷流泪。

不过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进门只喊:我的儿啊!

我想这一定是女人的妈妈,老太太边跑边喊,尚未到女儿床前,就直挺挺仰面倒地。

医生护士忙上前急救。

女人的弟弟进门就对着男人拳打脚踢,观察室里一片混乱。

将所有家属劝离观察室后,女人床前只剩下了面目红肿的男人。

“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没救了?”女人幽幽地开口了。

“怎么没救,就是这家医院设备不足,医生正在联系济南医院,一会儿我们就转院。”男人声音哽咽了。

女人好一会没说活。男人又说到:“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你!”

女人说“咱家哪有锅可砸,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你以后还要取新老婆。”

男人顿时哭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娶了,我就带着两个孩子过!”

女人又没言语,许久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却也冷静下来,不是冷静,应该是万念俱灰后的寂灭:

“以后,你可以再结婚。可你要是对我两个闺女不好,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不娶,我一辈子都不娶!”男人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出去吧,把我弟弟叫进来。”女人的声音里再无任何感情。

男人出去了,女人的弟弟进来后,一声“姐”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弟,我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你。以后,咱爸妈都要靠你了。你要对咱爸妈好,也要替我对咱爸妈尽孝。姐拖累你了!”

“姐,你受欺负你给我打电话啊,我给你出气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啊!”

“说什么都晚了。弟,我走后,你也别打你姐夫,他还要养你两个外甥女。什么不看,看你外甥女的面子吧!”

“好,我不打他。姐你放心,我以后会加倍孝顺咱爸妈!”

“辛苦你了!弟,你出去把大丫头叫进来吧!”七岁的小姑娘站在她妈床前。

女人抬手,理了理女儿的发,摸了摸女儿的脸,无限眷恋,无限不舍:

“以后妈妈走了,你要听爸爸的话,听奶奶的话,好好照顾妹妹。你爸爸娶了新妈妈,你要对新妈妈好,不要和新妈妈顶嘴,要听新妈妈的话,要多干活少说话,要把妹妹好好带大啊!妈妈对不起你们了!”

人间惨剧,不过如此,我实在不忍睹不忍闻,只得再次背对着她们,可女人的话声声入耳。尤其交代女儿的话,我更是跟着泪流满面,无法自抑。

女人啊,无论你再爱谁,都不要迷失自己。
上有老下有小,你是她们的天也是她们的地,没有了你,她们的生活顿时天塌地陷,再不复完整。

可是对于别人,不过难受一段时间,或长或短之后,依旧会有自己的生活。

8点,神情萎顿的女人被送上120,踏上了转院之路。

衷心祈祷她尽快康复!

第四天

母亲所做的手术,是医生嘴中所谓的“小”手术,这家三甲医院,每年要做成千上万台。

尽管这台手术,足足用了六个多小时。

出了手术室直接进入观察室。这样“小”的手术,医生说观察一天即可转入普通病房。

母亲进入观察室,病号多,空气差,人来人往,日夜灯火通明,各种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接送病号的推车往来不绝。

老人家本就睡眠轻,在这里愈发睡不着,情绪焦躁,血压不稳。

血压不稳定,自然不能转出观察室,哪怕我们家属自己要求也不行。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母亲能好好休息,血压肯定会稳定下来。

然而刀口疼痛也越来越厉害,一开始刀口一咳嗽疼,后来不咳嗽也疼,现在是整个腰部都疼。这就不太正常了。手术已经数天,应该越来越好才是啊!

医生查房,遂问医生怎么会越来越疼。

医生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如果用抗生素,早就好了。”

“没用抗生素?!这几天静脉注射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给用抗生素?!”我震惊,急怒攻心,有些语无伦次,声音急促。

医生抬头,很是不解地看着我:

“现在国家对抗生素的使用有严格规定,达不到指标的一律严禁使用。老太太的病灶虽然大一点,但是没有变色,所以不够使用抗生素的条件。”

“这打的是什么药?”我哆嗦着指着母亲正在注射的药瓶问。

“营养液,补充身体能量的。”

也就是说,做了六个小时手术的母亲,在这一天一两千元的监护室里,每天的治疗只是两袋营养液,和一些可有可无的监测仪。

也就是说,八十岁的母亲要完全依赖自己的免疫力,抵抗术后各种综合症,等待自行康复。

也就是说,如果母亲的免疫力抗不住术后反应,出现了发烧等症状,符合指标,才会使用抗生素。

我一时间痛恨自己,居然这么相信医生,我一直以为打的是抗生素,我居然从没看看打的是什么药。

我也痛恨自己,从来不想麻烦别人,哪怕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就是我堂侄,我也没想去麻烦他,让他给医生们打招呼照顾母亲。

我更痛恨自己,因为我的疏忽,让母亲这几天过得这么辛苦。

我不否认国家的规定是好的,可是执行的人呢?执行规定的时候就是一刀切?就这么教条?就这么相信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和十八岁的年轻人有同等的免疫力和抵抗力?

此刻我突然理解了一些辛辣鞭挞的文章,我也多么希望我能有这样一只犀利的笔啊,剖开一个个冷漠的心灵,不要只抱着死板刻薄的教条独善其身,要睁开眼睛,要以人心该有的温度去解读各类规定。

我再不理会医生,走出观察室,拨打了我堂侄的电话。

不过一会儿,堂侄立即赶过来,看望了母亲。

不过一会儿,有护士来给母亲做皮试。可是母亲因虚弱,青霉素从没过敏过的,这次皮试出现了过敏。医生立即改用不需做皮试的抗生素。立即停止了营养液,改输抗生素。

不过一会儿,来了两个护士,帮助我把母亲从观察室转到普通病房。

我,也终于活成了自己曾鄙视的人,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第五天

在医院陪护,无法休息不是最难受的,这么热的天,无法洗浴实在难以忍受。

找护士长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姐姐来接替一下,我好歹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护士长为难了许久,好在同是天涯女同志,终于答应了,让我姐姐持hs阴性纸质证明文件来接替我。

姐姐当天做了hs,下午四点取出纸质证明,来到医院。在急诊门口,当着小护士的面我们姐妹俩做好交接,我正准备要走,小护士说,哎,你不能走!

我有点茫然,咋,这几天朝夕相处处出感情了?居然不舍得让我走?我一脸深情地看着小护士:

“怎么,想留我吃晚饭吗?”

小护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你的hs证明呢?”

“我的?我是离开医院!离开医院也要hs证明?”

“当然需要!”小护士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怒了,几个意思啊?进医院需要hs证明可以理解,在医院呆了几天离开还要证明?!你们以为你们是以前的移动公司吗,还双向收费?!

“无论入院还是出院,都需要hs阴性证明文件。这是规定!”小护士再次重申,“规定”二字说得特别清晰有力。

作为一向遵纪守法的公民,在“规定”二字面前,那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

顶着大太阳去hs检测点,护士说四到六小时内来取报告。我一想,那不得晚上九、十点了啊。就问能不能可以快点取报告。

“四到六小时就是最快了!”

我无奈,索性再回病房,总比在这里被太阳烤好吧。

回到病房,小护士又拦住了我:“对不起,你不能进去。”

“我刚才出去做hs的,现在做完回来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现在你们已经有一位陪护在病房了,医院规定,一个病人只能有一个陪护啊!所以你不能进去。”

又是“规定”,“规定”也不能两头堵啊!走,不让走,回,不让回,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概就是我现在这般状况吧!

我退出病房,在医院住院部大楼下,找了个阴凉台阶坐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不一会儿就左摇右晃瞌睡起来,几次险些跌倒。

看看时间,才过去两小时,只得继续等候。再一次险些跌倒时醒来,我突然福至心灵。我现在就在病房外面啊,护士管不到我啊,我想走就走啊,干嘛还在这里靠时间呢?她们不就是要一张报告吗?到时间让我姐姐去取出来给她们不是一样吗?

我真是快被我自己蠢哭了!电话姐姐后,我立即打车回家。

洗澡后,抱着半个西瓜,吹着空调,这简直就是神仙过得日子啊!晚上十点,电话姐姐去取报告。

不一会儿,姐姐来电:“不用去取了!”

“为什么?”

“我让护士开门,护士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去取你的报告,护士说,这么晚了,别出去了,我们不要了!”

……

第六天

在家休整一天后,去医院替换姐姐。

这次有经验了,提前就让姐姐去做了hs,下午我们姐妹同时拿着纸质报告顺利完成交接。

母亲输液抗生素后日见好转,晚上医生过来通知我们,明天可以出院了。

心情自然高兴啊,苦尽甘来,曙光在前,兴奋得居然睡不着了。怕打扰母亲休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手机。

大约凌晨一点左右,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白色短袖衬衣,黑色长裤,瘦瘦高高,带着一副眼镜,非常帅气。他一个人走进急诊室。

深夜的急诊室只有一个医生,没一会儿,那个小伙子走出来,被护士带进观察室。

我继续看手机,就在我睡意朦胧欲回病房时,有个护士奔跑着喊医生。

我顿时清醒了,因为这里是严禁奔跑的,一旦奔跑,就说明有非常危重的病情。几个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奔向观察室。我也好奇,跟过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观察室内一片混乱,监测仪的报警声此起彼伏,一个医生双手拿着除颤仪,一连串地下达着各种指令,护士们忙而不乱,紧张而有序地配合着医生。我隐约看到被抢救的病人身着白衣黑裤。

心知不好,我又退回到走廊坐下,心突突地跳着。不一会儿,医生走出了观察室,一直电话联系着什么。

正在这时,又来了一位年轻女子问护士找人,护士把她带进观察室,马上就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声。

很快,工作人员把遗体运走了。医生向女子询问一些问题。原来,那个年轻男子在家觉得心脏不舒服,就自己到医院就诊。因为家有两个幼儿,女子把孩子安顿好就急忙赶来医院,没想到已天人永隔。

悲伤的女子被带走继续处理后续事宜,那个医生还在电话着,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他是自己走着来的,又年轻,就想先观察一下,没想到这么严重……”

短短一瞬,走着进来的人,就被抬着出去了,那么年轻,那么英俊,我心中莫名地伤感和愤怒,可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急诊室渐渐又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突然一群人推着一个病人蜂拥而至,急诊室又忙碌起来。这是从下级医院转来的一位高龄孕妇,呼吸困难,胎儿缺氧。

于是,一波一波的医生赶来,整个急诊室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在医院这么多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医生同时出现在急诊室内,仿佛医院所有的医生都赶到这里来了。

孕妇的家属一会被叫去签字,一会去缴费,一会回答医生的问题,整个人几乎忙傻了,一直呆呆地,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只是机械地履行每一个人给他的指令。

一番检查之后,胎儿心跳出现了异常,孕妇被立即推往手术室,准备剖腹产挽救胎儿。

瞬间,医生护士又都散去了,一个崭新的生命也即将到来。

我彻夜无眠。生与死,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谁又能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医院,真是离生死最近的地方啊!

第七天

这为期一周的医院陪护,看尽人间百态,生老病死。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奔生,有人死去。

在这里,生活中的计较、胜负、争吵,甚至学历、房子、职位,都不在重要,只有经历了病痛、困扰,经历了病床前的侍奉,经历了医院雪白墙壁的映照、漫长静谧的走廊,和彻夜的不眠,才能知道,每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多么可贵。

天亮,照顾母亲洗漱吃饭输液,下午,办理了出院手续。

医院,我们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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